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后,蒋雨霏到底还是把酒拿了出来,要与杨熙一醉方休。
杨熙本是不愿的,但今儿是她及,不可避免的想起了幼时的光景,想起了父母亲人,勾起了心中潜藏多年的痛苦,她没有再拒绝,接过杯子,一杯又一杯灌入腹中。
往昔难追,前路未卜。
蒋雨霏的酒量不比杨熙好多少,杨熙喝的迷迷糊糊时,她已经开始说胡话了。
“我不想进宫的”
杨熙愣愣的看着翠玉杯,无声的笑了笑,若不是迫不得已,谁又想进宫呢。
“妹妹,我告诉你一件事儿,你保证不告诉别人”蒋雨霏打了个酒嗝儿,嘴里吐出的词儿都不清楚了。
杨熙也晕头晕脑的,大着舌头道“姐姐只管把我当成锯嘴葫芦”
“我有一个心上人,我们青梅竹马,从小一块儿长大,他”蒋雨霏斜倚在榻上,脸色酡红,眼波荡漾,不知是喝了酒的缘故,还是想起了心上人,“他是我见过的最温和,最体贴,最有才华的男子 ”
杨熙倚在榻的另一侧,支起身子,皱着眉头不解道“姐姐怎么没有跟他在一起,反而来了京城呢”
“我配不上他配不上他”蒋雨霏摇着头,面色暗淡,将杯中的酒尽数倒入口中,似乎觉得不过瘾,又把酒壶拿起来往嘴里灌。
若是往常,杨熙定然阻止她的,然而这时她也醉了,眼睛里看着蒋雨霏疯狂的想要灌醉自己,脑子里却迟钝的想着,这竹马定是位天仙似的人物,不然蒋姐姐这样好的女孩子,怎么会觉得自己配不上他。
两个人喝完一整壶,理所当然的醉了过去。
一时放纵的下场,就是半夜醒来发现自己和蒋雨霏东倒西歪的躺在榻上,三月的天儿,夜里凉的很,幸好她们怕酒味儿传出去把门窗都关的死死的,否则这一夜的风吹过去,明儿她们就得告病了。
杨熙叹了口气,拢了拢散开的衣襟,认命的起来收拾。
值得庆幸的是,她和蒋雨霏酒品都还不错,屋子里倒是不乱,只是酒味儿很大,这也不是难事,开了窗吹一夜就能散完。杨熙打开窗户,又将蒋雨霏搬到床上去,脱了她的外衣,又拧了条帕子给她稍微擦了擦。
收拾好蒋雨霏之后,杨熙也清理了自个儿,一身的酒气使得她很想洗个澡,但现下已经是深夜了,贸然叫水会引起别人的怀疑,还是将就将就,明儿一早再说罢。
杨熙躺上床,以为自己会像往常一样很久才能入睡,但或许是太累了,刚一闭上眼睛,就极其罕见的睡死过去了。
黑暗中,蒋雨霏睁开眼睛,看着熟睡的杨熙,月光映在她的脸上,眼睛里有显而易见的挣扎。
夜风吹进来,窗外的树影也跟着摇晃,似明似安,影影幢幢。
第二天一早,杨熙起床时,蒋雨霏已经起来了。
“姐姐怎么起得这样早”她还以为蒋雨霏醉成那样,早上起来会很困难呢。
蒋雨霏不仅起来了,身上已经换了一套衣裳,清清静静,一点儿酒气都没有。
“昨儿是妹妹把我弄到床上去的罢,”蒋雨霏赧然道“妹妹怎么不叫醒我,我这样重,你怎么搬得动”
“姐姐哪儿重了,明明轻的跟纸片儿似的。”
女孩子家,最爱听别人说自己苗条,蒋雨霏高兴道“妹妹嘴儿真甜,给我看看,是不是摸了蜜糖了,”说着伸手就要去碰杨熙的嘴。
杨熙赶紧躲开,嗔怪道“一大早的做的这登徒子样,姐姐别是酒还没醒罢。”
谁知蒋雨霏被她说得来了劲儿,上前两步,把杨熙困在墙角,邪气的挑挑眉“这位姑娘,你长得这样标致,可说了人家不曾,若是没有,不妨跟爷回家,做爷的第十八房姨奶奶如何”
见她一本正经的学登徒子的模样,杨熙只觉得逗得慌,笑得直往她身上倒“姐姐哈哈哪里学来的哈哈还第十八房,敢问您那十七房也是这样骗回去的么”
蒋雨霏伸手接住杨熙,看她笑得打颤,顺手给她揉了揉肚子“我以前在西北见过登徒子调戏小姑娘,才学来逗你开心的。”
“那登徒子后来如何了”好不容易止住了笑,杨熙一边梳洗,一边不经意问道。
蒋雨霏理所当然道“被我好一顿乱打,从此以后再也不敢出门了。”
杨熙只当她还在说笑,好脾气的附和道“姐姐可真厉害,那句话怎么说来的,行侠仗义,锄强扶弱,是也不是,蒋女侠”
蒋雨霏煞有介事的点点头“正是,想当年我在西北的时候,那些个欺凌弱小的混账都被我打得不敢作恶,老百姓们见了我都要给我送瓜果菜蔬的。”
杨熙又笑了,这一套一套的,说的跟真的一样。
蒋雨霏自吹自擂了半晌,发现杨熙根本没有再听,才讪讪的收了,咳嗽了一声,道“我叫人送了热水来,在浴房里,妹妹也去洗一洗罢。”
杨熙没有问她怎么叫的热水,径自去了浴房,这一身的酸臭再不洗一洗,她自己都不好意在嬷嬷们面前露脸。
时光飞逝,一转眼,秀女们进宫已经大半个月了,这期间陆续又有许多人被送出去,秀女们私底下也是小动作不断,却一直没有大的纠纷,徐媗也没有再找过杨熙,两人倒像进水不犯河水,和平共处。
秀女们隐隐分成了三派,一派是以徐媗为首的勋贵之后,一派以工部高侍郎之女高瑜为首,还有一派,便是杨熙和蒋雨霏这两个两头都不沾的。
勋贵和朝臣不和已久,徐媗面对高瑜时,也没了平日的玲珑,两人整日争锋相对,誓要压另一方一头,底下的趸拥们也跟着互相使绊子,有嬷嬷们在一旁看着时,她们尚且还能克制,到了没人的时候,这些人就没了顾忌,打起嘴仗来与市井泼妇没什么两样。
徐媗与杨熙有嫌隙,没有拉拢她,高瑜素来看不惯勋贵和武将家里的姑娘,对她们也是不屑一顾。不用掺和进去,杨熙和蒋雨霏都乐得轻松。
杨熙也曾想过,徐媗明明已经是内定的皇长子侧妃,为何还如此执着与展现自己,还是蒋雨霏提醒了她,方浛没进宫。
那日昭和宫一行,先皇长子妃的表现让所有人都以为,方浛就是板上钉钉的皇长子继妃,然而奇怪的是,陛下一直没有降下明旨,鲁阳侯府的人嘴又紧实,打听消息的人全都无功而返。
或许,这让徐媗以为看到了机会,一个成为正妃的机会,所以她才会事事争先,处处要强,为的就是让皇后,乃至陛下,看到她有当正妃的实力。
高瑜是正三品侍郎之女,进宫显然也不是为了伺候弘正帝,皇子府王府才是她的目的,徐媗也清楚这一点,两人志向相同,才有了这一场纷争。
高徐之争,在陈嬷嬷宣布皇后娘娘召见秀女时,达到了顶峰。
历届大选,皇后总要在复选之前召见秀女们,或是慰问,或是勉励,总之就是要先看看人。
召见这日,所有秀女着样式相同的粉色齐腰襦裙,戴白玉兰花簪,排成两列在坤仪宫殿外等候。此时剩下的秀女只有不到一百人,皇后不能同时召见,秀女们分成五组进去,杨熙和蒋雨霏都站在前头,头一批进去。
与她们一起的,还有徐媗高瑜等人。
姜皇后威严甚重,秀女们进去跪下之后,并没有被立即叫起,而是等了好半晌,才听见一道颇有气势的声音“起来罢。”
众人谢恩之后,动作极轻微的站起来。
二十人一起行动,大殿之上竟没有半点响动之声。
皇后满意的点点头“不错,有些样子了。”
徐媗站在第一个,抬起头微微一笑,声音如出谷黄莺般清脆“皇后娘娘您用人得宜,嬷嬷们教的好,咱们才能学的好。”
她以前见过皇后,便在高瑜面前故意显得自己和皇后很亲近,以此打压高瑜的气势。
高瑜目不斜视,只盯着脚下的大理石看,大理石光可鉴人,把徐媗那张娇俏中隐隐藏着得意的脸收入眼下,她的手不自觉的捏紧了帕子。
皇后坐在上首,底下人的一举一动都尽收眼底,况且早知徐媗与高瑜之间纷争,只是她并不想管,宫里所有人都是这么过来,便是太后娘娘也不例外。
不把别人比下去,如何能得宠。
姜皇后慈和一笑,对徐媗道“你呀,真是个机灵鬼,本宫什么都还没说呢,你就忙着给陈嬷嬷请功了,”说着,又对陈嬷嬷道“可见你是用了心的,她们都念着你呢。”
陈嬷嬷福身笑道“全靠娘娘您指点有方,奴婢可不敢居功。”
姜皇后指着她,对众人笑道“你们看看,这一个二个,本宫夸她们还不乐意。”
徐媗温婉道“陈嬷嬷说的没错呢,娘娘您的功劳才是最大的。”
姜皇后显然很爱听人恭维,徐媗又是最擅长此道的,其他人几乎没有开口的机会,只能一直听着徐媗和皇后讲话。
杨熙一直垂着头,与高瑜一样靠着大理石看徐媗的神情动作,片刻之后,她觉得没那么紧张了,便转着眼睛看其他人,不出意外,除了她和蒋雨霏,每个人都在强自忍耐着妒忌,连徐媗的跟班儿们都不例外。
这其中尤以万宜心为最,杨熙很是惊讶,她原以为最嫉妒的应该是高瑜才对,没想到竟然是万宜心这个唯徐媗是从的人,杨熙百无聊赖的想着,好像也不难理解,万宜心本来就是冲着徐媗的势力去的,目的不纯,又何谈真心。
额这么一想,她与谢晋安之间好像也差不多
杨熙胡思乱想着,也不怕皇后突然叫她,在皇后眼里,她应该是个透明人才对,便是这大半个月表现的比别人优秀了些,也不足以引起皇后的注意。
皇后和徐媗聊了大约一刻钟之后,第一批秀女的觐见就差不多快到结束的时候了,内侍刚要领着秀女们下去,外头传来了太监高亢尖利的传唱声
“陛下驾到”
秀女们立刻慌乱起来。
皇后站起来,带着一大串的宫人内侍快步走到宫门口,对众人道“慌什么,还不快接驾。”
众秀女立时禁声,规规矩矩的跪在皇后身后迎接陛下驾临。
杨熙混在众人中间,既紧张又期待,她进宫就是为了侍奉陛下,而陛下,此刻就在殿外,咫尺之遥。
一阵人声夹杂着脚步声之后,杨熙听见一个威严浑厚的声音在头上响起。
“梓潼平身。”
杨熙微不可查的抬了抬眼,瞟到一片玄色锦袍,这应当就是陛下了陛下年近知天命,却丝毫不见衰老,比许多壮年男子更有气魄。
姜皇后将陛下迎至上座,亲手奉上一盏信阳毛尖,然后坐到侧手,恭敬问道“陛下怎么这个点儿来了”
难不成是来看这些秀女的皇后眼神微变,陛下从来不会在终选之前见秀女,更不会干涉大选事宜,今日却来了坤仪宫,莫不是真的看上了哪个小姑娘。
弘正帝端起茶一饮而尽,朗声笑道“别提了,朕快要被子谦那小子气死了。”言语间尽是嫌弃之意,然而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会真的以为陛下嫌弃恒王殿下。
姜皇后也不傻,这么些年因着赵穆她吃了不知多少次亏,才领悟出一个道理,只有陛下自己能说他侄子,旁的人跟着附和两句,陛下都要发怒的。
“子谦那样好的孩子,孝顺您还来不及,怎么会气您呢。”
弘正帝听她称赞赵穆,果然很舒心,嘴上却道“都是你们惯得他。”
姜皇后面上陪着笑,心里却暗自磨牙道,赵穆那个讨债的,除了您和太后,谁惯过他
姜皇后不想再说赵穆,免得自己抑制不住火气,便指着殿上跪着的秀女们笑道“陛下看看,这就是今年新进来的,个个都是才貌双全的。”
弘正帝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来,正好是杨熙和蒋雨霏跪的地方。
弘正帝当了将近二十年的皇帝,身上的气势岂是小姑娘能承受的,杨熙瞬间感觉头顶的目光有如实质一般,重重的威压压的她手心直冒汗。
她不安的纂了纂手下的衣裳,额头上微微冒汗,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怎么总觉得陛下在看她呢。好在这股探寻的目光并没有持续多久便移开了,否则杨熙恐怕就要控制不住御前失仪了。
杨熙的感觉是对的,弘正帝方才确实是在看她,之后看得,却是她身旁的蒋雨霏。
秀女们跪在下头不敢抬头,只知道陛下在看她们,却不知道陛下看的人到底是谁,害怕陛下在看自己,又希望陛下看到自己,一时间又是紧张又是兴奋的,呼吸的声音都大了些。
秀女们看不到,姜皇后坐在弘正帝身边可是看得一清二楚,陛下看杨熙的时候,她就搅紧了手里的帕子,弘正帝的目光转向了蒋雨霏之后,她更是险些将帕子撕烂了,陛下竟然,竟然真的是为这些个小妖精来的
陈嬷嬷看着主子的模样,微不可查的摇了摇头,姜皇后这才稍稍冷静下来,脸上堆起笑容“陛下眼光果然不俗,这两个丫头是这些秀女里头数一数二的呢。”一边说着,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光。
这两个丫头,决不能留
还没被选上就勾了陛下的心,若是真让她们进了后宫还得了,只怕到时候连她站的地儿都没了。
“左边那个尚能入眼,右边那个,”弘正帝摇了摇头,嘴里吐出两个字“粗鄙。”
这两个字一出,秀女们立刻骚动起来,进了宫的姑娘,一旦被陛下冠上“粗鄙”之名,漫说找个好人家,这一辈子都要成为家族的耻辱了。
杨熙也怕的很,如果她方才的感觉没错的话,陛下说的“粗鄙”之人,很有可能就是她。
该怎么办
陛下金口玉言,左右史官定是要记在起居注上的杨熙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快要被心里的绝望淹没。
姜皇后也懵了一瞬,陛下虽然算不得体贴,但也从未对女子说过这样尖刻的话,她看了看蒋雨霏,方才陛下看的两个人,右边的就是她。
镇西将军府嫡长女,据陈嬷嬷的回报,是个姿色上佳,性情温婉的女子,虽不必京城贵女的精致细腻,却也绝不是粗鄙之人。
姜皇后看了看弘正帝,嘴角微微抽了抽“陛下这蒋氏女乃是镇西将军府蒋一堂的嫡孙女,”您这是抽的哪门子的风,这样说人家姑娘
蒋一堂是西北军之帅,也是大耀西北的一杆旗帜,曾无数次打退进犯边疆的蛮人,只要有他在,西北便无一外族能进大耀的国土。蒋一堂除了抗敌的功劳,还有助陛下登位的从龙之功,便是看在他的面子上,也该给他孙女儿几分面子罢。
“蒋一堂”弘正帝皱着眉“他是个能为的。”只有这一句姑且算是称赞的话,并没有收回对蒋雨霏的评价。
底下的秀女们一听是蒋氏女,方才的惶恐紧张瞬间不翼而飞,只剩下幸灾乐祸了。有了陛下这句话,蒋雨霏就别想过复选,少了一个劲敌,对她们来说,就多了一分被选上的可能。
唯有杨熙不安极了,又碍于上首的帝后二人,不敢明目张胆的看蒋雨霏,只敢拿眼角的余光去瞟,两人离得近,便是余光也可见蒋雨霏此时已经是脸色惨白,额上生汗,整个人摇摇欲坠,却强撑着不敢倒下。
已经被陛下评为“粗鄙”,若是再来个御前失仪的罪名,蒋雨霏只能一根绳子了结自己了。
杨熙想安慰都安慰不了,只能在心里希冀陛下只是随便一说,并没有当真。
然而这也只是不切实际的愿望罢了,负责记录帝王言行的左右史官已经将这句话原封原样的记录在起居注上,也就是说,蒋雨霏的“粗鄙”之名,要一直流传到后世了。
皇帝不改口,姜皇后也不敢狠劝,她与蒋家没有多少交情,提醒一句已是好心,犯不着为了一个已经被陛下明着表示过厌恶的女子,得罪陛下。再说了,蒋雨霏进宫是为了争陛下的宠,如今她有此待遇,姜皇后心里未尝不是高兴的。
“陛下所言甚是。”
姜皇后不肯替蒋雨霏出头,那么此事便就此盖棺定论。
蒋雨霏从此以后,都要顶着“粗鄙”的名声苟活于世。
看着蒋雨霏瞬间垮下去的肩膀,杨熙心疼的不行,蒋姐姐多好的人,为什么陛下要这样说她
这一刻,她忽然想起了四年以前,她和赵穆初见时的情形,那时赵穆也是这样,把她当成脚底的蝼蚁,任意践踏。
该说赵穆不愧是皇帝一手带大的么,当侄子的如此,当伯父的也不遑多让。
杨熙越想,越是压抑不住内心的愤怒,那愤怒像是滚烫的岩浆,瞬间融化了她的理智。蒋姐姐这样好的人,不该遭受这样的命运,她该说些什么,哪怕会惹得陛下震怒,她也要说。
杨熙抬起头,正要开口,弘正帝突然站起来“朕还有要事,便不留了。”说完便迈着大步,快步跨了出去。
姜皇后还没反应过来,弘正帝已经走到殿门口了,于是赶紧道“恭送陛下。”
其他人也跟着回神道“恭送陛下。”
作者有话要说 大戏正在上演,不要走开,明天回来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