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设宴,杨熙那看似荒谬的猜测似乎正在被印证。
皇后宴请秀女,这在历届的大选中并不常见,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先皇长子妃那一年,皇后为了给未来的儿媳妇儿做脸,也曾有这么一次。有这个先例在前头,徐媗整个人精神焕发,仿佛继妃的位子就是她的了,她的趸拥们也趾高气昂的打压别的秀女,尤以高瑜一派,还有被陛下赞过的杨熙为甚。
蒋雨霏出去的愈发频繁,杨熙整日在屋里提心吊胆,却什么也不敢做。
蒋雨霏与她同屋,进宫以来两人同吃同住,形影不离,连禁足都是在一块儿的,若是她真的要行刺陛下,杨熙定会被视为同党。
哪怕不是同党,她的结果也好不到哪里去。
宴请这日,毓秀宫所有秀女皆梳洗打扮齐整,跟着宫人去往金华阁。不同于觐见,无需穿着一样的服侍,秀女可以随自己的喜好来打扮。
杨熙是最后一个出门的,她这几天一直不动声色的观察着蒋雨霏,看的越多,她心里越是惊恐,蒋雨霏有太多不寻常的地方了,可笑的是,她以前沉溺与姐妹情谊中,竟然完全没有察觉到。
今日蒋雨霏穿着打扮的很正常,与平日没什么两样,但杨熙却注意到,她打开了柜子,还从里头拿了东西出来,杨熙知道那是什么。
正因为知道,她的心里,一片冰凉。
徐媗着湘妃色衣裙,裙子的袖口和交领上用银线绣着精致的缠枝菊莲纹,她虽然尽力的做出淡然的模样,但容光焕发的脸上却掩盖不住得意之色,高高昂起的头仿佛已经是昭和宫未来的女主人了。
有她专美于前,其他秀女们显得暗淡不少,站在她身边如同陪衬。
看到杨熙和蒋雨霏出来,徐媗主动走过来,笑语嫣然道“你们若是再不出来,咱们还以为你们不想去了呢。”
万宜心也附和道“就是就是,蒋姑娘不去也就算了,横竖她已经”她掩着嘴咯咯一笑,笑得蒋雨霏面色都变了,才做出一副失言的模样,道“哎呀,蒋姑娘你看我这张嘴,真是,我也没有别的意思,你别往心里去啊。”
蒋雨霏勉强的笑笑“没关系,”说完便沉默的站到最边上。
万宜心心里得意的不行,想当初刚进宫时,蒋雨霏是什么光景,镇西将军府嫡女,身份容貌皆为上乘,在秀女中属于一等一的,可如今呢,她的处境比乡下来的县令之女都不如。
两相一比,简直大快人心。
嘲讽过蒋雨霏之后,万宜心尤不满足,把矛头指向了杨熙。
“哟,杨姑娘可是个稀罕人呀,”万宜心盯着杨熙,捂着胸口作伤心状“自从得了陛下的赞,杨姑娘便不肯见我们这些人了,是不是也嫌弃咱们粗鄙了”一语双关,连同蒋雨霏一块儿骂了进去。
这番明目张胆的挑衅,杨熙没有放在眼里,她现在连命都保不住了,哪里还在乎小姑娘之间的口角之争。
杨熙虚假的笑笑“万姑娘误会了,”说完之后,她也学着蒋雨霏的站到最边上。
万宜心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心里不得劲,还想挑事儿,却被徐媗拦下了。
“行了,时辰不早了,咱们该过去了。”
徐媗领头走在最前面,万宜不甘不愿,也只能跟着走,心里却盘算着花宴之后要怎么对付这两个碍眼的人,最好是能让她们被送出宫去。
杨熙瞥见她的愤愤不甘的模样,真想劝她别为两个将死之人费脑子,如果她没料错的话,过了今夜这世上就没有蒋雨霏这个人,当然也没有她了。
金华阁在御花园中,其名为阁,实则是有广泛相连的几处亭台组成,位于御花园的中心,可一览园中景致,后宫妃嫔多喜于此设宴,各类花宴是她们最爱的。
这里不愧是最常用来开宴席的地方,地方宽敞,视野开阔,坐在台阁上便能将御花园美景尽揽入眼中。
秀女们从未到过御花园,此时宴席尚未开始,便三三俩俩的结伴,在附近游玩起来。
酉时初,皇后驾临,宴席开始。
席上用的是两人一桌的案几,杨熙和蒋雨霏一桌,坐在皇后的左下首,徐媗和高瑜坐于右下首,其余秀女们依次在两边坐着,中间空出来的地方是给乐师和歌姬的。
皇后喜音律,乐坊里养着许多的乐师歌姬,每逢宴会,这些人便会上来表演助兴,今次也不例外。
彩衣歌姬一曲未罢,外头便传来内侍监总管福禄的传唱之声
“陛下驾到。”
这一声又如晴天霹雳,震得杨熙惊出了一身冷汗。
是真的她的猜测都是真的
皇帝真的来了
杨熙心跳的很快,像是身在梦中,又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蒋雨霏是刺客,皇帝和赵穆早就知道,所以使了一手打草惊蛇,逼得蒋雨霏乱了阵脚,走投无路之下,只能仓皇出手,如今再来一手引蛇出洞
陛下,果然如张氏所言的那般。
这是一场从头到尾都掌握在陛下手中的刺杀,在陛下眼中,蒋雨霏,只不过是个被玩弄于掌心的蝼蚁罢了。
不蒋雨霏或许不是没有感觉的
杨熙微微转头,看向蒋雨霏,自己都看得出来,她那样聪明,怎么会看不出来。
这时,蒋雨霏也看向了她,平日里尽是温柔笑意的眼眸,此时却盛满了决然,无畏还有歉意。
“姐姐”
杨熙低低的唤了一声,想问她既然知道了已经暴露了,为什么还要动手她不知道蒋雨霏为什么要刺杀陛下,也不知道这件事蒋家知不知情,她只知道,蒋雨霏不会回心转意了。
她一定会动手的,就在今晚。
这一刻,杨熙之前的恐惧,仓皇竟然顷刻间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认命般的无奈感,蒋雨霏也知道会连累到她,所以对她有歉意。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蒋雨霏会死,她也会。
杨熙早知道宫中生存不易,进宫也是无奈之下的决定,宫里的人,生死都在一瞬间,她也早做好了随时会殒命的准备。她以为,她只在乎弟弟,死之前也只会想着弟弟,可是真到了这个时候,她的脑子里无法自已的想到了很多人。
阿凌,素月,沈莹,老太太,张氏,太妃,谢晋安,沈蔚,张家姐妹,邱氏,成国公府的丫头嬷嬷们,甚至方浛唐筠这些人,也一一在她眼前闪过。
还有赵穆,那个曾经看不上她,却又屡次帮她的人。
杨熙一直以为自己孑然一身,唯一称得上牵挂的只有弟弟,现在回头一看,这些人或多或少的都在她心里留下了影子。
其实这样也不错,只要她不顶着刺客同党的罪名死,就没有人会受到牵连,阿凌也能继续在沈家长大。
杨熙端起面前的酒,一饮而尽。
底下暗潮涌动,上面的帝后二人却正在聊着金科状元裴谨言。
“裴家那个孩子,妾身还是好些年前见过一回,只记得是个彬彬有礼的俊小子,没想到如今已经是状元了,真不愧是太傅的孙子,”姜皇后端起兽衔环耳酒樽,为弘正帝斟满“恭喜陛下又得一良才。”
弘正帝执起酒杯,饮下一大口,道“梓潼此言甚是,谨言却是是个不可多得的良才。”
姜皇后又斟了一杯“听说那孩子还没说亲,他年纪也该不小了,裴家怎么不着急呢。”
“没听说过,”弘正帝大手一摆,不甚在意道“梓潼有心,也帮着相看相看。”
“妾身省的了,”裴谨言是裴太傅最得意的孙子,不管是裴家,还是他本人,都是很好地拉拢对象,若是把自己这边的姑娘嫁去裴家,便是无法完全掌控裴家,不叫他们偏向老二也是好的。
姜皇后目的达到,心情颇为爽快,斟满了弘正帝的酒盏之后,又亲手布菜盛汤,帝后二人看上去无比和谐。
台子中央的乐声渐渐停下来,正要再奏之时,姜皇后忽然笑眯眯道“老听这些个,也听的腻了,不如叫秀女们上来一展才华,咱们也换换口味,陛下以为如何”
弘正帝点头“准。”
姜皇后看向徐媗“媗儿,本宫记得你的琴弹得甚好,为本宫和陛下弹一曲可好”
徐媗起身行礼,温婉应道“能为陛下和娘娘弹奏,是媗儿的福分。”
姜皇后挥了挥手“去罢。”
在众人的目光之下,徐媗款款的走到了乐师面前,乐师起身让座,道谢之后,徐媗坐在琴架之后,对上首的帝后低头致意,姜皇后点点头,徐媗便起手弹了起来。
杨熙无心听琴,因为她的心思都在蒋雨霏身上,蒋雨霏要动手的话,这就是个好机会,同时也是陛下给的机会,她不着痕迹的四处望了望,这里视野开阔,若是有埋伏,定然不能离得太近。
这倒是方便了她。
想到自己要做的事,杨熙不是没有迟疑的,阿凌素月沈莹脸浮现在眼前,使得她生出无限的勇气,人终有一死,只有她在乎的人活着就足够了。
徐媗一曲终了,杨熙不错眼珠的盯着蒋雨霏。
然而先开口的不是蒋雨霏,而是弘正帝。
“朕记得,蒋一堂的孙女也是这一届的秀女。”
姜皇后指着蒋雨霏笑道“第二个便是,”心里却暗道,您上回还说人家粗鄙来着。
弘正帝看向蒋雨霏,意义不明的笑了一声,问道“蒋一堂剑术超群,你是他孙女,可会他的本事”
杨熙心如擂鼓,陛下这是明着让蒋雨霏去杀他。
何其大胆,何其狂傲。
她望向蒋雨霏,只见蒋雨霏道“略学过些皮毛了,如若陛下与娘娘不嫌弃臣女献丑,臣女便舞上一段。”
这是一场双方都心知肚明的刺杀,弘正帝步步紧逼,蒋雨霏不愿退后。
杨熙闭了闭眼,再次挣开时,仿佛已经看见了自己和蒋雨霏的结局。
弘正帝道“来人,给她拿把剑来。”
内侍应声而去,片刻之后,双手托着一把宝剑,举到蒋雨霏面前。
蒋雨霏接过剑,杨熙看到她的手在微微颤抖,却不曾犹豫,双手一分拔出了剑刃。
天色将暗,银色的剑光泛着寒气,凉进了杨熙的心里。
蒋雨霏执剑走到了中央,一个后劈,吓得两侧的秀女们低低惊呼起来。
弘正帝朗声一笑“有几分蒋一堂的架势。”
若不是杨熙知道这是一场刺杀,险些要以为弘正帝是真的再看表演。
杨熙不敢眨眼,生怕错过了蒋雨霏出手。
蒋雨霏剑如游龙,舞了几招之后,忽然变得凌厉起来。
杨熙屏住呼吸,手悄悄的伸向酒壶。
突然,上首出现了骚动,竟是窦嬷嬷拿着簪子企图行刺陛下,杨熙只看了一眼,便瞬间看向蒋雨霏,只见蒋雨霏脚步一跨,就要往弘正帝面前闪去。
杨熙将酒壶掷在她脚下,蒋雨霏惊了一瞬,长剑一横,复又向前跨去。
只这一瞬,便足够杨熙冲到帝后面前,用身体接下了蒋雨霏刺来的剑。
剑尖刺入身体的那一刻,杨熙只觉得心头一松,她成功了
随之而来的便是无止境的疼痛,痛的她意识模糊,恍惚间看见蒋雨霏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她,好像在问为什么
能是为什么呢反正她也活不了了,不如用自己的命,换成国公府和阿凌平安无恙。
杨熙的眼睛渐渐合上了,耳边传来的秀女们惊慌嘈杂的声音也慢慢听不见了,隐约之间,好像有人在唤她。
“杨熙”
来不及分辨是谁在喊她,杨熙便彻底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
“姑娘姑娘您醒了吗”
嗯怎么会有人在说话自己不是死了吗
是鬼差还是孟婆
杨熙听见有人在说话,却睁不开眼睛,眼前一片白茫茫的,没有人影,她想问自己是不是在地府里,却又陷入昏沉之中。
赵穆以为杨熙要醒,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但杨熙只说了几句听不清楚的话,便又昏了过去,他有些失落,又有些庆幸。
幸好,人还活着。
“你看好她,她一醒就叫人来告诉我。”
青黛躬身应道“是,奴婢谨遵殿下之意,恭送殿下。”
杨熙真正清醒过来的时候,并不敢相信自己还活着,她明明记得蒋雨霏的剑刺入了她的胸口,她的血流了一地,怎么可能还活得了
可是她真的还活着
杨熙睁开眼睛,心里没有半分庆幸,她死了,便是为了救驾而死,可是她活着呢
知情,隐瞒不报,关键时刻“救驾”
陛下还能留她一命么
杨熙舔舔嘴唇,满嘴的苦涩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能放过一个,不留活口才是最保险的做法,便是最仁慈的帝王,也知道这个道理。
从她和蒋雨霏住进同一间屋子那天开始,她就注定了要死。
“姑娘,您醒了,有哪里不舒服的吗”青黛出去打个水,回来就见杨熙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发呆。
“这是哪儿”一开口,杨熙才发觉自己的嗓子干的冒火,声音也是嘶哑不堪。
青黛到了一杯清水,小心翼翼的喂到她嘴里“这里是尚林宫的偏殿,您受伤以后殿下把您带到这里来的。”
杨熙想坐起来,撑了两次也没能撑起来,急的头上冒汗,伤口处也传来撕裂般的疼痛。
“姑娘您别动啊,伤口还没长好,容易挣开,”青黛看她想起来,急急劝道“您有什么事儿只管使唤奴婢便是,若是殿下知道您这样,定会责罚奴婢的。”
杨熙颓然的倒回床上,果然又是赵穆。
不给她活路,连死都不让她死。
杨熙知道,这时候怪赵穆救活她才是忘恩负义,可她就是控制不住,若是她死了,就不会连累成国公府,不会连累阿凌。
可现在呢,她活得了多久,阿凌和沈家的人又该怎么办
“青黛,我有些饿,能不能帮我找些吃的来”
“姑娘您等着,我马上就去,”青黛欢欢喜喜的转身出去了,只要姑娘好好养伤,别挣扎着要起来就好。
杨熙支着耳朵,听见青黛的脚步声走远了,才揭开被子,深吸一口气,憋着劲儿做了起来。
疼疼的杨熙满头大汗,头晕目眩,她抓住床沿,将腿挪到地上,穿上鞋子,站起来这几个简单的动作就耗尽了她的力气,她喘了几口气,怕青黛回来的快,凭着一口气强撑着走了出去。
尚林宫是一座空置的宫殿,在皇宫的西北角上,进宫的时候杨熙听内侍讲过的,而她现在要去的乾正宫在正中心,杨熙不认识路,只能一边躲着人,一边辩着方向往东南走。
这样瞎撞了小半个时辰,就在杨熙力竭之际,竟然真给她找到了乾正宫。
乾正宫是陛下寝宫,整个皇宫里守卫最森严的地方,杨熙当然不是要闯进去,还没走到宫门前,两侧侍卫的剑便架在她面前。
“来着何人。”
杨熙直直的跪下“烦请二位大人通传一声,罪人杨熙,前来请罪。”
高个儿侍卫肃着脸道“没有陛下召见,任何人不得入内。”
“请这位大人告诉陛下,罪人是为了三日前的刺杀一案来的,罪人知道内情,特来禀报,”杨熙现在说话都费力,一句话喘了几口气才说完整。
那侍卫一听是刺杀案,面上有些犹豫,刺杀陛下的是个秀女,这也是个秀女“你且等着,我去通传一声。”
杨熙感激道“多谢大人。”
乾正宫内,弘正帝正翻看大理寺呈上来的折子,上头写的赫然就是刺杀案的前后经过。
福禄弯着腰,低着头在一旁伺候。
小内侍执笔悄悄走进来,凑到福禄耳边说了几句话。
弘正帝头也不抬道“说什么呢。”
福禄恭敬回道“秀女杨氏在外头跪着,说有内情要回禀。”
“杨氏挡剑的那个”弘正帝嗤笑一声“老滑头,受了那臭小子多少好处”
“陛下明鉴,殿下是嘱托过奴婢,但奴婢绝不敢守殿下的好处啊,”福禄谄媚的笑道,胖胖的脸上肉都挤到一块儿去了。
恒王殿下在陛下这里有多少份量,没人比他更清楚,幼时抱在怀里教写字这样的待遇,亲儿子都没有,偏恒王有,乾正宫里长了眼睛的都知道该讨好谁。
“哼,叫人进来。”
执笔赶紧去了。
弘正帝忽然问道“杨氏与蜀中杨氏是什么关系”
福禄一脸茫然“这奴婢这就去查,”回答不了陛下的问话,就是他的失职。
杨熙被带进乾正宫时,脑子其实已经不太清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 喜闻乐见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