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罃摇摇头,他的神情渐渐变得哀伤,“那孩子不是我的对手,也不是你的对手。他一旦动手失败,我自会流放他,让他安稳一世。”
庞涓转过身,轻轻叹息,“疑而不杀吗君上,你让我失望了。”
他转身欲走,却被魏罃牢牢地扣住了肩膀。
“跟我回去。”他说。
感觉到肩上逐渐传来的压迫感,庞涓不由微微皱起了眉头,“我若拒绝呢”
“我已经说过了,若你不肯的话,便踏平此地。”
庞涓满不在乎地轻笑,“君上在吓唬庞涓,是吗君上其实,根本就什么也没有带来吧。”
魏罃握住庞涓肩膀的手稍稍用力,迫使他转过身来,随即又当着他的面拿出一支箭,庞涓认得,那是军中传递信息所用的特殊的信号箭。
魏罃抬手搭上弓弦,蓄势待发,“过一会儿,你就会知道,我不是在吓唬你。”
“住手”庞涓急忙开口阻止。
魏罃收回已经扣住弓弦的手,淡漠地看向他,“怎么样,你改变主意了吗”
庞涓死死咬住嘴唇盯着地面,魏罃听得出,他语气里有不甘,亦有愤恨。
可他终是说,“好,我跟你回去。”
“很好。”魏罃笑道,“寡人的上将军果然聪明。”
庞涓没有说话,自觉地向鬼谷的出口走去,魏罃脱下身上的外袍递给他。
庞涓推开他递过来的手,“不必了,更深露重,君上还是小心着凉。”魏罃愣了愣,却还是坚持着没有收回手去。
庞涓也不理他,在夜色中渐行渐远。
魏罃跟上他问,“不需要和墨子先生道别吗”
“不需要。”
“那鬼谷子先生呢”
“不需要。”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气氛尴尬又沉默得诡异。
走到山下,已然隐隐可见军队升起的营火。魏罃拉住庞涓,说,“就地休息一日,明天起程返回魏国,可好”
庞涓答话的声音依旧冷冷的,“悉听尊便。”
魏罃轻轻叹息了一声,“先上车吧。”庞涓被他带着,顺从地登上马车,坐在魏罃身边。魏罃侧过头看向庞涓,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好像一具ji,ng致的偶人。
魏罃想了想,终究还是解下衣服来披在他身上。
这一回庞涓没有推开他,冰冷而疏离的声音传过来,“谢君上。”
魏罃突然开口,问了一个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的问题,“你恨我吗”庞涓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不敢。”
魏罃依旧执着,“不是问你敢不敢,只是问你恨不恨。”庞涓沉默了一阵终于开口,“如果非要说的话魏罃,我恨你。”他仰起头,有些自嘲地笑了一下,“我也恨我自己。”
“可是恨有什么用呢”魏罃看见庞涓转向他的眸子,冷静得出奇,好像有坚硬的冰冻结在里面,“如今的结果乃是我咎由自取。况且我恨你,你就会放我离开吗”
“不会。”魏罃十分诚实地作答。
庞涓闭上眼睛,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与脖颈,“如果我是你的话,一定不会把一个恨自己的人留在身边为自己做事。”
魏罃道,“可是这个恨我的人,却会对我忠心不二。”
庞涓问,“君上为何如此肯定”
魏罃凑过去,贴在他的耳边说了一句话,庞涓的眼睛瞬间睁大。
那句话是,“因为,我知道这个人最在乎的人,在哪里。”
觉察到庞涓情绪的波动,魏罃重新坐好,看着庞涓慢慢开口,“你最大的弱点,便是你的师兄。”
庞涓亦不加掩饰,“是,这天底下庞涓最在乎的便是师兄和师父。可是师父有鬼神不测之术,足以自保,唯有师兄,不能再出任何意外。”
魏罃道,“所以,即便为了你的师兄,你亦应对我忠心耿耿。”
庞涓想了一下,竟然笑了起来,他将魏罃的话重复了一遍,“你说得对,即便是为了师兄,我也应该对你忠心耿耿。”
魏罃亦笑,“如此甚好。”
庞涓重新闭上了眼睛,呼吸均匀,像是睡着了的样子。魏罃知道他还能听见,便轻声说,“你若肯听话,我自然不会去找你师兄的麻烦。”
庞涓没有再说话,暗淡的夜色里只有火在燃烧。
墨翟坐在榻边,看着鬼谷的睡颜。他一向是最耐不住寂寞的性子,可此时却分外安静。睡着的人皮肤白皙而光滑,让人完全无从猜测他的真实年龄。
墨翟看了一阵,终于忍不住伸出手抚向那张轮廓柔和的脸。
下一秒,某人凄厉的惨叫响彻静谧的夜空。
“谁”鬼谷睁开眼,锐利的目光扫向面前的人,随即讶然,“怎么是你”
墨翟的五官因为疼痛而扭成一团,“子申,先放开疼疼疼”那只不老实的手被鬼谷牢牢锁住,手腕扭曲成一个不甚自然的角度。
鬼谷放开他的手,墨翟一边揉着差点被掰折的手腕一边哀怨地看着他,“不至于吧我就是想摸一下”
鬼谷认真地看着他,眼中却仍有一丝藏不住的笑意,“我记得我告诉过你,我睡着的时候不要靠的太近。”
作者有话要说
、风起叶落
两年之后,深秋。
庞涓抬手,摘去肩头的一片落叶。鬼谷中一年四季的风景都极美,可他却觉得,还是此时的秋天最有韵味。
上山的隐秘小路两旁栽满了枫树,风一吹便如跳动的火焰,烈烈地烧灼着远山。
自从那件事过后,庞涓几乎每隔半年便要来一次。即便知道那个人不会再原谅他,他也还是执意要来看他一眼。
申死之后,庞涓身边便不再带暗卫。此次来,他身边只跟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跟紧我,否则要没命的。”大阵入口,庞涓顿住脚步,转头似笑非笑地看向身后的孩子,双眸微微眯起,倒有几分像是在恫吓。
孩子跟在他身后,规规矩矩地答道,“记住了,将军。”
庞涓显然心情甚好,他平常不爱与人亲近,这一回竟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一面继续朝山上走,一面和那个少年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最近可有去帮你祖父著史吗”
“有的。”少年乖乖答道,原来这乖巧的少年,正是魏国史官空桐朔的嫡孙空桐嘉。
“是吗可不要对我扯谎,既然去了,便将最近的一段背来我听。”
少年略略思量一下,随即开口背诵,声音清朗地回响在空谷之中,甚是好听。
“公子缓通赵国,谋不轨,及事泄,与从党十八,将军怀氏,并诛。”
“已经到这一段了吗”庞涓轻笑,再次提起这件事情,似乎并没有让他产生什么不快的反应。
略一思量之后他又轻轻拧起眉头,“不过,为什么是公子缓”
少年为他解释,“那是小公子的字,武侯先王赐的。”
“嗯。”庞涓点了点头,也不去详细追究,“拿给君上看过了吗”
“君上已经看过了。”
“他怎么说”
空桐嘉笑起来的样子带着孩子特有的天真无邪,“君上说写成这样就很好了啊,只是祖父心中还颇有不平。”
“老先生有何不平”庞涓心下虽然猜到,却还是明知故问。
仿佛十分难以启齿似的,少年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祖父说,小公子他是,是”
“是什么”庞涓的声音更加温柔。
空桐嘉终于鼓足勇气说了出来,“是将军所杀。”
庞涓好笑地看向他,“是我所杀便是我所杀,老先生原无过错。你又有什么可怕的即便如此写了,我也不会在意。”
看到他仍然有些怯生生的样子,庞涓淡淡道,“你祖父是对的,若有一r,i你执掌青史,亦当有秉笔直书的勇气。”
出乎意料地,空桐嘉开口反驳,“嘉不愿做史官。”
庞涓问,“不愿作史官,那你愿做什么”
“嘉愿上战场杀敌,”少年的眼睛明亮的像天上的星子,“愿成为像将军那样的人。”
庞涓愣了楞,不由笑出声来,“成为我这样的人那可不是好事。”
他抬头看向已经露出清楚轮廓的小屋,“到了。”空桐嘉有些好奇地四处打量,“这里好漂亮”一回头,才发现来时的入口已经无影无踪,不禁大惊失色,“将军,入口”
应该是入口的位置,已经被燃烧着的火红枫叶遮盖,枫林前站着一个笑得有些轻佻的男人。
“你儿子都这么大了”那男人开口第一句便是石破天惊。
庞涓斜他一眼,“你还想被烫一下吗”男人连忙摆手,“不想不想”随即又摸着鼻子小声嘀咕了一句,“记性还真好”
庞涓熟门熟路地向里走,还不忘丢给墨翟一句恶意的嘲讽,“墨翟,你不会真的准备下半辈子都在我师父这里白吃白喝了吧。”
墨翟一愣,随即大叫起来,“把话说清楚,谁白吃白喝啊喂”庞涓的身影已经渐去渐远,墨翟无计可施,只好转过头笑眯眯地去招呼站在一边看傻了眼的空桐嘉,“小兄弟,你叫什么,怎么跟着他一起上来了”
少年俯身行礼的样子温文又端庄,竟和年少时的令缃有八分相似。墨翟心中大致明白过来,不由暗自叹息。
“我是魏国的空桐嘉。”少年看了一眼庞涓消失的方向,眼里满是崇拜,“是将军带我来的。”
“空桐”墨翟小声地将这个姓氏重复了一遍,也还礼道,“在下墨翟。”
“墨子”少年脸上出现见了鬼一般的表情,“墨子不是应该已经”
“死了”墨翟笑道。
“嗯”少年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当着一个人的面说他已经死了,这可不是什么正常的事情。
“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墨翟乃是个不老不死的怪人吗”墨翟看着他笑得自得。
空桐嘉迷惘地摇了摇脑袋,“可是祖父说,那不过是无稽之谈罢了再者,祖父说,墨子若没有死的话,为什么不继续去游说各国呢”
“因为很累啊。”墨翟一脸理直气壮地回答,随即拉着空桐嘉席地坐在柔软的落叶上。
出身书礼世家的孩子哪里见过这样豪放的做派,在地上扭了半天才找到了一个差不多的姿势,规规矩矩地坐了下来。
“天”墨翟扶额,“你能不能不要坐得这么正太拘束了。”
少年表情十分严肃,“礼不可废。”
墨翟只好不看他,继续道,“现在多清闲啊,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无聊了还有人陪着。”
空桐嘉认真地问,“我听说,墨子先生有众多弟子,称为墨家军,他们怎么办”
墨翟笑道,“自然是交给别人,这种劳心劳力的事我可是做够了。”他突然换上一副严肃的表情,深沉地开口,“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啊。”
“什么”少年的脸上写满了问号,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
墨翟一挥手,“算了,不要介意。”他站起来拍掉身上的落叶和尘土,又把空桐嘉拽起来,“走,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两人经过小屋的时候,空桐嘉看见庞涓静静地站在窗前,并不推门进去,身上已经落了好多叶子,他却浑然不觉。
“将”空桐嘉刚要开口,却被墨翟捂住了嘴巴。他挣扎着回头,看见墨翟笑眯眯地对着他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
他只好点点头,等两人完全离开庞涓的视线,墨翟才放开了手。
空桐嘉刚要说话,却听见墨翟叹息着开了口,“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若是庞涓不走那一步错棋,也不至于今日在这里可怜兮兮地当望夫石”
空桐嘉问,“将军在看什么人”
墨翟道,“他师兄。”
“为什么不进去”
墨翟的脸上也罕见地出现了惆怅,“他不敢。”
空桐嘉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望夫石是什么”
墨翟一怔,随即笑起来,“这个么可就说来话长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空桐这个奇怪的姓这个姓现在已经没有了。但是来头还不小,有兴趣的同学可以百度一下。
墨子先生简直就是天然的气氛调节器。
咳,如果崩文的话,要记住这一章是在听歌的时候码出来的,还是在听“免费教学录影带”这样作者是不是就显得没有那么欠抽了呢
、决意,孙膑
庞涓环视一圈,没有看见空桐嘉。
日已薄暮。
他想起自己站着的时候,似乎有两个人影急匆匆地一闪而过。
他便信步向后山走去,却不期然地看见一个人站在面前,玄衣如墨,给日暮的冷山中更添了一份深远神秘。
“师父”庞涓停下脚步。
“你来了。”鬼谷也并不惊讶。
庞涓垂下头,低声发问,“师兄他还好吗”那扇门依旧关着,纹丝不动。
那扇虚掩着的门于庞涓而言就像是一座永远无法越过的高山。
更可悲的是,关上这扇门的人,是他自己。
鬼谷并未回答他,只是反问,“你觉得呢”庞涓无言以对。
半晌,他错开鬼谷继续向后山走去,“弟子知道了,弟子要回去了。”
鬼谷轻声叹息,“自作孽”庞涓却装作没有听到。
后山的大树下,有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靠在一起。庞涓走近去看时,嘴角不由微微上扬两个人竟然都睡得正香。空桐嘉安然地闭着眼睛,胸口随着呼吸均匀地一起一伏,好像正陷入一个甜美的梦境里,头微微侧过来倚在墨翟肩上。
反观墨翟,这位的睡相可就颇有些不堪入目了。嘴稍稍张开,似乎还有可疑的液体挂在嘴角。
庞涓俯下身子轻轻拍着空桐嘉的肩膀,“醒醒,回去了。”空桐嘉蓦然睁开眼睛,看着天色已晚,懊恼道,“我竟然不小心睡着了,没有误了将军的事吧。”
庞涓道,“无妨,我也是刚刚才过来。”
然而,这样大的动静也并不能惊醒墨翟,某人依旧毫无自觉地酣睡着。对付他,庞涓可就远没有那么客气了,他略想了一想,干脆利落地把人一脚踹醒。
“睡够了没有,在这里睡出病来,还要麻烦师父照顾你。”
墨翟从地上跳起来的时候仍有些迷糊,看到庞涓之后才明白是谁搅了自己的好梦。
“我你也敢踹尊卑呢长幼呢你师父白教你了”
庞涓毫不留情地反呛回去,“我师父只教会我行军打仗,可没教过我怎么尊重一个睡得像死猪一样的人。再说,这天下我庞涓不敢做的事情还不太多。”
墨翟自然也没真心跟他计较,听了他这一番干脆利落的反驳却突然笑了出来。
庞涓挑眉,“你笑什么”
墨翟道,“不愧是他的弟子,这诡辩的才能还真跟他如出一辙。”
庞涓依旧笑得满是讽刺,“诡辩也需棋逢对手才有意思,若碰上墨子先生的话,在下还是先告辞为妙。”
他说罢招呼空桐嘉,“走了。”不理会墨翟在身后气得跳脚。
下山的路上,庞涓问空桐嘉,“墨翟跟你说了什么”
空桐嘉歪着头想了想,“嗯给我讲了好多故事。”
“哦”出乎意料地,庞涓竟然表现出兴趣,“是什么样的故事呢”
“望夫石的故事”
墨翟回到小屋前,却看见鬼谷一闪身进了小屋。
他自觉此时不是进去的好时机,却仍阻止不了自己的好奇心,索性停步,站在屋外倾听屋内两人的谈话。
鬼谷说,“庞涓来过了。”
令缃只是轻轻应了一声,“我知道。”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他的反应。
过了一会儿,令缃又一次开口,“师父,弟子想要去做一件事。”
“做什么事”鬼谷问他。
令缃回答的声音更像是一种极为清浅的喟叹,“弟子不愿一生为残疾所囚,百无一用。弟子想要出仕齐国。”
“齐国吗”鬼谷叹息,“你果真要与庞涓为敌吗”
“非也。”令缃道,“时局动荡,朝盟而夕弃。齐国和魏国也未必永远都是敌人,师父又怎知,我和他不会在来日联手呢”
他顿了一下,又道,“如果可能的话,我亦不想与他为敌。只是我无论如何不能再回魏国,而齐国国君曾经见过我,比照之下,反而是去齐国对我更加有利。”
绝对冷静的判断,不掺一丝一毫的个人情感。
墨翟叹了口气,他知道,历史的车轮终于又开始向前转动。
不可阻挡,无法挽留。
鬼谷安静了好一会儿,才终于道,“既然这是你的决断,师父便没有异议。”
令缃道,“多谢师父成全。”
鬼谷问,“你准备什么时候动身”
“不急,”令缃答道,“需要先传递书信,探探齐王的口风。”
“嗯。”鬼谷点头,随即向外面扬声道,“墨翟,进来。”
“哎呀被发现了”墨翟讪讪地走了进来。鬼谷问他,“你什么时候有了偷听的毛病”
“误会,误会。”墨翟连忙摆手,“我是正好路过。”
鬼谷也不追究,只是对令缃说,“这个人做你的信使,不知你意下如何”
令缃还未及答话,墨翟先苦着脸开口,“我就知道你叫我进来没有好事”
鬼谷淡淡地瞥他一眼,“不想去么”
又来了,那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气势为宝贵的生命计,墨翟连连摇头,“想去,想去,非常乐意。”
鬼谷笑了,“很好。”又对令缃说,“这封书信,你最好交给”
“田忌。”师徒二人异口同声,随即又相视而笑。
“看来我们的想法倒是一致了。”鬼谷笑问令缃,“你是怎么想的,说说看。”
令缃侃侃而谈,“我若直接传书给齐王,以齐王之尊,恐怕不太容易。而田忌贵为齐国贵族,又掌控齐国兵权,他比齐王更需要一个军师来巩固他的地位。”
“那为什么不是邹忌”鬼谷问,“须知他作为齐国国相,又与田忌不睦,更需要军功来支持自己。”
令缃摇摇头,“我只是单纯地不喜欢他那个人。”
鬼谷说,“也好,邹忌善谋略,又重猜忌。田忌虽差些,和他相处却不会很累。只是你若为田忌所用,则必被邹忌猜疑,此次一去,千万小心。”
“弟子谨记。”令缃说罢,从身侧取出书信递给墨翟,“有劳先生了。”
墨翟伸出手,像个真正的长辈那样拍了拍他的头,“好好休息,不要想太多。”最后一句话是对令缃说的,也是对鬼谷说的,“我很快就回来。”
鬼谷看着墨翟离开的身影,眼中的暖意逐渐加深。
令缃忍不住说出心中想法,“弟子总觉得,师父和墨先生,终究是很相似的人。”
鬼谷沉吟一下随即微笑,“正是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
、洞察先觉
“如此说来,将军是同意了”墨翟看着田忌,目光灼灼。
田忌笑起来的样子,很有几分贵族式的倨傲,“这个自然,令缃先生既有此意,我当然也乐意接纳。”
墨翟又问,“那么,敢请将军定个日期,以完此事。”
田忌不露声色,“我倒是不急,全凭先生自主。”他说罢看向墨翟,“到时候,就要劳烦墨先生再跑一趟了。”
“好说。”墨翟知道此事已成,便站起身来拱了拱手,“在下告辞。”
“天色已晚,先生不留宿一夜吗”田忌礼节性地出言挽留。
墨翟转身,留给他一个颀长的背影,“在下自有住处,就不叨扰了。”于墨翟而言,他并不想跟田忌多有瓜葛。
严格地讲,他和田忌是有过节的。
此事说成,墨翟心中也如同放下了千钧重担。他信步往投店方向走去,黄昏时微凉的秋风吹起,让人无比惬意。
墨翟还没有走出多远,就觉得身边的气氛有些异常。他将脚步刻意放慢又加快,反复几次之后终于确认了一件事自己被人跟踪了。
与其说是跟踪,还不如说是直接大大方方地跟在他身后。跟踪的人并没有着意掩饰自己的行迹,似乎并不想知道墨翟究竟要去哪儿,只是想尽快地被他察觉。
既然如此。
墨翟在心中勾起一个恶作剧式的笑容,他看了看微微泛着红色的天边,自忖此时离宵禁还正经有一段距离,便索性将脚步放到最慢,开始信步在街上转起圈来。
不知转了多长,墨翟只听耳边一声清朗的叹息,接着就有一只手无声无息地伸向了自己的肩膀。
墨翟用眼角的余光迅速地测算了一下距离,以教科书一样标准的动作扭住了对方的手腕。
被他夹住手腕的人脚步顿了一下,那个清朗的声音带着赞许的笑意响在他耳畔,“先生好身手。”
墨翟声音冷淡,“不要随便靠近我。”
说罢墨翟自己先在心里暗爽了一下如今终于轮到他来说这句话了,果然感觉不是一般的帅。
那个声音有些无奈地笑起来,“好,好,在下受教了。”语毕保持着被抓住一只手腕的姿势小心翼翼地绕到墨翟身前来,“现在能放开我了吗”
墨翟不说话。
“先生”那个人伸出另一只空着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哦,得罪了。”墨翟反应过来,发现自己竟然一直抓着对方的手腕不放,连忙尴尬地道歉,忙不迭地松开手。
“虽然在下对自己的模样倒是颇有自信,不过墨先生也不用一直盯着我看吧。”那人看着墨翟仍然有些收不回眼光,便笑着又打趣了一句。
墨翟下意识地反驳,“谁一直盯着你看了”
“是吗”那人状似遗憾地摇摇头,“是在下自作多情了吗”
他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有些懊恼地微微皱起眉头。有些哀伤的表情出现在那么一张ji,ng致漂亮的脸皮上还真是该死的好看
墨翟有些忿忿地如此想着。
不过,哀伤也只不过是一闪即逝,转眼之间那人便已经笑着向墨翟介绍起自己来,其变脸速度之快让墨翟叹为观止,“在下邹忌。”
邹忌原来是艳名远播几千年的男人,怪不得长了这样一张脸。
听到这个耳熟能详的名字,墨翟也只是在心中惊讶了一下,便同样自我介绍道,“在下墨翟。”
“嗯。”邹忌维持着招牌笑容点头,“我知道。”
墨翟着实被噎的不轻,在心中掀翻了一地桌子之后他平复心情,镇定地问,“齐相跟着在下这么久,有事吗”
“自然是有事,还是要事。”邹忌一本正经地点头。
“天色已晚,还请您尽快告知。”墨翟一向对这样拐弯抹角的说话方式没甚耐心。
“这个么”对面的人看起来丝毫也没有要直入主题的意思,“就要看先生愿不愿意和我详谈了。”
“墨翟还要在宵禁之前赶回宿处,失礼了。”墨翟索性直接拔腿就走,省去诸多废话。
“先生无须担心。”邹忌风度翩翩地伸手拦住他,“在下已经命人将先生的随身物品送来在下府上。”他笑容温文有礼,“今夜在下可以彻夜聆听先生的教诲了。”
你狠墨翟吞下已经冲到嘴边的一连串国粹,他深知在这个时代的人们还未必能完全领会其ji,ng华。
他努力将表情也调成风度翩翩的状态,“有劳齐相了。”
“好说,好说,举手之劳而已。”邹忌依然笑得开怀,似乎完全接收不到墨翟身上散发出的几乎要具现化的冷气。
不过跟在邹忌身后的墨翟皱起了眉,邹忌不愧为齐相,在这偌大的临淄城中,竟也能做到手眼通天。自己踏入此城地面不过区区几天时间,此人便能将自己的行踪住处摸得一清二楚,这城中恐怕到处都是他的耳目。
思及此,墨翟不由敏感地向着四周看了两眼。
似是感觉到墨翟的情绪波动,邹忌的声音淡淡地传过来,“先生尽管放心,邹忌并没有恶意,贸然来见先生只是想确认一件事情而已。”
发觉邹忌异于常人的敏感,墨翟收回了眼光,道,“以成侯的手段,若是对墨翟有恶意的话,墨翟岂能活到现在”
邹忌并不在意他话中微微的刺,笑容不改,“这也未可知呢,墨子先生的机关偃术名动天下,岂是在下有意,便能轻易取走性命的”
“只是一些不入流的小手段,竟能入成侯之眼,在下真是倍感荣幸。”墨翟有些反感邹忌那一张仿佛脱不掉的笑面,只是淡淡地敷衍过去,“不知成侯找在下,究竟有何事”他还是比较想尽快结束这一场令人不快的邂逅。
邹忌摇摇头,“还是请先生过府详谈。”墨翟只好闭上嘴默默地跟了上去。
进门,落座,沏茶。
邹忌有一双很漂亮的手,摆弄起ji,ng美的茶具来更是十足十的风雅。墨翟却丝毫没有品茶的心情,只是看着邹忌慢悠悠的动作顿觉一股无名之火在心头乱窜。
然而,他此时在邹忌的地界,故而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看着邹忌沏茶,又拿起茶杯悠闲地品。
过了一会儿,邹忌放下茶杯,一双漂亮的眸子向墨翟看来,眼神给人以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先生为谁传递消息”他问。
作者有话要说 查了好几本书发现邹忌有个“成侯”的称呼。
位置仅次于公呢
话说邹忌一出场感觉墨子先生顿时就没有那么攻了
、明争暗斗
听了这句话,墨翟险些控制不住地把面前的桌子掀翻。还未等他完全平复心情继续跟邹忌斗智斗勇,对面的人已经笑吟吟地接着说下去。
“先生不要讲,让我猜一猜是令缃先生,对不对”
邹忌单手支着下巴,凝眸思考的样子十分好看,“令缃先生要做田忌的军师,是也不是”
墨翟努力将表情调回低温,“既然成侯知道,又何必问我”邹忌笑着摇头,“还是听墨先生亲口说出来,会让我比较安心。”
墨翟寂静了半晌,终于抵不住邹忌的目光,缓缓开口,“正是如此。”邹忌推开一个小茶杯为他布茶,“先生不想知道在下是如何得知的吗”
墨翟诚实地摇摇头,“不想。”
邹忌放下ji,ng致的茶壶拍拍手笑道,“先生好没意思,便猜上一猜,满足在下的虚荣,不好吗”
墨翟瞪了他半天,邹忌却毫无反应,墨翟只好试探着猜测道,“田忌身边有你的人”
邹忌笑而不语。墨翟叹了口气,“看来我猜对了。”
邹忌垂眸浅笑,风姿绰约,“先生太聪明了,一猜即中,果然是邹忌自讨没趣。”墨翟看着他,“我却想知道,成侯既然知道令缃要做田忌的军师,成侯有什么打算呢”
“我”邹忌晃动着手中的茶杯,看着杯中摇曳的茶影,“我自然是和墨先生一同返回,亲自去接令缃先生。”他扬起头朝着墨翟微笑,“可不能委屈了先生,不是吗”
墨翟惊讶,“成侯不要说笑,”他皱皱眉头道,“成侯有齐国国相之尊,贸然远离,要如何向齐王解释再者,”他停顿一下,观察邹忌的表情,却发现对方仍然笑眯眯地、饶有兴味地听着,才继续说下去,“纵然要去,也应当是田”
“君上那里么”邹忌略作沉吟,随即展颜一笑,“国相也是会生病的。”看着墨翟目瞪口呆的模样,他又补充一句,“即使君上知道了也没关系。纵然是做田忌的军师,也终究是在我齐国仕官,为我齐国做事,君上自然也乐见其成。”
“至于田将军那里,由我去向他说明。”邹忌道,“我和田将军可是至交好友,若能帮他分担一点,我当然也十分乐意。”
至交好友四个字,被他尤其清晰地强调出来,让墨翟不得不再次佩服此人睁眼说瞎话的能力。心里这样想着,墨翟便不知不觉将到了嘴边的话说了出来,“至交好友依我看,田将军可未必很喜欢成侯呢。”
说完这句话墨翟便自知大大的失言,恨不得将舌尖咬下来。他看一眼邹忌,发觉对方并没有瞎话被揭穿之后恼羞成怒的前兆,才放下心来。
“先生真是一语中的。”邹忌说得倒十分爽快,“田将军出身高贵,而邹忌仅以鼓琴入仕,却位列其上,田将军自然不喜欢我。”
听了这句话,墨翟的心又提起来一半。
邹忌好像丝毫没有察觉墨翟的情绪波动,继续说下去,“可是,田将军性格严毅,恪守礼法,邹忌十分喜欢田将军。”
综上,邹忌笑眯眯地望向墨翟,做最后的补充,“所以,就让我和先生一起回去吧。”
墨翟虽然对邹忌这种自顾自做决定的方式十分不爽,可思前想后,竟在这人的话里找不出一丝一毫的漏洞。
他犹是不死心地问了一句,“成侯当真要去吗”
邹忌道,“当然,莫非先生以为邹忌在开玩笑吗还是说”他看着墨翟慢悠悠地开口,“墨先生也不喜欢邹忌”
“岂敢。”墨翟自然干脆地否认。
他的话音一落,邹忌的眸子里就染上了些许讶异,他随即扬起唇,脸上亘古不变的笑意逐渐加深,埋下头笑了起来。
“怎么了”不清楚他的笑容来自何处,墨翟奇怪地问。
邹忌笑了半晌,道,“先生果然讨厌我。”墨翟不置可否。
“看,先生和令缃先生就连听完这句话之后的表情都如出一辙。”邹忌笑叹道,“你们怎么都是如此讨厌我就直说嘛,我又不会生气。”
他正色道,“邹忌也自知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人,所以纵使是被讨厌了,邹忌亦无话可说。”修长的手拂过木制桌几上古铜色的纹路,他淡淡道,“如墨子先生这样心直口快的人,要说讨厌邹忌,那简直是理所应当的事情。譬如令缃先生这样的聪明人,也一样不喜欢邹忌。”
他语气似是反问,也似是自嘲,“邹忌待人不诚,疑忌多端,心又不善这样说起来,果然是个惹人嫌的人。”
“然而成侯位尊国相,亦是名扬天下。”墨翟说这句话时,却十足十是诚心诚意。
“多谢墨先生安慰了。”邹忌笑着起身向窗外看了看,“先生也累了吧,请在此稍候,我会找人安排先生休息,若是先生喜欢,也可在临淄多留些时候,先生说何时启程,我们便何时动身,可好吗”
他推开门走出去,身影很快融入了好像没有尽头的夜色里,墨翟看着他的背影,不知为何觉得他有些孤单。
或许人也都是如此,越聪明的人便越孤单罢。墨翟在心中不无讽刺地这样想着。跟着不知何时走进来的下人往客房的方向过去。
一夜无话。
墨翟一向都是睡得晚而醒得早,今日却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但是作为一个曾经漂泊了十几年的人,认床这种矫情的理由自然不会成为他早起的缘故。
墨翟早起的原因其实非常简单响在他隔壁的琴声固然美妙,却依然具备着充当闹钟的巨大潜力。
看着才泛出鱼肚白的天空,墨翟不由悲从中来早知道邹忌有早上弹琴的怪癖,他昨天即使担上惹毛邹忌的风险,也一定会坚持回去自己睡的。
他三两下套上繁琐的衣服,推开门直接杀向了隔壁房间他必须让邹忌知道,对于他大早上不睡觉发展此等高雅的爱好,人民群众是有意见的
杀气腾腾地推开门,发现邹忌已然抚毕一曲,正爱惜地拂拭着檀色的古琴。墨翟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就见邹忌抬起头直直地盯住了自己。
墨翟想说的话顿时就回到了嗓子里。
就在这种注视开始变得让人难以忍受的时候,邹忌忽然站起身向墨翟走来。墨翟勉强克制住自己转身走人的第一反应,眼睁睁地看着邹忌离自己越来越近
几乎要与墨翟错身而过时,邹忌蓦然俯下身拾起了什么东西,笑吟吟地交到有些发愣的墨翟手里。
墨翟只听见他轻轻开口,依旧笑意晏晏,“先生的腰带掉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邹忌的发家鼓琴见齐王这事儿应该是家喻户晓的吧。
总觉得这位的脸一定给他见齐王加了不少分
、不治之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