秦婠耳边充斥着各种声响,她感觉有人蹲到自己身边,扶起自己。身体没有一处不疼,地上的泥水渗进春裳,冻得刺骨,晕眩感不断传来,她的目光像被撞散,透过披散在眼前的乱发只能看到男人掖得整整齐齐的衣襟,即便在深夜也一丝不苟。
“秦婠。”
他声音厚沉,“婠”字带着某种熟稔的尾音,身上有淡淡奇楠香,衣裳总是整齐秦婠恍恍惚惚,撞碎的目光里男人的容颜也模糊不清,他将她扶起坐在地上,她却忽然钻进他怀里。
奇楠香越发好闻,像她枕畔萦绕未散的男人气息。
“沈浩初,你回来了”秦婠拽住他的衣襟,像在家里与他玩闹一样,将他衣襟抓乱,再把手臂圈到男人身上。
男人的身体很明显僵住,听她嘤嘤声里对另一个自己的眷念,忽然恍惚。
身后侍卫的脚步声渐渐涌来,他终于轻轻喟叹一声,有些无奈“秦婠,我不是沈侯,我是卓北安。”
温暖的手掌抚上她的后脑,秦婠却如大梦初醒般仰起头,撞散的目光渐渐拼凑出完整的男人模样削瘦的双颊,浅淡的唇,依旧是清俊苍白的模样,唯有眉锋与瞳眸里是这世上少有的坚毅。
“北北安叔叔”秦婠大惊之下话也说不利索。
这已经是她第二次认错人了,这回更加离谱,还动上手了。
卓北安只是笑笑,很快又收敛,直起身朝远处扬声道“何寄,剑下留人”
秦婠想到自己逃离贼匪钳制时闪过的剑光,她转头望去,却又被卓北安按着脑袋转回。
“别看了。”他淡道。
她身后的贼匪早被何寄的剑刺成血人,断手还落在半道,场面委实残忍。
“你受伤了”卓北安看到自己浅色的外袍沾上几处血手印,是她刚刚抱来时按上的,他蹙了眉执起秦婠的手。
玉白的手上有不少伤口,血还没止,是她用匕首割绳时造成的。
“皮肉伤,没事。”顾着逃命,秦婠也没觉得多疼,“抱歉,弄脏你的衣裳。”
晕眩感已经去得差不多,秦婠扶着卓北安的手站起来,又急问他“我表哥呢找到他了吗”
卓北安点头“罗公子没事,我根据白天秦雅的行踪在南华寺的山洞里找到了他。据他所述,他在南华寺后山遇到秦雅,被她以你为由骗到了人迹罕至的山洞中以药迷晕。秦雅并没囚禁他,只是将他身上衣物剥去,令其难以离开山洞。令兄到现在还以为此事是秦雅的恶作剧,并不知道自己逃过一劫。”
换言之,秦雅确实救了他。
秦婠彻底松口气,却听卓北安又道“但是现在秦雅不见了。”
她的心便又悬起秦雅的想法已难摸清,这人分明没打算向罗慎下手,却骗她去杀秦舒
对了,秦舒
“卓大人,另一贼人以秦舒姑娘为质跑进林中,卑职们跟丢了。”侍卫前来禀报。
“砰”卓北安还没回答,远处就扔来一个满身血污的人,恰是刚才抓着秦婠的贼匪。何寄执剑而来,剑尖上血珠滴落,汇成一片。
火色下他双眸淬毒般的暴戾,在瞧见秦婠之时,那戾气又加深三分。
“有没受伤”他朝秦婠问道。秦婠披散着头发,一身衣裳皆是泥污,脸颊与手上处处血痕,脖子有两指多宽的淤青,形容狼狈,瞧得他又疼又怒,满心怒火恨不得将贼匪千刀万剐泄恨。
不过离她这点时间,竟就起了这样的祸事,他恨自己没能守在她身边。
秦婠察觉到他一身的戾气,衣裳上满是血污,眉眼里杀气外泄,一副生人回避的模样,旁人见了都怵他三分,她反上前两步,道“我没事,你呢”
“我也无碍,他的血。”何寄往地上的贼匪踢了一脚。
那人哀嚎起来,还没死。
“卓大人,卑职请命随羽林卫抓捕贼匪。”何寄抱拳道。
卓北安道“好,你带着这个人去抓,天亮以前,本官要见到人质安全回来。”
“是。”何寄又深看秦婠一眼,总算缓道,“你跟卓大人先回去,待我替你把这些人都抓了,再去看你。”
“你小心些。”秦婠低头回避开他的目光。
那里有些情绪,太露骨,与从前大厢径庭,遮不住。
何寄沉步离去,秦婠一转头,对上卓北安洞察的眸,他道“夫人,走吧,我送你回去。”
他没有多余的话,却好像看穿了许多东西,秦婠在他眼前无所遁形,只能一步一步跟随,看他蜷着背咳了几声,很快又挺直了背。
这一夜,真是漫长。
卓北安将秦婠送到南华寺一间单独的禅房内,又派人请来寺内懂医理的僧人替她诊治,再将已发现秦婠失踪而急得团团转的小陶氏等人请了过来,让她安心呆在这里休息。
折腾了大半夜,天已将明。秦婠精力透支得太严重,不等汤药熬来就昏沉沉睡过去,小陶氏就在旁边守着。卓北安只向众人说佛寺附近有山匪出没,秦婠差点就被掳出寺去,幸而救得及时并无大碍,小陶氏闻言双掌合什连道了几句“阿弥陀佛”。
卓北安在门外看了两眼,身边谢皎问他“大人为何不进屋”
他摇头“不合时宜。”
即便她嫁的人是另一个自己,外人眼中,她也是镇远侯夫人。
他们之间,不能存在一点点的逾越。
“你呢他怎会放你回来”他转而问起谢皎和皇帝。
谢皎挑了眉“我和他说了,我答应过沈侯在沈家呆到他回来为止。”
卓北安道了句“也好”,见屋里已无甚大事,转身便离。
翌日,天仍阴。
秦婠昏沉沉地醒来,她似乎做了个冗长的梦,很多破碎的画面交叠出现,分不清时间地点,到最后也拼不出完整故事,醒来后她便再也想不起梦中何物。
屋里只有秋璃和谢皎照顾着,满室药香弥漫。
秦婠看着被布制包起的双手,仰面躺着问道“大太太她们呢”
“大太太昨晚在夫人身边守了一宿,早上法会开始时,她带着三个姑娘去参加法会了,她交代过莫吵醒夫人,让夫人安心休息。”秋璃见人醒了就给她倒药。
秦婠一骨碌坐起,身体酸涩地疼,但并没大碍。
“皎皎,山匪可抓到秦舒呢”她一觉睡到这时候,也不知外间如何了。
谢皎靠着窗,天光照亮她眸中冷意“抓到了,你的何寄哥哥大开杀戒,杀了好几个顽抗的贼匪,秦舒也被人从贼窝里救回来了,不过秦达被贼匪给杀了。据秦舒说,这批贼匪想抓秦达和她向秦家勒索,事情败露才痛下杀手。秦达是主要和贼匪联系的人,他一死,双方各执一辞,秦舒事先并没同这伙人接触过,脱身容易,不过”
秦舒当然不会在这种事里留下把柄叫人抓信,秦婠毫不奇怪,只道“不过什么”
“她被人掳进贼窝一夜,今日这寺里又都是各府夫人太太小姐,这流言已经传得满天飞,回京后恐怕有得受了。”谢皎嘲道。
流言的威力秦婠上辈子深刻领教过,不管秦舒在贼窝里遭遇了什么,只怕都难逃世俗恶意揣测,她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的形象,几近一夕覆灭。她的亲事未定,又被康王厌弃,如此一来,怕是雪上加霜。
但这又能怪谁
不过作茧自缚。
秦婠接下秋璃递来的汤药,闭着眼蹙着眉,仰头一饮而尽,宛如饮酒。
“走,咱们出去看看。”把药碗扔在桌上,秦婠起身。
寺钟沉沉,随风撞在心上,连绵不绝,前音余韵未褪,后声又起。秦婠梳妆妥当出来,法会已进行了一大半,午间的斋宴小憩刚过,祈福的人都集中在大殿前空旷的莲台上听高僧讲经。
佛法有云,众生平等。故莲台之上无分贵贱,不论何人皆只得蒲团一张,与高僧席地幕天盘膝而坐。秦婠从旁望去,只见莲台上黑压压的人头,众生皆寂,只有僧人洪亮的声音。
昨夜南华寺外应该有场血雨腥风,可未曾影响半分,这个法会仍旧庄重肃穆。
秦婠不急着过去,目光缓慢扫过莲台上的众人,并未瞧见皇帝和卓北安等人。
“夫人,看,是三姑娘。”秋璃眼尖,一眼看到跪在莲台靠前方醒止处的秦舒。
秦舒双手合什、眉目低垂地跪着,并非盘膝而坐,身上是浅青莲色的衣掌,乌黑的发齐整梳起,只簪着两支珍珠簪,在人群里像朵静谧盛放的莲,似乎丝毫也未受昨夜风波影响,也毫不在意身后众人异样目光。
“她倒厉害。”谢皎忍不住讥诮道。
受了那样的劫难,她还能泰然自若地出现在人前,便是谢皎再不喜欢这人,心里也不禁要夸上一句聪明。
“她这样大大方方地出现,反倒堵了悠悠众口。”秦婠也忍不住要想,秦舒不愧是秦舒,燕王康王的打击未能打倒她,被掳进贼窝救出,还能在第一时间想出应对办法,比起躲在房里自怨自艾,毫无疑问她安然无恙的出现在众人面前能将流言最大限度地平息。
秦舒的韧性,比她所想得要大得多,秦婠自愧不如。
台上的高僧讲经告一段落,开始答众生惑,底下的人却无人开口,众生最大之惑却是不知惑在何处。有人自远处走来,头戴雪帽,身上披着缂丝锦段的披风,眉目妩媚。
“大师,弟子有惑。”这人停在众人之后,声音像檐下风铃。
秦婠与众人都转头望去,却见失踪许久的秦雅婷婷立于人后。秦雅失踪和秦舒被掳一样都没瞒住人,从昨晚开始就闹得沸腾,这里坐的不少人都知晓这事。
“四丫头,你你这是去哪里了”带秦家姑娘参加法会的刘氏昨晚已经因为秦舒而担惊受怕一夜,此时又见秦雅突然出现,心头陡然加速跳动,总觉得没有好事。
秦雅却不理她,只看着台前高僧。
“施主有何惑”高僧合什一礼,温言问道。
“弟子心中有苦,此苦难解,想求佛祖渡我。”秦雅目光转了转,瞧见人群之外的秦婠,竟朝他颌首一笑,没了昨日乖张,“佛曰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炽盛,弟子之苦,源于求之不得。求之不得,故而强求,种种罪孽皆因此生。”
“施主所求何物”高僧问她。
“一个男人。”秦雅平静非常,“镇远侯府的小侯爷沈浩初。”
此语一出,群情沸然,底下响起一片议论声,刘氏脸色顿变,左顾右盼要唤人将秦雅架下去,不过来参加法会并未带着仆众,她一时也难找到人,只得命身后的人去唤秦家仆妇来。
秦婠站在树下也已愕然,万没料到她能当众说出这番话来,一时五感杂陈,竟不知能说些什么。距她五步之遥的身后,何寄也突然顿足,没人比他更清楚,秦雅口中的“沈浩初”说的是谁。不过少年一时温柔,种下的却是日后数载痴心错付,他爱错了秦舒,秦雅何尝不是所爱非人
“我知道我姐姐嫁给了沈侯,我不该再有念想,但你们大概不知道,原来能嫁沈侯的人是我。是我要强求这段姻缘,明知他心里藏着的人秦舒,也非要强求,鬼迷心窍设下莲池一局。你们不必以这种目光看着我,你们都知道我说的是哪件事,就是当日我大姐姐因为落水被沈侯救起而嫁进沈府之事,那是我设的局,是我想进沈家,本要自己落水,不料却被秦舒利用。秦舒自己不愿嫁给沈侯,却又不肯我嫁进沈家,只因我与她处处为难,便设下毒计,令我大姐先我一步失足落水,叫沈侯救了去。你们可睁开眼瞧清楚了,这誉满全京的秦家四姑娘,到底生了怎样的心肠”
秦雅的话说得又快又急,几乎让人无招架之力。
“我从没做过这样的事”秦舒嚯得站起,气得双目通红,泪水止不住的落下,“你你含血喷人,空口白牙的冤枉我,且拿出证据来”
秦婠突然庆幸,自己没有出现在这法会之上,秦雅今日疯狂之举,必令整个秦家蒙羞,使得秦沈二府都沦为京中笑谈,这烂摊子也不知该如何收拾了。
“证据我不需要证据,我以我半生幸福为证,为我做的事赎清罪孽,求一个心安理得,修一个来世,你敢吗”秦雅说着,将头上密实的雪帽一掀,再将身上披风解下。
全场皆寂。
秦雅三千青丝已去,缂丝锦缎的披风如繁华尘世,被她抛掷于地,露出其下素青袈裟。
什么时候削发为尼,谁都不知道,只是从此便青灯古佛,了却尘事。
秦婠捂紧胸口,被这幕惊得久难平静。便是何寄,也不禁手指掐入树皮间,满目复杂。
秦雅声音未停,仍在数着秦舒和自己做过的事,一桩桩一件件,听得众人目瞪口呆,秦舒面色惶然,已是难以招架。
秦婠听了几个回合,脑中嗡嗡作响,已经不愿再去思考这些阴祟勾当,转身离了莲台。
作者有话要说 不不不,我没有挖坑,连预收坑都没铲下去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