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坤仪宫里出来,杨熙身上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方才真是昏了头了,怎么会想要顶撞陛下如果不是陛下急着走,她现在恐怕已经是个死人了罢。
冷静下来之后,杨熙忽然意识到,不知从何时开始,自己逐渐失去了赖以生存的隐忍克制,反而变得冲动起来。
不,或许不是不知道,只是她刻意的忽略了。
自从第一次顶撞了赵穆之后,她在赵穆面前再也没有了低头的想法,只有面上的恭敬。她虽然从来不说,心里却很清楚,那个人再气也只有嘴上教训她几句,从来不曾动过真格。杨熙咬着唇,心里有些难堪,她一直以为赵穆对自己没有任何影响,可眼下看来,影响太大了,赵穆有意无意的纵容让她胆子越来越大,以致今日险些犯下大错。
回毓秀宫的路上,秀女们不敢讲话,蒋雨霏被陛下厌弃一事目前只有一同进去的二十个人和坤仪宫的宫人内侍们知道,但所有人都明白,这只是暂时的,宫里从来没有真正的秘密,何况蒋雨霏这个根本不算是秘密,今天下午,或是明天早上,整个皇宫都会知道了。
蒋雨霏浑浑噩噩的,宫人叫她走才走,叫她停就停,杨熙看得焦心,却无计可施,只能不错眼的盯着,怕她一时想不开干了傻事。
女子名节大如天,若是在外头,遇上这样的事,只能一死以保家族名声,可这是在宫里,自尽是大罪,是对陛下心怀怨恨,这样死了,毫无价值不说,还会连累家里。
蒋雨霏现在是想死都不能死。
到了毓秀宫,陈嬷嬷叫秀女们各自回屋歇息。
杨熙这才敢去扶蒋雨霏,刚一搭上她的手,杨熙便觉得自己手下不像是活人的温度,蒋雨霏的手又湿又冷,青筋暴露在白皙的皮肤上,看着瘆得慌。
“蒋姐姐”杨熙低低的唤了一声。
蒋雨霏的眼睛动了动,双目呆滞的看向她,张了张嘴,复又无力的合上了。
“姐姐别怕,咱们还有机会的,”杨熙被她的模样吓得慌了神,赶紧扶着她回了屋里,关上门掩住那些或幸灾乐祸,或打探的视线。
将人扶上床之后,杨熙到了一盏热茶来,喂到蒋雨霏嘴里,一边给她搓手,一边说道“咱们还有机会的,你看,皇后娘娘没说要将你送出去,兴许那只是陛下一时口误之言,过后就忘了,姐姐别怕,你这样好,只要陛下看到了,一定会讲那话收回去的”
许是杨熙的话起了作用,蒋雨霏的神志渐渐恢复了过来,她看着杨熙,声泪俱下“我该怎么办,妹妹,你说我该怎么办”
她一声声的问着,杨熙听得心酸不已。
能怎么办呢,若不是陛下,还有几分回转的可能,可那偏偏就是整个大耀最有权势的人,他说出口的话,便是太后也不曾反对过
杨熙心知无望,却不能对蒋雨霏直言,她擦去了蒋雨霏脸上的泪水,看着她的眼睛,坚定道“咱们还在宫里,有的是机会碰上陛下,姐姐花容月貌,才气非凡,只要给能在陛下面前展示一回,就够了。”
蒋雨霏愣愣的看着她,脸上露出挣扎之色“可是万一陛下还是那样呢”
杨熙双手握上她的肩膀“姐姐信我这一回,我曾经也遇见过这样的人,”她有些羞耻,却还是说了下去“他一开始对我也如陛下对姐姐一般,可是后来,他竟然对我说他倾慕于我。”
杨熙不是不后悔私下与赵穆见面,还有她之前一遇上难题就请赵穆援手,虽然她的本意不是让赵穆爱慕她,可惜结局已是如此,只怪当时身在局中的她看不出危险,如今跳出来之后,才知道自己和赵穆的牵扯太多了。
蒋雨霏将信将疑的点点头,不再言语。
“姐姐先好生睡一觉,”杨熙给她拉上被子,见蒋雨霏还睁着眼睛看她,便软声哄道“嬷嬷说了,今儿不学规矩了,你只管休息,旁的事儿不用管。”
蒋雨霏听话的闭上眼睛,眼睑之下却微微颤动着。
杨熙其实也明白,她这时候定是睡不着的,但若是不睡的话,便要强撑着应付那些来落井下石的人,那些人嘴里可没什么好话,让蒋雨霏羞愧自尽才是她们想要的。
没过一会儿,陆陆续续的来了好些人敲门,杨熙本不欲理会,可那些人实在是可恶,她不开门,她们便在外头高声谈论,蒋雨霏本就不安,被这样惊扰着只会越来越痛苦。
杨熙深吸了两口气,推起笑容,开了个门缝问道“不知各位前来,所谓何事”
外头站着五六个人,领头的是万宜心,其余的都是徐媗那一伙子的人。
万宜心伸手推了推门,杨熙在里面抵的死紧,她一时竟推不开,顿时愤愤,本来没想对付这丫头的,谁知她偏要撞上来。
“我们来看看蒋姑娘,”万宜心笑的花枝招展“听说她被陛下斥责了,”她装模作样的拍拍胸口“这可怎么得了,还没到终选呢,就遭了陛下的厌弃,可怜的蒋姑娘,下半辈子要怎么过哟”
“还有你,不会也要受她连累吧”
“是呀是呀,陛下说的话,那就是圣旨,以后谁还敢娶她啊”其他几个秀女七嘴八舌的说着,若不是她们脸上幸灾乐祸的太明显,看上去还真像是担心蒋雨霏。
“谢谢各位的关心,蒋姐姐还好,只是方才有些累,现下睡了,想来各位姐姐也不会打扰她罢,”杨熙不想与她们争一时长短,只想赶紧把人打发走,免得蒋雨霏心里难受。
杨熙不肯开门放人进去,万宜心几个在这儿站着也没什么意思,时间久了被嬷嬷们看到也不好,几个人说了一阵,便心满意足的离开了。
杨熙合上门,有些心累,这才是第一波,后头不知还有多少人要来,该怎么办才好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到了青黛,随即又被她否决了,她不能再依赖于赵穆的力量,否则她之前的决绝便如同作秀般令人不耻。
应付了几波人之后,杨熙疲惫的坐在椅子上,支着头想对策。
蒋雨霏睁开眼睛,复杂的看着她,好一会儿才开口“妹妹应该离我远点才是”为什么在这时候还一直帮她
杨熙正想得入神,一时没反应过来“姐姐说什么”
“我说,我已经不成了,妹妹还有远大的前程,该离我远点,别被我连累了才是,”她与杨熙认识不到一年,进宫之前并非至交好友,可她现在竟然对她这样好蒋雨霏心里很挣扎,放在被子里的手微微颤抖着。
“你我相交不深,现在脱身还来得及。”
这是她最后的告诫,也是唯一能帮杨熙的。
杨熙想了想,缓缓说道“我与姐姐的确相识不久,若非一同进宫,你我之间的交集便止于闺阁之内,可咱们进宫以来,一直互相扶持着走到现在,姐姐叫我怎么忍心抛下你不管呢”
蒋雨霏对她或许没有沈莹那份真心诚意,但杨熙始终记得,她十五岁生辰那天,蒋雨霏为她行礼的模样。
“你真傻。”
蒋雨霏又闭上眼睛,眼皮却没有再颤动过,仿佛真的睡熟了一般。
坤仪宫觐见之后,杨熙和蒋雨霏的名字便响彻了整个后宫。后者自不用提,陛下有史以来第一回斥责秀女,蒋雨霏成了后宫众人茶余饭后的笑柄。
然而杨熙没有预料到的是,她的名字也跟着传了出去,不是因为她和蒋雨霏交好,而是因为陛下斥责蒋雨霏之前,也顺带评价了她。
“尚能入眼。”
这四个字看似平平无奇,可整个后宫乃至天下都知道,陛下从不轻易夸人,即便在朝堂上也是如此,可他一旦夸了,那个被夸的人不是要倒大霉,便是要飞黄腾达。
倒霉如毛幸毛御史,早些年陛下用得着他,便说他忠直如魏文贞,可后来毛幸的下场如何。
凤凰腾达者如鲁阳候,当年鲁阳候率禁军固守京城,才拖到了今上回援,今上赞其有“武安君”之勇,且不说武安君下场如何,鲁阳候这些年可是蒸蒸日上,超过了所有的开国功臣,成了勋贵之首。
陛下的夸赞,直接将杨熙也架上了火堆。
杨熙先前只顾着担心蒋雨霏,且陛下那时没有点名,她也没反应过来,等到流言四起,才惊觉自己已经成了出头的椽子。
不过,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起码那些人的精力都集中在她身上,甚少再去挖苦蒋雨霏。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今年怕是犯了太岁了,杨熙苦笑,过年就该去大安寺里拜一拜。
徐媗与高瑜的先前都不在意杨熙,现在却暂时握手言和,一同把目光投向了杨熙。
杨熙没有法子,敌众我寡,唯一的朋友正消沉着,她能做的只有尽量不出门,不得不出去的时候也只作一副淡定的模样,让那些心怀叵测的人一时不好下手。
宫里的人现在都盯着杨熙,蒋雨霏倒是恢复了些,说话做事虽不如从前那样大方,却也不像刚开始那几天那样颓废,经常一个人出去散心。
杨熙原想陪她的,却被她拦下了,“那些整日盯着你,你这一出去岂不是给她们找麻烦的机会,还是留在屋里的好。”
杨熙一想也是,她现在出去,定会有一推人围上来,反倒闹得蒋姐姐不清净。
“那姐姐当心些,早点回来。”
蒋雨霏点点头,系上斗篷,开门走了出去。
她走后,杨熙又把门紧紧的关上了,那些人整天没事可做,就知道盯着她们的屋子,一有个风吹草动便看过来,把她们弄的不厌其烦,连门都不怎么敢开了。
不能出门,也没有人一块儿说话,杨熙只能自个儿想事情。
如今的局势不太乐观,该好好想想下一步怎么走了。
后宫里的宫妃们倒是不用太担心,大选是皇后管的,其他妃嫔插不上手,只要皇后不对付她,她就还算安全,眼下她和蒋雨霏都好好的,皇后应该没将陛下的话放在心上才对。
最棘手的还是毓秀宫里这些人,几十个人都对付她一个,她脑子再好使也防不住。毓秀宫管事的是陈嬷嬷,若是她能帮一帮,杨熙的处境就会好上很多,而且请动她出手也不难,陈嬷嬷最是爱财。
陈嬷嬷是皇后亲信,寻常的物件儿肯定入不了她的眼杨熙想到了赵穆给她的那支凤簪,那样精致华贵的簪子,应该没人不喜欢。
但是那是赵穆的东西,若是拿它去贿赂陈嬷嬷,岂不是又成了赵穆在帮她,杨熙很是纠结,现在的情形刻不容缓,除了那支凤簪,她实在找不到别的好东西。
为难了半晌,杨熙咬咬牙,就当是赵穆搅黄了她和谢晋安的赔礼罢,她拿了凤簪,以后再不提这事儿就是了。
杨熙打开柜子,却没有找到凤簪。
那天晚上,蒋雨霏和她都喝醉了,险些忘了那东西,后来迷迷糊糊的,摸到自己怀里的硬邦邦的才想起来,那时候不太清醒,便往柜子里一塞,便再也管过。
难不成,她记错了
还是不小心塞到蒋雨霏的柜子里去了她们俩的柜子挨在一起,放错了也是正常的。
杨熙合上柜子,本想等蒋雨霏回来再拿,随即又想到,若是让蒋雨霏看见了簪子,倒不好解释了
算了,还是拿出来罢。
杨熙心里默念着对不起蒋姐姐,一边取下珍珠扣打开了小铜锁。
她记得自己将凤簪塞在最下面,上面好像还有什么东西挡着
柜子的最下层,有一个黑色的布袋子,杨熙拿起袋子,凤簪果然在底下,将凤簪揣进怀里,杨熙看了看手里的布袋子。
这个袋子好像之前没有见过啊。
进宫时,秀女们携带的行礼都要打开给嬷嬷们检查过,谁带了什么东西一目了然,这条规矩也是防着有人偷拿别人的东西,那时候杨熙和蒋雨霏正好站在一起,蒋雨霏的东西她都记得,这个黑布袋子这样显眼,若是有的话,她不会丁点儿印象都没有。
若不是进宫时带进了的,那么这个袋子,便与凤簪是一个道理了,都是进宫以后才有。
杨熙拿起袋子,轻轻摇了摇,里头叮当作响。
打开布袋之后,杨熙瞬间睁大了眼睛,里头竟是一个小瓷瓶儿,并一把手掌大的匕首。
这是要做什么
蒋姐姐拿这个袋子做什么杨熙脑子里面闪过无数种猜测,哪一种都算不上好。
杨熙拿起小瓷瓶,拔出塞子,一股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这是,杨熙以前在见过的,就在上京的路上,她们依附的商队遇上了劫匪,幸亏有官兵及时赶到,她们才能幸免于难,当时被擒获的劫匪身上就有这样的东西,那味道,与这一瓶一模一样。
杨熙抖着手放下瓷瓶,拿起匕首,轻轻的拔了出来,泛着冷光的刀刃上,映着她毫无血色的脸。
蒋姐姐这是要做什么
要自杀还是要杀人
不,不是自杀,自杀不用这样麻烦,找根绳子,或者投湖,都比服毒和匕首容易一万倍。
那么这就是要杀人了
什么人值得蒋雨霏这样大费周章的进宫来杀答案呼之欲出。
杨熙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把黑布袋子原封不动的放回去,凤簪收进怀里,锁上柜子。与此同时,她的脑子飞速的闪着与蒋雨霏有关的一幕幕。
进宫以前,没有任何异常,进宫以后杨熙忽然想起来,在雀翎阁的时候,赵穆跟她说不要相信任何人,也不要与人走得太近。那时候她满心愤怒,完全听不进去,现在想来,他说的,应该就是蒋雨霏了。
毕竟,与杨熙走得近的,只有蒋雨霏一人。
开了头之后,杨熙的脑子一下清晰起来,难怪蒋雨霏那样谨慎的人极力要给她办及礼,或许这些东西就是趁着那时候偷偷弄进来的,而且是在她放凤簪之前,不然蒋雨霏也不会一直没发现下头的凤簪。
和匕首定是窦嬷嬷弄来的,除了她,蒋雨霏也没有接触过别人,对了,窦嬷嬷以前是徐太后的人徐太后和陛下
张琼曾经对她说过,先徐太后和文康党羽众多,现在仍然有人在暗中潜伏,伺机刺杀陛下。
所以杨熙死死的咬着唇,脑中迅速的分析着,陛下为何一眼在人群中看到了蒋雨霏蒋雨霏并不粗鄙,陛下却用了那样的言辞,除非他知道蒋雨霏是刺客。
若是常人提前得知有人暗中策划刺杀,定不会惊动刺客,而是选择将计就计,瓮中捉鳖,可今上不一样,杨熙进宫之前张氏就告诉过她,今上性子强硬至极,软硬不吃,不论是前朝还是后宫,皆是乾坤独断。
这样的皇帝,不会惧怕一个刺客,尤其这个刺客还是女子,打草惊蛇才符合他的个性,先明摆着告诉她,他已经知道了,然后看着刺客走投无路,不得不仓皇出手,再一举拿下。
这等行事风格,太像赵穆了不,是赵穆像他才对。
杨熙觉得害怕这猜测太过荒谬了,却又让她止不住的一直往下想。
蒋雨霏,陛下,窦嬷嬷,徐太后,赵穆这几个人一直在杨熙的脑子闪来闪去如果是真的如果是真的
赵穆提前知道内情,或者说,这根本就是他们布的一个局,所以才会来提醒她。蒋雨霏借着及礼的名义,从窦嬷嬷那里拿来了东西,准备找机会刺杀陛下,陛下知道她是刺客,便在坤仪宫当众羞辱于她,如此一来,她定然过不了复选那一关,要行刺陛下,就得赶在出宫之前动手。
还有那天蒋雨霏失神的模样,或许不是因为陛下的话,而是知道自己被发现了。
如果事情真的是她猜测的这样,那么就这几天陛下应该会给蒋雨霏一个机会,一个完美的刺杀机会。
杨熙心里惊涛骇浪,面上却不敢露出一星半点儿,蒋雨霏没发现她的异常。
两天之后,皇后于金华楼设宴,召众秀女赴宴。
作者有话要说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