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嬷嬷伺候太后十余年,在宫里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妃嫔们见了她都要叫一声“嬷嬷”的,如今却来伺候杨熙这个无名无姓的小卒子,可见太后对赵穆是真的疼爱有加。
杨熙原以为崔嬷嬷来除了照料她以外,还有别的目的,比方说替太后传个话儿,或是敲打之类的,然而并没有,崔嬷嬷每日只是看着她的饮食起居,她的伤势,如此几天之后,杨熙渐渐明白了赵穆的用心,找这样一位既有能力又不多言的老嬷嬷,对于她眼下的处境来说,实在是太有利了。
崔嬷嬷尽职尽责的照料杨熙,从不多问一句,杨熙悬着的心放下来的同时,又有些不可言喻的复杂,崔嬷嬷这样善解人意定不会是太后娘娘的意思,那就只能是赵穆特意嘱咐过了。
尚林宫地方偏僻,平日里几乎没人过来,只有杨熙并青黛崔嬷嬷三人,杨熙不是娇气的性子,即便身上有伤,两个人伺候也是足以,再加上这里安静,省却了应付他人。
还没等杨熙的伤好全,复选便结束了,秀女们都要回家等待圣旨,未免令人起疑,杨熙也不能再留在宫里,需得与别的秀女们一同出宫。
出宫的头一天,杨熙叫青黛传话给赵穆,她想见他一面。
还有些事情尚未搞清楚,杨熙不想不明不白的出去。
天黑时,赵穆来了。
“夜晚天凉,你伤势尚未痊愈,有话进去再说,”赵穆一来就看见杨熙站在院子里,怕她着凉。
杨熙摇摇头,一时无言,见到赵穆之后,她的心情愈加复杂,想说的话,不知为何竟然难以出口,顿了一会儿才道“没事,不冷的。”
赵穆其实并没有表面那样从容,一想到杨熙已经是他未过门的妻子,他心中顿时被喜悦占据,但另一方面,杨熙对他没有男女之情这一事实让他心里钝钝的疼,这两种情绪如同水与火一般,一边燃烧着熊熊烈火,一边散发着凌冽的寒气,他从来不知道,自己也会有患得患失的时候。
“你有什么要问的”赵穆想问杨熙好不好,青黛一直在给他传杨熙的消息,看得出来,有太医,有崔嬷嬷的精心照料,杨熙好转的很快,但没有亲眼见到,他始终无法放心。
杨熙点点头“好多了,”顿了顿,又补充道“多谢殿下关心。”
“你我之间,不必如此,”杨熙的客气是一种疏离,他很早以前就领教过了。
杨熙抿着嘴不接话,赵穆盯着她的发旋儿,两个人半晌无言。
崔嬷嬷从慈恩宫回来,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原想避开的,却见这两人都呆呆的不说话,便忍不住上前提醒道“殿下,姑娘身子尚未大好,在外头待久了不好,您有什么话快些说罢。”说完还一脸“嬷嬷都懂”的模样,忍着笑走开了。
杨熙听出了话中的揶揄之意,知道崔嬷嬷误会了,又不好解释,顿时尴尬的红了脸。
赵穆自然也懂,一开始也有些不自在,但看见杨熙红着脸的模样,那点儿不自在瞬间不翼而飞,剩下的只有眼前的人。
有多久没见过这样生动的杨熙了,正月里那场单方面的决裂之后,他一度以为,再也看不到了。
赵穆仿佛被引诱了一般,抬起手想抚一抚她的脸颊,却在要碰上时忽然收了手,改成捋了捋她耳旁的碎发,即使是如此轻微的动作,杨熙也被惊得往后退了一步,随即又反应过来,赵穆现在已经是她的未婚夫了,虽然还未过明路,却过了陛下和太后的的眼,自己这样躲他不太好。
不能接受与赵穆亲近,却又不能躲着,杨熙心里很是为难。
赵穆如何不知她的心思,主动道“方才是我唐突了,你别放在心上。”
杨熙顺势道“殿下言重了,”顿了顿,又道“我请殿下来,是有一事需殿下解惑。”
赵穆知道她要问什么,早在杨熙受伤昏迷那几日,他便想清楚了答案。
“那日在乾正宫,我与陛下说过,今生只愿娶你一人。”
杨熙抬起头,赵穆也正望着她,眼中隐藏着浓烈的情意,四目相对,杨熙震了震,片刻之后,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嫣嫣呢,殿下打算如何”
这才是杨熙最担忧的,也是她请赵穆来的原因。
“我会安排妥当,你好好养伤,不要担心这些。”
“殿下有什么安排,不妨与我说说,”赵穆不说清楚,叫她怎么放心,她走到今天可以说是命运弄人,也可以说是咎由自取,徐媗也好,蒋雨霏也好,不过是与她一样,都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可沈莹不同,她才是最无辜的,现在呢,先是名声险些被毁,还不容易遏制住了,心上人却成了别人的丈夫,这个人还是她一直亲近依赖的表姐。杨熙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成国公府,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沈莹。
“我会请母亲收嫣嫣为义女,”这是赵穆能想到的最好的解决之道,他与沈莹的传闻太久太多,“义女”之名,好歹能堵住悠悠之口,至于别的,只有以后慢慢还了。
“你不要怕,明日会有内侍送你回成国公府,也不要声张,圣旨到了之后,一切都会好的,”赵穆看着杨熙的眼睛,知道她在怕什么,“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会安排好。”
沈莹的恨,成国公府的怨怼,外人的置喙一切的一切,都由他来承担,杨熙只需要等着做他的妻子便好。
“太妃娘娘呢”太妃娘娘原先对她那样好
“我已与母亲商议过了,她没有反对。”
没有反对,也就是没有同意了,也是,太妃娘娘那样温柔的人,若是知道赵穆娶她是为了救她性命,即便不答应,也不会强硬的反对罢,只是心里如何想的,就不得而知了。
“殿下”杨熙低低的叹息道“您这又是何苦呢”任她自生自灭不是最好的吗,为什么要救她,弥补这样的错误要花费多大的代价啊。
“不苦,”赵穆难得的笑了笑,怎么会苦,只要她还活着,一切都值得。
赵穆的眼神太过温柔,温柔的杨熙不敢再看,偏过头,咳嗽一声“蒋姐姐我是说,蒋氏现下如何了”
杨熙一直没想通的就是蒋雨霏为何要刺杀陛下,将军府嫡女,父祖皆是赫赫有名的功臣,怎么会与逆贼扯上关系。
“蒋氏的祖父蒋一堂,原是萧家的部将,文康作乱,陛下领兵回京,他最先倒戈协助陛下平定叛乱,这些年也一直尽忠职守,保家卫国,连陛下都以为他是个好的,直到去年九月份才知道,他当初诈降于陛下,暗中却带走了文康四子,将人藏匿于将军府,后来又带去了西北,明面上对陛下忠心,实则一直暗中策划谋反,扶文康之子上位。”
“竟是这般”文康之乱对于杨熙来说太过遥远,她不知道当年究竟孰是孰非,成王败寇,蒋家的选择虽然大胆,却也不是无法理解,可再怎么样,也不该派蒋雨霏来行刺啊。
赵穆对此并无多大的感觉,这些年行刺的文康余孽太多了,早些年宫里大把大把的宫女内侍前赴后继的来送死,蒋雨霏虽然离奇了些,在他眼里也只是个脑子不清醒的蠢人而已。
“蒋氏女自幼与文康之子一同长大,暗生情愫,愿为其殒命。”
对了,蒋雨霏说过她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心上人,那人同她一起长大,还说她配不上那个人,如今看来,那个心上人应该就是文康之子了。既有家族常年的熏陶,又有心上人的深仇大恨,蒋雨霏会只身进宫行刺,好像也不足为奇。
杨熙点点头,不再执着于蒋雨霏,转而问道“既然蒋家蛰伏这么多年,为何在这时候走了险路”
“听闻是那位出了事故,具体缘由,去西北的人尚未回来,我们也只能猜测,”文康之子是蒋家谋反的底气,若是那位出了问题,蒋家狗急跳墙也不难理解。
杨熙脑子飞快的转着,赵穆说了太多原不该告诉她的话,可她既然知道了,就得捋清楚,别到时候犯了什么忌讳。
鬼门关走过一遭就够了。
赵穆看着她脸上神情换来换去的,有些怀念,去年成国公府出事那段时间,杨熙唯一能依靠的就是他,那时候也如现在这般,她有什么不懂的拿不准的,都会问他,他也会一一为她解惑,看着她志得意满的模样,心里也会跟着得意。
崔嬷嬷从窗户上探出头来时,杨熙还在思索着,只有赵穆看见她了,然而他只看了一眼便转过头去,装作没看见,把崔嬷嬷都气乐了。
枉她一直以为殿下是个正经人,谁能想到他也有今天,跟个毛头小子一般,拉着心上人不放手,就为了哄人家姑娘多说几句话,崔嬷嬷摇摇头,暗道年轻人莽撞,然后轻轻的关上窗子,完全忘了自个儿其实是来催姑娘回屋的。
崔嬷嬷走了,赵穆便安心了,他心里明白,杨熙身上有伤,最好不要长久在外头,但他克制不住,想跟杨熙多呆一会儿,哪怕只是几句话的时间。
杨熙捋了半天,总算把前因后果都捋顺了,抬头一看,赵穆正一眼不眨的看着她,还是那让她不敢直视的眼神,她忍不住别过头,搜肠刮肚的想说点儿什么打破这令人汗毛倒立的氛围,好在她脑子转的快,给她想到了一个。
“蒋家蛰伏了这样久,陛下和殿下又是怎么发觉的呢”她与蒋雨霏认识了一年,都是在蒋雨霏快要动手的时候才察觉到,赵穆见都没见过蒋雨霏,怎么会知道她是刺客。
赵穆嘴角勾起柔和的弧度,故意卖了个关子“你猜。”
杨熙瞬间陷入沉思之中,赵穆说让她猜,那就是说,蒋家暴露的原因肯定与她有关,或者是她认识的通常这种事都有一个告密者,能知道蒋家的秘密,又能告诉陛下的
“是徐家对不对”杨熙兴奋道,一定是徐家,徐家是文康的外家,蒋家是萧家的部将,两家同为文康一党的中流砥柱,徐家知道蒋家暗中的谋划再正常不过,甚至,徐家还有可能暗中支持过蒋家,只是如今形势不好,陛下大权在握,文康复辟无望,徐太后也死了好些年,徐家改弦易撤,转投今上才是明智之举。
但投诚不是那么容易的,徐太后与今上是不死不休的仇,徐家想要重获圣心,投名状一定要够份量才行,文康余孽里剩下的,只有蒋家了。
杨熙先前一直想不通的的关键原来在这儿,皇长子为何能看上徐家,当然是为了蒋家这条大鱼,所以徐媗解了禁足,入坤仪宫觐见皇后,大选期间又屡受皇后照顾,连赵穆都拿她没法子,原来是有这么大的功劳傍身。
至于陛下为何会放下曾经的深仇大恨,简单的很,一边是远在天边并且随时有可能咬人的恶犬,一边是眼皮子底下掉了牙的的老狗,能清除文康余孽中最有威胁的一伙人,陛下当然不介意给徐家一点甜头,反正徐家一个能人都没有,许以侧妃之位便能除心头大患,说起来还是陛下赚了。
当然徐家也不亏,用蒋氏一族换自家东山再起的机会,只要徐媗有本事,他们便能重回当年的鼎盛。
想通了这些,进宫之后徐媗没有找她麻烦的原因也就清楚了,她与蒋雨霏在一起,徐媗根本什么都不用做,或者略使小计,让她与蒋雨霏关系更紧密一些,便能等着看她的死期。
果真是徐媗,如此心机智谋,再加上秀美的容貌,温婉的性子,不愁得不了皇长子的宠爱,难怪徐家愿意将宝压在一个女孩儿身上。
杨熙素来就是这样,虽然与徐媗有仇,但不妨碍她欣赏徐媗的智计,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只可惜她们俩以后可能没有交手的机会了。
她想的入神,不知道赵穆已经盯着她看了好久,久到赵穆自己都觉得再这样看下去,他可能就舍不得走了。最终还是对杨熙的关心战胜了心底的欲望,赵穆打断了杨熙的思绪,把人送回屋里,喝了两盏热茶之后,才面无表情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姑娘,”崔嬷嬷端着药碗走进屋里,“该吃药了。”
杨熙端起碗,眼睛都不眨就把药喝完了,即便是已经看了无数次,崔嬷嬷和青黛还是忍不住咂舌,尤其是崔嬷嬷,她活了这么些年也没见过杨熙这样儿的,喝药如喝水一般干脆利落,丝毫看不出那是一碗苦药汤子。
“姑娘真是厉害”青黛捧着脸看着杨熙,难怪殿下心悦于姑娘,长得好看性子又好的人不少,可像姑娘这样敢为陛下挡剑,又敢喝药的女子真的是独一无二呀,她要是个男子,也会喜欢姑娘的。
杨熙淡淡一笑,心里却道,你们喝上一年的苦药汤子,每日药膳不断,也能如我这般淡定。
四月初十,秀女出宫的日子。
复选之后的结果不会马上出来,众秀女都要回家静待圣旨。那些外地来的秀女,要么住亲戚家里,要么住驿馆,总之毓秀宫会清空,待到下一次大选再打开。
赵穆安排了人专门领着杨熙最先出去,毓秀宫里的人不知道她住在尚林宫,都以为她已经死了,假惺惺的唏嘘了两句之后,转头该干嘛干嘛。
这些都是青黛回来学给杨熙听的,她去御膳房的路上会遇上毓秀宫的宫人,听她们说了那些秀女假模假样的嘴脸,气不过便回来讲给杨熙听。杨熙倒没有生气,那些人跟她原也不是一路人,她都不在她们的死活,何必强求人家在意她呢。
上了马车之后,杨熙独自坐着,青黛是宫女,不能跟她回去,崔嬷嬷也回慈恩宫了,回成国公府的只有她一个人。
事实上,从昨晚赵穆走了以后,杨熙便没有一刻心里不慌,离出宫的时辰越近,她越是不安,这会儿坐在马车上,她看似平静,实则心已经快要跳出来了,满脑子想的都是沈莹。
赵穆说他会安排妥当,杨熙毫不怀疑,但那是赵穆的事,她和沈莹的情谊,却不是赵穆能弥补的,也不该是赵穆的责任。
和盘托出,还是瞒着她,直到尘埃落定那一天
杨熙生平头一次不知道该怎么办,便是发现蒋雨霏密谋行刺之时,她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可到了沈莹这儿,不管做什么,她都觉得不妥。
想了一路,杨熙也没能下得了决心,马车到了府门前,杨熙踩着墩子,扶着梁嬷嬷的手下来,心里想的却是,走一步看一步罢
宫里发生的刺杀案被捂得死死的,陛下不许声张此事,无论是宫人还是秀女,都闭紧了嘴巴,外面的人暂时还不知道蒋家嫡女刺杀皇帝。
张氏早早儿地派了梁嬷嬷来门口接杨熙,虽然之前与杨熙闹得不太愉快,但在张氏眼里,在宫里平安待了一个月的杨熙无疑已经是皇家的人,后宫也好,王府也好,都值得给些脸面。
杨熙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德馨院的,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跟张氏请安的,她所有的从容淡定,都在看到沈莹的那一刻,瞬间土崩瓦解。
一身冷汗,手脚冰凉,眼前是沈莹又哭又笑的花脸儿,耳边是她混着关心的埋怨“表姐怎么说进宫就进宫了,也不告诉我一声儿,害得我担心了一个月,瘦了整整两斤呢”
沈莹围着杨熙,上上下下看了个遍,确定她只是瘦了些,脸色不太好看,没有什么大的损伤,才重重的吐出一口气“表姐不讲道义,你怕我不同意你进宫,可以好好跟我讲嘛,我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可你偏偏就忍心瞒着我,一个人去了那吃人的地方,还说什么去庄子上养身体,幸好我聪明,去问了太妃娘娘”
沈莹一直喋喋不休的在杨熙耳旁念叨,杨熙觉得自己好像听进去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听懂。
沈莹嘴巴都说干了,却不见表姐回应一句,顿时有些不爽,但看她表情似有愧色,又觉得自己的话起了作用。
无所不能的表姐也有败在她嘴下的一天,哼,便原谅她的隐瞒罢。
“既然表姐知错了,那我大人有大量,便放过你这一回,”沈莹伸出白嫩嫩的手指,指着杨熙道“只是不许再有下次”
杨熙张了张嘴,勉强笑道“好。”
“行了,你表姐才回来,定是累了,你别搅扰她,让她回去好生休息两天,”张氏也看见了杨熙脸色不好,心下有些拿不准她是累了还是事情不成,给立在一旁的梁嬷嬷使了个眼色“梁嬷嬷,你替我送表姑娘回去,顺带把我今儿早上找出来的老山参一块儿拿过去,给熙儿补补身子。”
梁嬷嬷低头应是。
沈莹一个月没见过表姐了,哪里舍得跟杨熙分开,闹着要送杨熙回屋。
杨熙点点头“多谢太太关爱,”又对梁嬷嬷道“劳烦嬷嬷了。”
沈莹拉着杨熙的手走在前头,梁嬷嬷捧着盒子和铃兰走在后头,期间沈莹一直在问杨熙在宫里如何如何,往日里短短的几步路,此时在杨熙眼里竟像是走不到头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 前方高能预警
s昨天考试去了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