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熙不敢抬头直视天颜,一进入大殿便将头埋起来,跟着小内侍的步子走。
小内侍跪下,她也跟着跪下。
“禀陛下,秀女杨氏到了。”
“罪人杨氏,拜见陛下,”杨熙行了大礼,整个人趴在地上,倒是比站着要好受些,冰凉的大理石也让她不甚清醒的神志好了些。
“你说你有内情要说,说罢,”弘正帝挥了挥手,执笔弓着身子慢慢退了出去。
大殿上只剩下弘正帝和杨熙。
关于刺杀一案,她知道并不比陛下多,故意说有内情,不过是为了顺利见到陛下。
杨熙伏在地上,路上她已经打好了腹稿,但真正到了陛下面前,她不确定自己的话能不能起作用,她掐了掐掌心,深吸一口气,道
“罪人与刺客在毓秀宫时,同住于一处,罪人先前不知道蒋氏意图谋害陛下,后来偶然间发现蒋氏藏匿匕首,罪人本想揭发,但罪人怕这是您的计划,不敢擅自做主,便佯装不知,”杨熙决口不提挡剑一事,救驾,也要陛下说是功劳才能是功劳,否则便是居心叵测,蓄意媚上。
弘正帝看着她,神情莫测“这么说,你是猜到了,却什么都没做,而不是刺客的同伙”
“陛下明鉴,罪人虽愚昧,却万不敢伙同刺客,蒋氏自西北回京之后,罪人便认识她了,却没有想到她竟个包藏祸心的逆贼,”杨熙最怕就是弘正帝将她视为蒋雨霏一伙的,蒋雨霏曾经用她生辰的名义从窦嬷嬷那里拿的凶器,,她没有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也不敢寄希望于陛下突发善心,便只能揽下所有罪过。
“罪人犯下大错,陛下如何处置都是应当的,但成国公府是无辜的,她们完全不知道此事,望陛下开恩,”杨熙一下一下的磕着头,完全不顾自己伤势未愈,这样磕下去会有怎样的后果。
弘正帝并没有回应她,任她磕了好几下之后,突然问道“杨闻是你何人”
杨熙惊了一瞬,立刻答道“回陛下,杨闻是罪人祖父,”祖父曾中过进士,当过言官,那时陛下应该还是皇子,不知为何会记得祖父的名字。
“是个直言耿谏的,可惜了”可惜弹劾的他那个好大哥的人,被反咬一口,早早的丢了官离开了京城。
弘正帝又道“朕记得杨闻的脾气,你不像他。”
杨闻刚直不阿,眼前这个姑娘,弘正帝一眼就能看出来,是个识时务的性子。
“父亲早逝,祖父白发人送黑发人,不久便身染重疾,驾鹤西去”
杨熙心里有些惭愧,是她丢了祖父的脸面,满心满眼都是权势,才走到了这个下场,可是她不后悔,若是再来一次,她的选择还是一样,只是,不会再招惹赵穆了。
弘正帝沉思片刻,突然想起来什么,又问道“你父亲,可是玉泽县丞杨远”
这下杨熙更惊了,祖父是进士,陛下记得他不足为奇,可是父亲只是举人,一生都未曾到过京城,只在江阳老家和玉泽县这两个地方待过,当的也只是八品小官,陛下怎么会知道父亲的名字
杨熙满心困惑,却还是恭敬答道“回陛下,罪人父亲正是杨远。”
“朕记得,弘正六年蜀中十八县水患,无数百姓殒命,当官的,却只有一名县丞殉职。”
“是,父亲去世一年之后,母亲,祖父祖母,也都跟着去了”一想起父亲去世之后的种种变故,杨熙不禁悲从中来,贴在大理石上的脸满是泪水。
“这么说,你家里的人都不在了”弘正帝撂下手里的折子,皱着眉头问道。
杨熙不知道陛下为何对她的家世如此感兴趣,正要回答时,福禄忽然进来道
“禀陛下,恒王在外求见。”
杨熙心里一紧,赵穆这时候,是巧合,还是因为她。
弘正帝笑了一声“哼,这小子,来得挺快。”
福禄陪着笑脸“殿下还在外头等着呢,今儿太阳可不小,万一晒着了”
弘正帝似笑非笑的撇他一眼,道“传他进来,”福禄笑着退出去了。
赵穆来了,按理说杨熙不应该在这儿,但陛下没发话,她的目的也还没达到,此时走了,岂不是功亏一篑。
杨熙正准备厚着脸皮装懵时,弘正帝突然指着屏风道“到后面去,朕不叫你出来,你就在后头待着。”
杨熙艰难的从地上爬起来,弓着身子往屏风后面走,心里却翻江倒海。
陛下留下她,却不想让赵穆知道她在这儿,是怕赵穆为她求情吗
等等,有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被她忽略了,赵穆对她的心思,陛下知不知道宫宴那日,是赵穆救了她,赵穆是亲王,她是秀女,她们本该是毫无交集的两个人,可赵穆却救了她,还为她请了太医,将她安置在尚林宫中,如此明显的作为,陛下怎么会看不出来呢。
陛下知道赵穆喜欢她之后,会怎么做呢杨熙舔了舔愈发干涩的嘴唇,陛下是帝王,又是赵穆的亲伯父,无论公私,他都不想看到自己最信任的侄子,最有能力的臣子喜欢一个亲族俱亡的女子,而且,这女子与刺客关系紧密,有同伙的嫌疑。
陛下会杀了她,杨熙知道,不管是为了不留后患,还是为了赵穆,陛下一定会杀了她。
所以才让她避着赵穆,不让赵穆看到她。
或许,她今天走不出乾正宫了为今之计,最要紧的便是在陛下下手之前,尽量把沈家和阿凌摘出去。
短短几息之内,杨熙便做好了赴死的决定,虽然已经是第二次了,但她依然有些害怕,不知道陛下会用什么法子了结她,听说宫里最常用的是毒酒和白绫,这里是乾正宫,陛下应该不会赐她一根白绫,那么就是毒酒了。
临死之前,希望陛下能赐她一杯好酒罢
这里杨熙在想自己的死法,那边赵穆也进了大殿。
殿里太宽敞,屏风离得又远,加上头晕眼花,杨熙蹲在后头只能听见声音,看不清他们的神情。
她不知道,大殿上的弘正帝和赵穆脸上的神情都算不上好。
赵穆一撂衣袍,端端正正的跪下道“臣赵穆,参见陛下。”
“平身,这不早不晚的,你来干什么”弘正帝又拿起大理寺呈上来的折子,仿佛看得正入神。
“臣”赵穆抬起头,左右看了看,没有杨熙的身影,心里顿时惊慌不已,也顾不得其他,急急道“臣此次前来,是请陛下为臣赐婚。”
“赐婚”弘正帝惊得不轻,险些摔了手里的折子。
这几年太后总催他成家,一直被他当作耳旁风,别说娶妻纳妾,他身边儿连个房里人都没有,比庙里的和尚还清心寡欲,今日却突然请他赐婚弘正帝瞟了一声屏风,心里一沉。
“怎么,你等不及了,倒也是,沈家那个姑娘也大了,现在成亲也使得,”弘正帝故意提起沈莹,其中之意不言而喻。
在此之前,弘正帝一直觉得赵穆娶沈家那丫头太委屈他了,才拖着没有赐婚,现在看来,还不如早早地给他们赐婚算了。
赵穆如何不明白陛下的言下之意,这三天来,杨熙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模样,让他生平头一次知道什么是恐惧
怕她再也无法醒来。
杨熙昏迷三天,赵穆的心便像是在苦水了泡了三天,好不容易有了她醒来的消息,赵穆还来不及欣喜,却又听见青黛说杨熙不见了。
一瞬间,赵穆就明白杨熙要干什么,她要去寻死,不会错,那女人从来就是这样,对自己的处境一清二楚,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
赵穆不敢耽搁,急忙往皇宫奔来,生怕晚一刻,杨熙就没了。
陛下这句话,让赵穆定下心来,杨熙应该还活着,否则陛下用不着拐弯抹角的提醒自己。
他赶上了,杨熙不会死,他不会让她死。
赵穆一拜到底,头抵在地上,郑重道“臣爱慕秀女杨氏已久,愿娶她为妻,望陛下恩准。”
弘正帝沉下脸“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一个丫头而已,弘正帝原本不放在心上,即便这个丫头身份特殊些,在他眼里也算不上什么,少年人都是这样过来的,过几天就忘了,真正让他不虞的,是赵穆的行为。
赵穆是他胞弟唯一的子嗣,是他亲手教出来的,也是他最得意的晚辈,他以为赵穆应该如他预料的那样,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可现在呢,深陷于儿女情长之中,为了一个女子,不惜违背自己,违背亲生母亲。
“你老实说,是不是那丫头引诱的你,朕就知道,那丫头一看就是个心眼儿多的,你以前不是最恨这样的女子,怎么还是着了道儿”
“不,不是她引诱的臣,是臣守不住本心,她知道臣的心思后,不肯再见我,此番进宫,也是为了避开臣,”杨熙那日的决绝还历历在目,赵穆只要一想起来,心里便是一疼,只觉得喘气都有些困难。
弘正帝一听杨熙拒绝了赵穆,简直比赵穆被引诱了还气,他怒极反笑“就这么个丫头,值得你来求朕朕看你是魔障了才胡言乱语,”这臭小子,竟然被个丫头嫌弃成这样,真是丢他老赵家的脸面。
“臣没有魔障,自四年前在成国公府见到杨氏起,臣对她便一见钟情,再难忘怀,”赵穆依旧埋着头,嘴里却异常坚定“臣今生,非她不娶。”
弘正帝拿过茶盏摔在赵穆面前,指着他道“好啊,你这是翅膀硬了,还敢威胁朕了,”原本三分的怒意也被气出了十分,听听,这叫什么话,非她不娶,这意思,他不赐婚,这臭小子就不娶媳妇儿了
赵穆硬邦邦的回道“臣不敢。”
弘正帝气得吹胡子瞪眼“福禄,朕的鞭子呢,把朕的鞭子拿来,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朕看他是皮痒了。”
福禄哪里敢真去拿鞭子,陛下正在气头上,打了恒王,过后一定会后悔,到那时候,遭罪的还不是他。
“陛下您消消气儿,殿下不是这个意思,”福禄一边劝皇帝,一边给赵穆使眼色让他服软,可惜赵穆没看到,什么也没说,还那样跪着,一副陛下不答应他就不起来的模样。
弘正帝吃软不吃硬的人,哪里忍得了,顿时怒火更盛了,站起来就要踹人。
福禄赶紧闪到赵穆面前,替他接下了这一脚,疼的龇牙咧嘴,还不忘给赵穆说好话“陛下息怒啊,您看看,殿下多孝顺您,有了心上人,头一个就来跟您商量了,换成了别人,哪里有这样的孝心呢”
福禄伺候弘正帝几十年,知道陛下最爱听什么,陛下视恒王为亲子,恒王殿下年幼不知事时,陛下还让他叫父皇,这件事儿知道的人不多,福禄就是其中一个,陛下对恒王的心由此可见一斑。
恒王长大以后,与陛下不如小时候那般亲近了,平时总是端着君臣之礼,陛下心里不得劲,却又不好说什么,年幼的侄子和成年的侄子总归是不一样的,虽然陛下对恒王的宠爱不曾减过半分,但也该顾忌众皇子和大臣们,过度的亲近,只会给恒王带来灾祸。
见陛下停下踢人的动作,福禄赶紧上去抱住弘正帝的腿,声情并茂道“殿下从来也不曾求过您,十几年来头一回,想来那位姑娘定是入了殿下的心里,您怎么忍心让他失望呢”
弘正帝听了福禄的话,气消了不少,咳嗽一声,问道“朕是头一个知道的”语气中虽还有余怒,但也能听出淡淡的欣喜。
“是,臣没有告诉过别人,只有陛下,”赵穆确实没对任何人讲过,连太妃都被蒙在鼓里。
“咳咳,”弘正帝的怒气来得快去的也快,心里高兴,面上却还端着架子“你说你也是,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跟朕说,一来就赤急白脸的让朕赐婚,朕总要问两句,”他坐回龙椅上,看赵穆两眼,“起来罢,总跪着成什么样子。”
这就是软了态度了,福禄跟着去到了茶,呈到陛下面前,心里暗道,还是咱家机灵,又压对宝了。
赵穆迟疑片刻,弘正帝见他不起,眼看着又要发怒。
福禄在一旁使眼色使得眼睛都抽了,我的殿下唉,陛下都给您台阶儿了,您咋还不就着下来啊。
好在赵穆最终还是站起来了。
弘正帝哼了一声,却没说什么。
“陛下”赵穆望着弘正帝“臣方才所言”
弘正帝粗暴的打断他“你想娶那丫头,朕管不着,只要你母亲和太后都答应,便随你去。”
赵穆立时跪下,欣喜道“谢陛下恩典。”
“你先别急着高兴,”弘正帝看不惯他那副愣头小子样,忍不住给他泼冷水“你母亲那儿好说,太后那儿你怎么交代”
太后连沈莹都不怎么看得上,确切的说,她老人家觉得全天底下没有哪个姑娘配的上她孙子,杨熙的身世说得不好听些,在老一辈眼里,便是克父克母的命,太后怎么允许最疼爱的孙子娶这样的女子。
弘正帝自己舍不得伤赵穆的心,把问题甩到太后身上,赵穆侍太后至孝,还能为了一个丫头伤祖母的心不成。
弘正帝自以为得计,却不知道赵穆早打定了主意,便是在慈恩宫外跪上三天三夜,也要求得太后的应允。
“出来罢,”弘正帝对着屏风后面喊了一声,赵穆顺着看过去,屏风后面走出来的人,赫然就是杨熙。
杨熙心里五味杂陈,她知道赵穆会为她求情,却不知道赵穆求情的方法竟是这个。
赵穆娶她,陛下才会留她性命。
看似必死的局,竟被赵穆盘活了
杨熙原本应该高兴的,可她却笑不出来,满脑子都是沈莹的脸,赵穆娶了她,沈莹该怎么办
皇家没有平妻,赵穆方才说得明明白白,娶她为妻。
杨熙垂着头走过去跪下,期间没有看过赵穆一眼,就连跪,也跪在离赵穆很远的地方。
弘正帝顿时来了兴致,这小子还真是单相思,人家丫头看都不看他一眼。
“杨氏,你方才也听见了,恒王要娶你,你可愿意嫁给他”
赵穆的目光从杨熙现身那一刻,便紧紧的锁在她身上,此时更是紧张的手心出汗,杨熙恨他,万一她宁愿死也不肯嫁给他
杨熙心里很是复杂,一边是沈莹,一边是自己的命,答应了,她活,拒绝了,必死无疑。
好像没有别的选择。
“愿意。”
杨熙轻轻的吐出两个字,赵穆的拳头瞬间松开,紧绷的身体也跟着放松下来。
弘正帝坐在上首,将她们两个的神情收入眼里,嘴角不由得勾起,有意思。
“行了,既然是你情我愿的,朕就不多说了,只要太后点了头,朕的赐婚圣旨随后就下。”
赵穆跪下,结结实实的磕了个头“谢陛下成全。”
杨熙也跟着俯身下拜“谢陛下。”
说完之后,杨熙便是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仍是在尚林宫偏殿。
天还未大亮,青黛趴在床前,守了一夜才睡过去。
杨熙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反正现在的她清醒的不得了,清醒道能回忆起乾正宫里赵穆说得每一句话。
她呆呆的看着床顶的帐子,上面绣的是富贵牡丹图。
沈莹最适合牡丹,艳丽华贵,她的衣裳上泰半都绣了牡丹花样。张氏房里有两盆牡丹,一盆姚黄,一盆魏紫,沈莹曾经想要抱去自己屋里样,自己还笑她连刺球儿都养不活,怎么好意思养这样名贵的牡丹。
不知是不是盯着同一个地方太久,杨熙只觉得眼睛又疼又涩,她把目光移向窗户,窗上贴着一对儿金童玉女。
她记得,上前年过年时,因是在孝期里,府里不好张扬太过,红色的东西一律不敢摆,沈莹嫌没有年味儿,看丫头们箭窗花,便缠着张氏弄了好些不鲜艳也不素净的纸来,说要剪个大大的福字出来。她嘴上说的好,动起手来却不利索,一下午连个最简单的都剪不出来,还是自己看不下去,给她剪了一对儿福字,被她当作宝一般贴在房里的窗户上。
这样事儿还有很多,多到杨熙一时竟陷入迷障之中。
杨熙一直以为自己与沈莹的关系恰到好处,不远不近,有真心,却又不曾真的交心,直到现在,她才知道,原来沈莹在她心里已经这样重要了。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她与沈莹,好像已经到头了。
天亮了,青黛醒来,见她已经清醒,张罗着要给她梳洗。
不一会儿,尚林里来了一位四十岁上下嬷嬷。
“杨姑娘安,太后娘娘派奴婢来伺候您,您有事只管吩咐奴婢。”
太后答应了,杨熙心里最后的一根弦,“啪”的一声断了。
作者有话要说 巨大的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