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嬷嬷暂居与毓秀宫西配殿,青黛却领着杨熙往西南走去。
西南有一处阁楼,名为雀翎阁,原是用来赏景的地儿,因为弘正九年大选间的一场事故,一直未再打开过门儿。
青黛带着杨熙来这儿,显然不是窦嬷嬷的意思,怕是有人终于忍不住要算计她了。
杨熙捏了捏手指,其实她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的,以前她一心嫁入兴远候府,虽然也漏了些才貌出来,但只是在谢晋安面前,人前到底还是敛了锋芒的,加之她家世不如人,又一直跟在沈莹身后,在京城的闺秀圈里着实不打眼儿。
到了宫里,一味的低调就不管用了,想要获得皇后的好感,首先就得给教导嬷嬷们留个好印象,进了毓秀宫的姑娘们,没有一个愿意藏拙的,都拿出了最好的状态来应对。在这样的情况下,杨熙也只能随大溜儿,不再掩藏才华,穿着打扮方面也尽量按着嬷嬷们的喜好来,可如此一来,她的优势便显露无遗了。
琴棋书画,没有一样儿拿不出手的,诗词歌赋更不用说,张珂都称赞过的,就连女红针凿,她都不落人后。一开始还不太显眼,时间一长,每回嬷嬷们出了考题,杨熙都能名列前茅。要知道,虽然这些是闺秀们都学过的,但寻常人有一两样拿手的就够了,杨熙却样样精通,这就很引人注目了,或者说,很是让人嫉妒。
所以现在,那些人终于忍不住要对她动手了
杨熙告诉自己要冷静,在嬷嬷们眼皮子底下,她们能使的手段不多,动作太大了,算计她的人也不会好过,这些人惯用的就是让秀女们失仪,她若是此时道破,无异于打草惊蛇,这一回是能脱身,可后头定还有更险恶的招数等着她,与其之后的日子里提心吊胆,不如现在将计就计,随机应变,说不定还能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呢。
这样想着,杨熙紧紧的跟在青黛身后,一言不发。
青黛把她带到雀翎阁后门,福身道“姑娘请进。”
杨熙状似不解“嬷嬷在这里头”这里头肯定不是窦嬷嬷,这些人应该是要把她锁在雀翎阁,陈嬷嬷查夜时看不到她,她们的目的就达到了。
“您请进去,”青黛低着头,看不清楚神情。
杨熙问道“姐姐不进去吗”
“奴婢奉命守在外头,您自进去就是。”
“哦,原来是这样,”杨熙笑着点头,心道这是真要把她关在里头了,还派人在外头守着。
青黛推开门,杨熙趁她开门的瞬间,把头上的珍珠扣拔了下来,当年上京城的路上遇到过不少麻烦,也是因着这些麻烦,她学会了很多不该姑娘家学的,用簪子开锁就是其中一种。珍珠扣是用来扣碎发的,形细而小,拿在手里不容易被发现,杨熙闲来无聊时试过,这是所有首饰里最适合用来开锁的。
那时候素月还笑她,好好的姑娘家,净学些市井下流手段,想起以前的事儿,杨熙无声的笑了,没想到有一天,她要靠“市井下流”手段来保命。
青黛果然没发现她的小动作,待她进去后,便合上了门。
雀翎阁有前后两个门,她们进的是后门,有青黛守着,她不能从这里出去,查夜的时辰还早,杨熙倒是不急着出去,进都进来了,不如随意逛逛,也好降低青黛的警惕心。
雀翎阁荒废了近十年,内里看着比静思堂还要陈旧,各色摆设烂的烂,朽的朽,唯有柱子和楼梯是完好的,杨熙顺着楼梯走上二楼,突然听见一声响动,不重,像是脚步声。
杨熙屏住呼吸,脑子忽然蹦出一个极其荒谬的猜想,若是她猜错了,害她的人根本不是要关着她,而是用更激烈下作的手段比方说,秽乱宫廷。
不不不,不可能,定是她想多了,那些人没有这样的胆子,不可能在重重守卫下把外男带进来,再一则,毓秀宫若是真的进了男人,死的就不是杨熙一个人了,这里所有的秀女都活不了。
眼下摆在她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是装作没听见,赶紧出去,二是上去一探究竟。
这是给她设的局,就这样走了的话,指不定那些人还有后手等着她。
杨熙定了定神,拔下了头上最尖利的簪子藏在袖子里,一步一步的走了上去。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只看得见眼前的楼梯,和一团黑乎乎的影子,依稀能辨别出是个人影。杨熙握紧手里的簪子,戒备看着那团影子,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那人往杨熙这边走了两步,踩的木板咔咔作响,响声里似乎还夹杂着一声低低的笑声。
这贼人竟然还敢笑,莫不是得了失心疯罢。
杨熙厉声喝道“阁下胆子不小,可知道擅闯后宫是什么罪名,我奉劝阁下,趁着没人,速速离开才是正经。”
谁知这番威慑并没有用,那人又往前走了一步,杨熙不自觉的跟着后退了一步。
看着杨熙退后,那人似乎得了趣儿一般,又往前走,偏他不走过来,只一步一步的挪,骇得杨熙也一步一步的退。
两人你退我进,直将杨熙逼到了楼梯边缘,再往后一步就要下去了。
这时,黑暗中的人也走到了离杨熙不足五步的地方,借着照进来的月光,杨熙看清了他的长相。
是赵穆。
杨熙转身就走,她不想知道赵穆找她的原因,更不想看见赵穆这个人。
“站住。”
杨熙不理会,蹬蹬蹬的下了楼梯。
赵穆人高腿长,几步就追上了她,拦在她面前。
“你跑什么。”
杨熙别过脸不开口。
“你还在生气,”赵穆肯定道。
杨熙还是不说话。
赵穆看着她倔强的模样,心头百感交集。
自成国公府一别,他再也没见过杨熙,几次试探也都被她狠狠地回绝了,那时候他就知道杨熙的心思,襄王有梦,神女无心,而且他们之间确实隔着太多阻碍,想要修成正果,难如登天。
他想不去关注杨熙,却控制不住自己,内心挣扎不断,一边是对母亲和沈莹的承诺,一边是自己的心。
他想克制,心却不由人,这两个月来,杨熙从没有一刻不在他脑子里。得到杨熙进宫的消息时,他静坐了一天,几乎压抑不住进宫把人带出来的冲动,却在将要起身的那一刻,想起了杨熙最后的话。
再不相见。
杨熙不想见他,在搅乱了他的心之后。
这个事实让他控制住了自己,没有立即进宫来直到昨天。
杨熙被他看得烦躁,忍不住刺道“殿下莫不是忘记了我的身份”她现在是秀女,名义上是皇帝的女人。
赵穆面色微变“还没到终选,你还不是”
杨熙冷笑道“殿下又不是没见过我的本事,二表兄,兴远候哦,还有您,您说,我能不能选得上呢。”
赵穆伸出手,想遮住她眼里直直刺入他心里的嘲讽,杨熙见他伸手,立刻往后退了一步,戒备的看着他。
赵穆收回手背到身后,嘴唇不自觉的抿成一条线“你不用这样,我来是有事情告诉你。”
“殿下哪回找我,不是有事情要说呢”杨熙勾起嘴角,以前是她傻,没看出他的龌龊心思,现在可不一样了。
赵穆难堪的闭了闭眼,好半晌才道“你生气归生气,我说的话你一定要放在心上。”
“你记住,宫里的人,一个都不要相信,也不要与谁走的太近,最近不太平,”赵穆顿了顿,又道“遇上危险就去找青黛,她会帮你。”
“殿下是在唬我么,宫里若是不太平,这天下还有哪里是太平的,”赵穆的话,杨熙一句也听不进去。
“不要任性”赵穆话音未落,便被杨熙尖声打断“我任性,殿下可真是会说笑话儿,您黑灯瞎火的把我拉到这种地方来,说一通似是而非的话,还说我任性,难不成以为几句看似关心的话,就要我对您感激涕零么”
这番话说的何其诛心,若是其他人,赵穆现在定然扭头就走,可站在他面前的是杨熙
“我知道你恨我,恨我拆散了你和谢晋安,”赵穆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我从未后悔,若是再来一次,你也不可能嫁给他。”
杨熙听得火冒三丈,这个人,这个人真是无耻
“你生气也罢,恨我也罢,但你要记住,我不会害你,方才跟你说的话,都是为了你好,”说完,赵穆强硬的塞给杨熙一样东西,也不管杨熙要不要,转身就下了楼。
杨熙憋着一肚子的火气,恨不得把赵穆叫住跟他掰扯清楚。
什么叫不会害她
什么叫为了她好
恒王殿下的脑子有毛病罢,把她害成这样还叫“不会害她”
杨熙气得将脚下的木板当成赵穆,狠狠地跺了几脚。
好不容易平复了心绪,杨熙才拿起赵穆塞给她的东西一看,栩栩如生的五羽金凤,每一根尾羽上都分嵌着三颗豌豆大小的珍珠,凤颈上也嵌了一圈同样大小的珍珠,凤口衔着几十颗绿豆大小的珍珠穿成的流苏珠串,珠串的最下头坠着三颗红宝石。
便是讨厌赵穆,看见这支华贵非常簪子,杨熙也不由得愣了半晌。
凤簪最早只有皇家能用,根据品级的不同,凤羽的尾数也不同,太后与皇后戴九尾,以下逐级递减,从几十年前起,皇后赏赐命妇的东西里面就加进了凤簪,这东西也渐渐不再专属于皇室,官宦内眷们能戴了,只是凤羽的尾数一直是个忌讳,民间制的凤簪一般都是双羽或三羽,四羽的都少见,杨熙只在张氏那儿见过一支。
她手里这支五羽的,按制应该是亲王妃用的,赵穆给了她杨熙只觉得手上拿的不是簪子,而是烫手的山芋,想扔又不敢扔。
扔了,万一被人发现了,必会引起轩然大波。
不扔也是头疼。
想了半天,杨熙还是揣进了怀里,在毓秀宫这个多了根针陈嬷嬷都要查个清清楚楚的地方,平白无故的冒出根五羽凤簪,不用想都知道会发生什么。她不敢保证她扔了之后没人能捡到,宫里的湖都是有专人定期下水清理的,话本里写的把东西扔进湖里压根儿就是骗人的。
怀中的簪子仿佛有千斤重,压的杨熙喘不过气来。
青黛带着她去窦嬷嬷屋里,拿了蒋雨霏要的菜肴,又把她送回屋里。
见杨熙回来,蒋雨霏急忙问道“你怎么去了这样久,可是嬷嬷难为你了”
杨熙摇了摇头“没有,我在外头走了一会子。”
“没有就好,”蒋雨霏打开食盒,把菜一一摆上,又拿出一瓶酒,神神秘秘道“这可是我花了大价钱弄来的,趁着你的生辰,咱们姐妹俩不醉不归。”
“姐姐快收起来,叫人看见了,咱们俩就完了,”杨熙吓了不轻,秀女不许饮酒,整个儿储秀宫里没有半点酒味,蒋雨霏这是从哪里弄来的酒。
蒋雨霏不甚在意的摆摆手“妹妹别怕,咱们喝了就睡,明儿早上起来就没味道了,不会叫人发现的。”
“姐姐真是,”杨熙又气又笑“难道忘了还有查夜么”
陈嬷嬷鼻子灵得很,听说能闭上眼睛分辨出月季和蔷薇来,杨熙可不指望她刚好得了风寒,问不出味道来。
“哎呀,我竟然忘了,”蒋雨霏不好意思的笑笑,“险些害了妹妹,是我的不是。”
“没事儿,”杨熙笑了笑,又觉得蒋雨霏今儿有些不一样,便问道“姐姐今儿是怎么了,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蒋雨霏微微一滞,复又笑道“没什么,就是昨儿晚上没休息好,今儿有些累罢了,不碍事的,妹妹别担心。”
“原来是这样,”她们俩昨晚在静思堂里的蒲团上凑合着坐了一夜,杨熙自个儿几乎没睡过,还以为蒋雨霏是睡了的呢,没想到也跟她一样。
蒋雨霏笑道“别说这个了,妹妹赶紧拿支好的簪子来,我给你簪上,也算是个及礼了。”
杨熙一瞬间就想到了怀里的簪子,早不来晚不来,偏今天来,还给她一支簪子,难不成赵穆知道她今儿及
不管知不知道,杨熙都不敢用赵穆给的簪子,当然她也不想用。拿了走前张氏给的鸳鸯点翠簪,递到蒋雨霏手里。
这鸳鸯点翠簪是张氏给她准备在及礼上用的,如今正好用上。
“这簪子还真是精巧,”蒋雨霏拿在手里细细的看了看“这手艺,看着像八宝楼的,是成国公夫人专门打的罢。”
杨熙点头“是,太太大方,从不在这上头亏待过我。”
蒋雨霏叫杨熙坐下,拿了梳子来“我就按我的及礼那样来,你可别嫌弃。”
“我怎么会嫌弃”蒋雨霏为她的及礼操碎了心,还花了不少银子,她感激还来不及呢。
蒋雨霏笑笑,开始为杨熙加礼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三加之后,蒋雨霏以茶代酒,递给杨熙
“甘醴惟厚,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
“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
礼成,杨熙起身。
蒋雨霏道“原该长辈为妹妹祝辞取字的,我就不取了,以后就机会,妹妹再请长辈取罢。”
杨熙点头“有劳姐姐。”
谢过蒋雨霏之后,杨熙面朝西南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此为谢父亲。”
起身再跪。
“此为谢母亲。”
拜完之后,才摇摇晃晃的站起来。
蒋雨霏连忙上前扶她“有个意思就行了,磕这样重做什么。”
杨熙笑笑“一年到头也难得,索性趁着这次一起磕了罢。”
“你呀,”蒋雨霏笑着捏了捏她的手,到底没再说她,只是道“菜要凉了,咱们快吃罢。”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赶论文,可能更不了太多,大家见谅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