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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分页 过堂

作者:落日蔷薇 字数:8651 更新:2022-01-02 09:40:29

    秋璃搀着马迟迟坐回凳上,屋里只剩下她的哭声,朦胧的光线让这个原本光彩照人的头牌红妓黯淡失色,微佝偻的背早早现出上了年纪的疲态,分明年华尚好,却已有腐老之相。屋中众人皆不语,马迟迟哭了几声,渐渐转作轻细的啜泣,这才抬头看秦婠。

    秦婠仍面无表情,目光如矩地盯着马迟迟,马迟迟竟对她生出敬畏来,明明眉眼脸庞都是年轻稚嫩的,那不动声色的威势也不知从何而来,喜怒之时判若两人。

    “夫人,您可还记得上次您离去之时,曾对我说过的话吗”马迟迟收拾好情绪,淡然开口。

    说过什么秦婠早就记不得了,不过马迟迟也没打算让她开口,自问自答道“您说您拭目以待,看他会不会为求自保弃我不顾。您是对的,我所托非人,自以为找到个良人能救我脱离苦海,不料千盼万盼,不过是从一个苦海跳进一个地狱。”

    马迟迟目光恍惚地落在地上,陷入回忆。她虽是月来馆头牌,被恩客竞相追拱,外边看着锦衣玉食,日子与公侯小姐一般无二,可内里苦楚也只有自己心里清楚。在娼门呆久了,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别管曾经有多少风光,一旦年华老去春光不再,便如弃履,朝不保夕。为了老有所依,青楼里的姐妹但凡有些手段的都趁着恩客情义尚在,以求赎身出去为妾为姬,王新是她遇见的唯一一个愿意娶她的公子,也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

    “那时王郎为了搏我欢心,在月来馆一掷千金,又写了许多诗词赠我,我虽见惯风月场上的花言巧语,可到底还是个女人,便信了他的话。”马迟迟缓缓道来旧事,那时年轻公子玉树临风,在众多肠肥油面的恩客里鹤立鸡群,又写得一手好文章,怎不叫她心动即便她曾怀疑过,到底一头栽下去,不识他那金玉之内的满腹败絮。

    秦婠没有打断马迟迟的回忆,任她说着。

    最初两人也恩爱非常,王新在月来馆里为马迟迟花了不少银两,又答应替她赎身,娶她为妻,马迟迟信以为真。到了后来,这王新却开始推说家道中落,薄产被族亲占走,不仅无力替她赎身,连自己的生活都堪忧,那时起,马迟迟便以自己的卖身银两屡屡资助于他。

    “他说他会上进,会考取功名,风风光光地娶我。其实我是不信的,我只想要离开月来馆和他过安稳日子,可惜我和他总也凑不到赎身银两,后来我不慎怀上他的骨肉,正急于离开月来馆,他此时来找我说沈侯之事,有人指使他让我借此抹黑侯爷,为了赎身我便同意了,这事夫人您是知道的。”马迟迟又逐渐从回忆里出来,迷茫的眼神一点点回归清明。

    秦婠点头,没有多余言语“继续。”

    “之后那事被您与何公子发现,王新被我放跑。那时我对他还存有一线希望,毕竟他是我腹中骨肉的父亲。他逃走之后并未与我联系,我一直惶恐不安,生怕被他丢下,直到七天前他悄悄联系了我。”马迟迟说到这顿了顿。

    秦婠便让秋璃给她倒了杯水。

    “多谢夫人。”马迟迟润润唇,已不再哭泣,“和夫人猜测得一样,因为宅外有人盯梢,所以即使他联系上我,我也不敢和他见面,思来想去我终于找了个法子,在小梅茶水里下迷魂香,趁她昏睡之时偷来钥匙,趁夜偷偷把他从角门放进来。他说他走投无路只能来找我,外面除了侯府的人在找他,还有几个债主也在寻他,那时我才知道,他嗜赌成瘾,在地下钱庄借了好些银两无力偿还。”

    马迟迟说着勾唇嘲弄一笑,也不知是笑自己还是笑王新。

    秦婠倒不意外,沈浩初派人去查王新时,已经查明这一点,她是知道的。

    “我无奈之下只能将他藏在柴房里,每日给小梅下药,让她浑浑噩噩无法理事,每日只在屋里歇着。”她有些歉然地看了眼小梅,继续道,“那时王新哄我,只说他知道了一个大秘密,可以讹个好价钱,等银两到手就能带我远走高飞”

    “什么秘密”秦婠打断她。

    “我不知道,他没肯告诉我,不过应该和上一次讹诈侯府的事有些牵联。那时我劝他别再走这些歪途,正经行事才好,他非但不听劝,反而嫌烦将我斥骂一顿,将钥匙与我身上仅有的银两抢走出了宅子。他在这里躲了几天,闷到不行,便偷偷去了附近的地下赌坊,输了个精光,天将明时才回来。”

    马迟迟咬着唇,眼里恨意浮现,又道“出去了一次他食髓知味,便开始每日从我这里抢钱,入夜就悄悄溜出去滥赌。我仅有的几件簪环都被他夺走变卖。他死前那夜仍想外出,于是变本加厉问我拿钱,我不肯,他便动手抢,不仅将夫人赠我的铜钱尽数夺走,他还朝我动手。慌乱之间我为求自保,顺手拿起残瓦往他额头砸了下去。而后我逃到外院,他见我有出去呼救的打算,便开了角门的锁逃走,逃时他未将钥匙带走,我见他离开便把角门锁起,再把钥匙还回去,心里想着再也不要与这男人有任何瓜葛。”

    “他从角门出去的时辰,你可记得”秦婠问道。

    “记得,那时远远有更鼓声传来,应该是四更天,丑正二刻。”马迟迟想了想道。

    秦婠思忖起来,丑正二刻,那正在王新的死亡时间范围内。

    马迟迟见她不语,又有些激动,颤着唇朝秦婠道“夫人,那时我已不想再靠这个男人,我已下定决心即便再苦,也要自己养活这个孩子。我甚至想夫人您是个心善的,若是求求您,也许您会给我个遮头之处,我的身契在您手中,日后跟着您就算做牛做马都好过跟着王新。所以那角门落锁之后我便没打算再放他回来,可谁知第二日一早,就听闻王新的尸体在角门外被人发现。我怕惹上官司,这才没敢明言,只把他的那些东西都藏起来。”

    谁知,秦婠的反应竟然那样快,马上就将她与这宅子隔离,没有给她更多处理证物的时间。

    “我真的没有杀人。”马迟迟最后只反复呢喃着同一句话。

    秦婠听完所有,并未立刻开口,只是伸了伸臂,扭着坐到酸涩的脖颈走到屋外。院里崔乙与沈逍都已不在,曹星河、谢皎与霍谈三人跟着出来。

    “小婠儿,你可信她那番话”曹星河问她。

    “目前来看,她的话至少有七成是真的。”秦婠斟酌着解释。

    马迟迟的供词几处关键地方都与她眼下查到的事一一对应,首先便是王新夜里去向。她昨日探监时,何寄就曾提及他在近日才打听到王新下落。因为王新嗜赌,所以何寄常在几个赌坊间走动打听,这次他也正是通过那几个地下赌坊的常客才打听到王新的行踪,与马迟迟供述的王新常在夜里去地下赌坊之事吻合。

    而马迟迟在王新死讯传开后的反应,更是能证明这一点。若她有心杀人,断不会在第二日尸首被发现之时才想到要清理柴房现场,慌乱匆忙之际她根本来不及将那些证物妥善处理,才会塞进斗柜,留下那么明显的痕迹。

    “这些不过是你的推测,没有真凭实据能够证明。”谢皎淡道。

    “是啊,她伤人在先,又无法证明王新离开角门后这段时间她的动向,如今看来她的嫌疑确实最大。”曹星河也道。

    霍谈无所谓地耸耸肩“真不懂你们在愁什么这不是官府的事吗交给应天府去查不就完了。”

    曹星河闻言刚想驳她,却听秦婠“扑哧”一笑,道“小郡王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查案是官府的事,我们能证明何寄哥哥清白,将这里发生的查清楚也尽够了,余的还得让官府来查。辛苦诸位了,明日我会带马迟迟亲自去应天府,将此事禀明府尹大人。”

    “说得也是,如此更加稳妥。”曹星河揽过秦婠的肩,顺手又一勾,把满脸无动于衷的谢皎给勾到手弯里,“等这事了,你们两带我好好逛逛京城。”

    “”谢皎冷不丁被她吓了一跳,回过神时已经和两人站到一起。

    这事和她什么相关她不禁挑眉,但到底什么也没说。

    安排好所有的事,秦婠又踏着夜色回到沈府。照例先去见过沈老太太,沈老太太已经等了她一天,她少不得仔仔细细将事情经过说了遍,又提及明日之事,待老太太点头应允后她才回了蘅园。

    烛火微暖,看得人倦意陡升,可秦婠思绪尚乱毫无睡意,王新之事谜雾重重,虽说要交给官府审查,可她还是止不住要想。

    若不是马迟迟下的手,那会是谁杀了王新

    是那个幕后之人因为王新知道了他们的秘密,所以对方起了杀心那岂非当年谋害沈浩初的凶案,如今已早早有了苗头

    只可惜王新并没告诉马迟迟他到底发现了何事就死了,她与沈浩初追查的线索到这里就又断了。

    秦婠越想越乱,只觉脑袋不够用,忽然想念起沈浩初来。这辈子变聪明了的沈浩初,逻辑条理都远胜于她,若是他在,也许很多问题都能迎刃而解吧

    想起沈浩初,她又不知不觉坐到了书案后,对着沈浩初的批注誊抄起来,似乎他的字有些奇特力量,能让她渐渐平静。

    果然,才抄了两页,她脑中一空,困意上头,便罢手熄灯歇下。

    一夜沉眠,翌日秦婠仍旧起个大早。

    这个案子的第一次过堂,在今日午后,审的就是何寄。

    秦婠吃过饭,向沈老太太打了招呼,便又带着谢皎、秋璃出府,前去寻马迟迟。毫无意外,她又在宅外看到了曹星河,不过今日霍谈没有跟来,按昨日安排,霍谈今早与崔乙一道去请中城兵马指挥使洪华。

    两人互相打过招呼,便携手往宅中去,不料才到宅门前,便见小梅从里面慌乱跑出。

    “出了何事”秦婠喝住她。

    “马姑娘早上起来便说腹痛,刚流了些血,怕是”小梅急道。

    “我进去看看,你马上去请大夫过来。”秦婠眉头紧拢,吩咐了一句便快步进宅。

    马迟迟果然萎顿在床,脸白如纸,一头的汗,身下绸裤上皆是斑斑血迹,叫秦婠不免心慌。她虽嫁人,可未曾生养,曹星河更是未经人事,两人对此都束手无策,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以言语宽慰,所幸不多时小梅就将大夫请来。

    一番诊治,大夫给马迟迟扎过针后才道“马姑娘忧思过重,以至胎相不稳,若不能安心调理,这胎怕是保不住。”

    “那她还能走动吗”秦婠问道。

    大夫一边写方子一边摇头“不能。眼下情况只可卧床静养,我开两服保胎药先吃着,看情况可能好转吧。”

    听完大夫的话,秦婠叹口气,拿着方子转头命小梅先去抓药。待小梅将药抓回煎好,喂马迟迟喝下后,时辰已然不早,马迟迟仍起不得身。

    看样子今日带马迟迟去应天府之事只能作罢。秦婠当下起身,将秋璃暂且留在此处照应着,自己先往应天府去。霍谈那边尚无音讯,也不知能否将洪华请来。

    几件事沉如铅石,重重压在心头,让秦婠有些透不过气。

    马车抵至应天府附近时,官衙大堂外头已经围着不少百姓,秦婠与谢皎、曹星河三人匆匆上前,沈逍先寻官衙外的衙役表明身份,那衙役听说来的是镇远侯夫人,当下便往堂上通传,不多时便有人出来请秦婠入内。

    秦婠长吐两口气,振作精神随衙役进了大堂。

    大堂之上,应天府尹陆觉端坐大堂正中,堂间皂隶手持笞杖站着,堂下又有衙役随侯,堂正中青天红日的图与“明镜高悬”的匾额无端叫人敬畏。秦婠对此毫不陌生,上辈子的记忆此时海潮般涌来,勾起她心底噩梦般的恐惧,然她还是生生压下,迈步走进正堂。

    案子已然开堂,何寄被带到堂中跪着,背拔得笔直,头发梳得整齐,并无惧怕之意。秦婠见他身上无伤,心里稍安,与他对视一眼,便望向陆觉。

    “妾身镇远侯秦氏,见过陆大人。”秦婠屈膝行礼。

    她有诰命在身,与陆觉品阶相当,自无需行大礼,陆觉尚需站起还她一礼“镇远侯夫人。”

    “听说夫人前来,是有与案情相关之事要禀明本官”礼后陆觉落座,沉声问道。

    “陆大人,妾身此番前来,确有与案情密切相关之事要回禀大人。”秦婠不亢不卑,沉静开口,女人清脆的嗓间响遍大堂,“妾身能够证明堂下所跪者何寄,与本案无关,乃是清白。”

    何寄闻言倏尔抬头看她,目中神色复杂万分,只得她浅浅一笑。

    “哦”陆觉抬手,“夫人请说。”

    秦婠略一颌首,便将何寄之事道来,语速不徐不疾,字斟句酌条理清晰,是她在心中演练过多次的说辞。不过这些在审案之时,何寄也已交代过,陆觉并不惊奇,直到她说起马迟迟。

    将所有经过说完,陆觉已面色沉冷。

    秦婠才进主题“按推断王新的死亡时间在丑正到寅时之间,而若按马迟迟之言,王新准确的死亡时间应该是在四更天丑正二刻左右。这个时间,何寄并不在凶案现场,无法行凶作案。”

    “你如何证明他不在现场”陆觉问道。

    “当夜恰逢中城兵马指挥司在达营街布下人马抓捕飞贼,与何寄所住之处恰隔了一条街。此事是中城兵马指挥司秘事,外人不论事前事后均不得知,何寄因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敏,可以听到临街打斗动静,足以证明此时他尚在附近。而起争斗的时间约是寅时正,比丑正二刻晚了不足一个时辰,且不论何寄的家与王新伏尸地在城两头,其中路程已然紧凑,而那日为了抓贼中城兵马指挥司又在临近几条街都布下人手,何寄纵然武功再高,也来不及回来,更不可能避开中城兵马司的耳目。这足以证明,他与王新之死无关,恳请大人明察。”秦婠说完便垂头行礼。

    “你说了这么多,那谁能证明中城兵马指挥司的事呢”陆觉一语切中要害。

    秦婠咬咬唇,回头看衙外。霍谈还没将人请来,她有些着急,正要解释,就见下首坐的主簿收到一张笺子,他扫了两眼就将此笺呈到陆觉手中,陆觉一看脸色顿变,刚要发话,外头忽然传来霍谈声音“让来让来,证人来了。”

    秦婠大喜,回头果见霍谈将洪华请来。陆觉朝主簿轻声吩咐了两句,这才起身与大步迈入堂间的洪华相互拱手行礼。有洪华前来作证,更将那夜兵马指挥司的行事时间一一说明,再与何寄证词对应,果然和秦婠所言一模一样。

    陆觉听完所有证词,又问明几处疑点,陷入斟酌,一边想一边点头道“按诸位证词,何寄有明确的不在场时间证据,确与此案无关,本官宣布,何寄嫌疑暂除,可当堂释放。”

    何寄当即站起,对上秦婠喜不自禁的笑脸,也不由自主启唇笑了。

    二人正高兴着,又听陆觉道“不过,侯夫人、何寄,二位眼下还不能离开。”

    秦婠蹙眉,不解地看向陆觉。

    “刚才杜捕头来报,已找到凶案的目击证人,能指证杀人者乃是马迟迟。我已派人前往缉拿马迟迟,杜捕头也正将目击证人带到堂上。二位还需留下作证。”

    秦婠大惊。

    半个时辰不到,马迟迟就被人带到。

    确切来说,她是被衙役生生架着双臂带上公堂,衙役的手才刚松开,她整个人便虚软跪地。秦婠见她头发未整,衣裳不过是在白天的寝衣外加套了一件外袍,那裤腿上还隐约可见几块血痕,便知这人是被从床上直接抓来此地。

    “冤枉我冤枉啊”马迟迟面白如纸,满头是汗,眼神已有些涣散,双手紧紧捂着小腹,除了一句“冤枉”,她似乎说不出别的话来,而干枯的唇中冒出的声音,从刚进公堂时的声嘶力竭,到如今的哑瑟不堪,已越发微弱,似乎难再支撑。

    秦婠听到“冤枉”二字,浑身一颤,勉强按下的旧日记忆像吞噬人心的巨兽,咆哮而来。

    她记得当年自己也像马迟迟这般,发衣皆乱地被人按在公堂之上,不管说多少次“冤枉”,都没人信她

    猝不及防闯进脑中的画面让她不可扼止地颤起,身边的何寄很快发现她的异常,见她面色陡白,不禁心头一刺,小声问道“怎么了”

    秦婠说不出话,只听到堂上陆觉不知又问了什么,马迟迟只知道说“冤枉”,陆觉便命人取来拶指,要给马迟迟上刑。待那刑具取来,七寸长、径圆五分并以绳索贯之的十二根木条乍然入目,秦婠更是怵然。

    十指连心,没人比她明白拶指之痛。

    她猛地握紧双手,退后半步,目光已然盛满恐惧,碎碎呢喃的都是旧日噩梦。

    “冤枉,冤枉”

    那声音小得只有何寄听得到,也不知为何听在耳中只觉刺心万分,叫他痛得难受,他情不自禁伸手要揽她,却忽闻堂外一声沉喝。

    “陆大人,且慢行刑。”

    沉稳的脚步声响过,有人迈进堂间,秦婠听到陆觉的声音。

    “下官见过燕王殿下,镇远侯。”

    她茫然望去,见到着一身绯红衣袍的沈浩初朝自己走来。

    “接下去交给我,你别担心。”温和的声音充满力量,像极了那年卓北安在牢中对她说的话。

    温暖的掌握住她的手,驱散她即将滑落的泪水。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写到男主,我也是肝了

    虽然在短暂的下线后,他刚刚上线露个小面,但我真的尽力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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