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月湖一如既往的安静,紧邻着的兴远候府院墙后的喧嚣隐约可闻。
秋夜微凉。
杨熙行完礼之后便垂下头去,不想叫赵穆看见她不情不愿的模样。
赵穆勾起嘴角“好玩吗”言语中没有一点儿恼怒,仿佛这几个月杨熙的躲避只是两人间不可言说的意趣。
杨熙顿时羞恼,合着她这儿躲得辛苦,人家只当是猫抓老鼠呢。
“殿下高兴就好。”
赵穆罕见的笑了两声,清朗的嗓音在杨熙头顶响起“我很高兴。”
杨熙无语,她该说什么,这人不是严肃端方的君子,什么时候变成无赖了
赵穆当然高兴了,杨熙敢变着花样儿的躲他,不正是因为知道自己不会拿她如何,比起先前的恭敬守礼,这样的杨熙才是当初那个夺了他心神的姑娘。
再者,杨熙送礼送的欢快没察觉,那收礼的人可不会不多想,恒王殿下三天两头的往成国公府送这送那,另一头则是杨熙到处散财,若说这里头没有关联,谁肯信啊。杨熙送过礼的人家其实早知道东西是恒王殿下的,近来来渐渐传到外头去了,一时之间,高门勋贵府里都知道,未来的恒王妃与恒王殿下感情甚笃,这还没进王府呢,就拿着恒王府的东西到处作人情了。
赵穆听了这话以后,天大的气都消了。
玉兰轩里来的客人只有邱氏和张珂,这两个谁也没提起过外头的流言,素月知她心结,不愿说,还有个青黛,却是巴不得流言传的再广些,最好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殿下和姑娘的情谊。
“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皆是身外之物,你喜欢送人,府里多得是,”赵穆面上正经,眼睛里笑意却骗不了人。
杨熙只看了一眼便羞恼的低下头,一边揪着帕子,一边止不住的心慌。
她似乎干了蠢事
杨熙咬了咬唇“殿下若是无事,我便告退了,”她更想转身就走的,比起之前那个不顾她意愿的赵穆来,眼前这个更令她感到害怕他的包容,显得自己在无理取闹一般。
恃宠而骄这四个字浮现在杨熙的脑子里,惊得她心跳不止,不不不,不是这样的,她只是只是不愿收原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而已。
顾不得赵穆说了什么,杨熙转身跑出了公主府,那急切的模样,仿佛有洪水猛兽在后头追赶着。
看着她落荒而逃,赵穆原本浅淡的笑容逐渐加深。
老三还是有几分本事
一路狂奔回兴远候府之后,杨熙才放慢脚步,擦擦额头上的汗,整理了一番,回了厅堂里。
酒宴将散不散,沈莹送长公主回去了,张氏与太妃坐在一处正说着话。
“熙儿回来了,身子可好些了”太妃面色不改,语气稀松平常,丝毫看不出是在为自家儿子打掩护。
提前离席的借口便是身子不适,杨熙福身答道“谢娘娘和太太关爱,熙儿好多了。”
“好了就好,等嫣嫣回来,咱们去与主人家道个别便要回去了,”张氏笑容满面,女儿在长公主面前得脸,杨熙对她恭敬有礼,外人羡慕的眼光着实让她心里舒泰的很。
早两个月前,旁人赞她有福气,张氏还咬牙切齿的,如今木已成舟,再有人赞,她也能面不改色的赞回去。
兴远候府喜宴过后,便轮到承恩公府。
徐媗是侧妃,穿不得正红,但皇后娘娘愿意抬举她,特命内务府做了与正红最相近的银红色喜服,一应聘礼嫁妆面上不显,却是实打实的有分量,在侧妃里头算是头一份了,且不提张氏如何不满,单说徐媗出阁的盛况。
沈莹是正妃,没有去给侧妃送嫁的说法,成国公府礼到人不到,但这事儿不是不去就能装聋作哑的,何况张氏的不在乎仅限于面上,私下里早派了人去打听。
那边徐媗的花轿将将进了昭和宫,这边梁嬷嬷便寻上了张氏
“皇后娘娘是真抬举那丫头,区区一个侧妃,竟得了那样大的脸面,如今外头人都说呢,那场面,都快要赶得上别的皇子娶正妃了”
还有的梁嬷嬷却不敢告诉张氏,不少人都在私底下议论,若不是陛下的圣旨上明明白白的写着侧妃,不知有多少人以为这就是娶正妃了。
尽管梁嬷嬷省去了最令人气愤的,张氏仍是被气了个仰倒,还是皇后呢,正经的儿媳妇不抬举,偏抬举那做妾的,不知打的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
张氏兀自生了好一会子闷气,撕烂了几条帕子都不解气。
“皇长子殿下,总没有去迎亲罢”
梁嬷嬷摇头“一个侧妃罢了,哪里能得这样的殊荣,来的是礼部的迎亲使。”
张氏这才觉得气顺了些“还是太妃娘娘说得对,皇长子殿下是个明白人,可惜摊上个不着调的”
当年皇长子与叶氏大婚,最轰动的便是皇长子亲自去叶氏迎回宫,张氏现在还记得,最怕的莫过于皇长子一时鬼迷心窍,亲迎那个小贱人。
幸好幸好,皇长子还是英明神武的。
不过,尽管皇长子没去承恩公府,徐媗出阁还是被传的沸沸扬扬。
闭门不出的杨熙也有所耳闻,不同于张氏一心的气愤,她倒是一则喜一则忧,喜的是徐媗如此张扬,陛下和太后那里定然是要更加厌恶的,忧的便是皇后的作为了。
陛下对立储的态度渐缓,皇长子一派如日中天,在这样的情形下,姜皇后也不复往日的谨慎,抬举徐媗便是个例子,只是这样一来,沈莹以后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太后再喜欢她,那也是隔着辈儿的太婆婆,皇后才是正经的婆婆。
哎,上头神仙打架,下头的沈莹可怎么办
成国公府里气愤的气愤,担忧的担忧,愁了好几天,宫里忽然传来了好消息,徐媗在太后面前失仪,被罚禁足一个月。
这可真是大快人心了,张氏喜得连连念佛,杨熙也多吃了一碗饭,只有沈莹,如今是真的长进了,头两天外头传的再起热火朝天,也不见她皱皱眉,今儿得了好信儿,也不见她如何高兴。
邱氏忙了小半年,终于还是将那位殿下列出的嫁妆单子凑齐了,这其中的艰辛自不必多言,但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沈莱在六品昭信校尉上混了好些年,前儿忽然被授了飞骑尉,虽然还是有品无权,但好歹是升了一级,别以为这一级很容易,如沈莱一般有品无权的勋贵子弟多了去了,却没见几个往上升的,最鲜明的例子,他亲爹成国公沈洵,老国公去世时就是正二品的都督俭事,如今也还在原处,比他更不如也大有人在,顺城侯至今还是个五品的武德将军。
邱氏喜得整天往杨熙面前跑,好话不要钱的往外冒,淡定如杨熙也被她毫无底线的吹捧给吹得面红耳赤。
张氏也高兴,甚至还想办个酒席,请亲朋好友乐上一天,却被沈莹给劝住了。
“大哥只是升了一级,母亲便做这样的排场,岂不叫人家说咱们猖狂”
张氏也知道女儿说的有理,可到底心有不甘“徐家那丫头一个侧妃都能摆那样大的阵仗,你大哥怎么就不能了”莱儿可是皇长子的大舅兄,难道还不如一个妾室了
沈莹淡淡道“母亲慎言,徐媗的阵仗再大,那也是皇后娘娘给的,咱们府里没有那样的恩典,也犯不着为了她担上一个骄狂之名。”
沈莹气定神闲,看得屋里的丫头婆子们惊叹不已,长公主本事也太大了,这才多久,原先那个天真单纯的大姑娘竟长成了这样,只不过这语气神情什么的,仿佛有几分像表姑娘啊。
张氏被沈莹劝住,打消了摆宴的念头,却还是叫了太平楼的席面来,自家庆贺了一番。
徐媗禁足,沈莱升官儿,恒王府出力不少,张氏看杨熙的目光也变得和蔼,不像之前只在外头给杨熙好脸色了。
张氏如何,杨熙不在意,但沈莹这回确实叫她大开眼界,连带着心里也明朗了,一改这段时日的憋闷,无论是徐媗狡诈还是皇后偏心,只要沈莹自个儿有本事,以后的事情且还没有个定数呢。
十月里,恒王府送聘礼来,成国公府中门大开,沈洵张氏亲自相迎。
府里的下人们这一天可算是开了眼界,虽然之前恒王殿下送的东西也不少,但比起聘礼来只能是小巫见大巫了。
“姑娘您是没看见,那么大的大雁,还是活的,送进来时还扑腾着翅膀呢,”珊瑚奉了自家大奶奶的令,特意来跟杨熙学前头的场面,“还有那对半人高的鹿儿,往常还不觉得,今儿见了,那鹿可真好看,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瞧着你,瞧得人心都化了。”
珊瑚手舞足蹈的比划着“还有两匹那么高的马,比人还高,特别威武神气,奴婢听大爷说,那匹黑的叫追风,原是御马房里的呢”说着说着便忍不住露出艳羡的神色来,“这时节,难为殿下哪里找了这么些活物来,尤其是那大雁,不是早该飞去南边儿了么”
杨熙面上镇定,实则心都要跳出来了,然而却不是感动的,而是吓得。
赵穆老早就知道她怕活物,尤其怕比人大的那种,今儿却送了这样的聘礼,若说没有别的意思,她能把面前这一盘子如意酥吃完。
还有追风,那可是陛下赐的,竟然被当成了聘礼,赵穆莫不是脑子抽了罢
杨熙以为这就够头疼的了,没想到更头疼的还在后面。
大雁好说,占的地儿不多,往杨熙院子里一放就好,鹿和马就不好安置了,张氏倒是想往马房里扔的,到杨熙出阁那天再带回恒王府去就好,可就算是她敢,沈洵和沈莱也不敢啊,那可是御马,扔马房里万一叫陛下知道了沈洵心虚的抖了抖手,虽然陛下与他是亲家,但他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撇开女儿之后,自家在陛下那儿,还真没有追风脸面大。
张氏一看见沈洵这副模样就心烦,再看看追风老长老长的马脸,心里更烦了,干脆大手一挥“都送玉兰轩去,表姑娘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杨熙能怎么办
沈洵都不敢把追风扔马房里,她就敢了不成
没奈何,只能讲这几个祖宗养在院子里。
赵穆还是有点良心的,将伺候追风的马夫一块儿送过来了,否则杨熙还真怕这比人还尊贵的马折在她手里,但这也只是好了一点点,两只大雁,两头幼鹿,还有两匹壮年的马一进来,玉兰轩立时过上了鸡飞狗跳,哦不,雁飞马跳鹿鸣叫的日子
杨熙脸色青黑,偏青黛毫无所惧,抱着鹿一顿揉搓,一边还叫杨熙过去“姑娘来呀,呦呦可乖了呢”两头鹿一头叫呦呦,一头叫苹苹,青黛缠着杨熙给取的,还有大雁和马,除了有名字的追风,杨熙都给取了,大雁叫露白、月明,另一匹马叫踏雪。
踏雪这名字还得了一通抱怨,青黛嫌自家姑娘不走心,马儿是乌云踏雪,取个名字就叫踏雪,比起其他几个名字来,真的很敷衍。
杨熙暗暗翻了几个白眼,说得好像追风取的很走心一样。
扯得远了,且说眼下的情形,青黛一力相邀,杨熙敬谢不敏,小猫小狗她都不敢摸,更何况踢起人来比马都毫不逊色的鹿,虽然是两头幼鹿,但她觉得,还是不要轻易撩拨人家好了,万一这鹿跟它主人一样记仇呢。
稀罕的聘礼不出意料的传了出去,直将徐侧妃禁足被解都压了下去。
张珂双眼泛光的盯着呦呦和苹苹,看了好半晌,才恋恋不舍的回头“哎”倘若不是聘礼,她厚着脸皮也要将这两个招人疼的小家伙要回去的,可惜了,偏给了杨姐姐这个不解风情的人。
张珂想要,杨熙何尝不想送,自从这六个金贵东西来了玉兰轩,她再没踏出过门一步,就连饭后消食都是在屋里。
“哎”屋内的杨熙也跟着叹了一声。
张珂这一天,别的什么也没干,早先说的陪杨姐姐说话儿在看到小鹿的那一刻就被忘到了脑后,逗了一上午的小鹿,午膳过后又摆出阵势,作了一副画,还取了个“秋日戏鹿图”的名儿。
琉璃将画收起来,撤了画具,张珂洗了手,对杨熙道“送大雁送鹿儿尚有说法儿,却不知这马,可有什么典故没有”
杨熙默然,这个事儿她也想过,应该是在马场那回,赵穆知道她不会骑马,或是用追风送她一程,只是这却不好对张珂讲,她笑了笑“许是恒王殿下从别处听来的习俗。”
张珂原想在成国公府里过夜,架不住张大太太隔一个时辰来催一次,催的张珂不胜其烦,却又不敢不从。
杨熙站在门口,同情的挥了挥手绢儿,闺秀们定亲的定亲,出阁的出阁,除了陈家那个奇怪的老姑娘,这么些姑娘里也就剩张珂了,张家二位太太们心急的不得了,生怕张珂成了第二个陈疏影。
聘礼张氏一点儿没留,全算作嫁妆,与邱氏先前备下的一块儿又抬回了恒王府去,送嫁妆这日,青黛也跟着去了,回来便极其热切的告诉杨熙新房里多好多好,简直就是为姑娘订做的。
十月十六,宜嫁娶。
杨熙几乎没怎么睡,闭着眼睛到天蒙蒙亮,素月进来叫起,她顺势睁开眼睛,原以为今儿定会觉得困倦,然而并没有,一早上她都精神的不得了。
换上大红鸳鸯交颈喜服,杨熙坐在椅上,任由喜娘给她开脸上妆。
送嫁的人来得不多,却也不少,方浛唐筠柳娴雅都来了,自然也少不了张珂。
“杨姐姐真是忍得,我姐姐开脸的时候可惊飞了院子里的鸟儿呢。”
张琼掐了她一把,红着脸道“我什么时候那样了,净会胡说。”
张珂疼的龇牙咧嘴“姐姐这功夫,莫不是跟哪个嬷嬷学的罢。”
一旁的方浛笑道“该,就你有嘴,一天叭叭的,等到了你出阁那一日,我看你还说得出话来。”
唐筠也笑“正是,却不知哪个少年公子有本事,能得了咱们张二姑娘的青眼。”
“哟,咱们兴远候夫人如今可是大不相同了,”柳娴雅拿帕子捂着嘴,笑的不能自已“当真是成了亲的人就爱操心人家的亲事,我的好姐姐,可喝过了谢媒酒不曾”
唐筠初为人妇,哪里经得起这样的调侃,当下就要去堵她的嘴“好你个柳家大姑娘,还没当人家嫂子呢,这就护上了。”
方浛跟着帮腔“就是就是,柳丫头这也太心急了些”
柳娴雅定的张家六公子,这当口上帮张珂说话,方浛唐筠两个岂能饶了她。
张珂也不示弱,论起打嘴仗来,她认第二,在场的哪个敢认第一。
最后还是张琼看不下去,端出大姐的气派来,才制住了这几个不着调的。
她们闹得欢,杨熙看得也有趣儿,唯一遗憾的,便是沈莹始终没有出现。
妆容上好,杨熙端端正正的坐在,全福人定王妃给她梳头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有头又有尾,此生共富贵”
梳完头,定王妃双手捧起赤金莲花冠戴于杨熙头上,左右簪上两支五羽凤簪,罩上盖头,杨熙眼前只剩一片红色。
“吉时已到”
杨熙心头一颤,不知是何滋味。
一阵吵嚷之后,杨熙听到了弟弟的声音“姐姐,我背你出去。”
杨熙小心翼翼的趴在杨凌背上,双手抱住他的脖子,轻声道“背的动吗若是背不动,叫嬷嬷来。”
杨凌小幅度的摇了摇头“不,姐姐出阁,本就该是我来背的,”声音中竟有些哽咽。
杨熙忍住泪,絮絮道“今后一个人在府里,该吃的时候要吃,该歇息的时候也不许苦熬,好好读书,好好听夫子的话,还有替姐姐孝敬老爷太太。”这些是早就嘱咐过的,临到要走的时候,却忍不住又说了一遍。
杨凌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的,姐姐也是,好好照顾自己。”
千言万语,到了这时候只觉得什么也说不出来。
杨熙既想这条路长些,好让她和弟弟多说几句话,又希望这条路短些,弟弟还是孩子,背着她定是累的,然而不管她的意愿如何,这条路始终只有那么长。
前院里,赵穆一身大红喜服,平日的冷漠严肃此刻也冰消雪融,满目柔情的看着越来越近的新娘。
杨熙父母已逝,拜过牌位之后,又结结实实的给张氏和沈洵磕了头。
无论如何,沈洵夫妇收留了自己姐弟二人,给了她们五年多的安稳日子过,这份恩情,值得杨熙一拜。
张氏心中复杂难言,这丫头刚来时的模样还历历在目,如今算了,大喜的日子,不提也罢,今日过后,天大的仇怨也过去了。
拜别父母,杨熙刚站起来,一股大力袭来,她还没反应过来,便被赵穆打横抱在怀里。
耳旁传来哄笑之声,还有人在大声说着什么,杨熙没听清,她看不见盖头外面的景象,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攀着赵穆脖子的手上,以及头边紧贴着的胸腔。
砰砰,砰砰一下比一下更快。
原本的伤感,瞬间化作紧张。
作者有话要说 新副本开启,不要走开,明天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