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皇太后的任性率直不仅仅是针对徐夫人,她女儿徐媗也未能幸免,前头几排的闺秀们,便是低微如杨熙尚能有幸得到她的垂问,却只有徐媗一个人,从头至尾被太后忽视了个干净。然而叫人奇怪的是,她脸上却丝毫不见尴尬之色,看上去比她母亲还要镇定。
今日的正题是皇孙的洗三礼,命妇们要去昭和宫道喜,给太后请过安,便由宫人们带着往昭和宫去。
皇家的规矩,皇太后及帝后夫妇,轻易不能驾临皇子处所,即便是嫡皇孙降生这样的大事,也有皇后去看过一次皇长子妃和小皇孙,太后和陛下若是要见孩子,需得宫人将小皇孙抱至慈恩宫或是太极宫去。
昭和宫位于皇宫东边,与慈恩宫呈对角之势,走过去要花不少时间,不过在那之前,还需去坤仪宫给皇后请安。
好一番折腾之后,才终于到了昭和宫。
皇长子妃的病已经到了无法起身的地步,昭和宫里并无多少喜气,命妇们隔着门请了安之后,俱被带至宴席上等候观礼,至于姑娘们,则被身着女官服饰的侍女带入了皇长子妃的寝殿。
皇长子妃沉疴已久,寝殿之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四面门窗皆是紧紧关闭着,让人一进去就觉得闷得慌,但贵女们都是学过礼仪的,不敢在皇长子妃面前失态,头晕脑胀也只能默默地忍着。
杨熙走在沈莹右侧,她旁边的不是别人,正是方浛。她虽然早猜到今儿这场拜见的主角儿必是方浛无疑,但真正听到皇长子妃叫方浛时,心里还是跟着紧了一紧。
皇长子妃声音不大,语气温柔,亲切又和蔼。
“本宫在宫里,咳咳,不常出门你们这里好些人,咳咳,我都不太认识了”
皇长子妃说话断断续续的,侍女上前服侍,却被她挥退了。
“鲁阳侯府的姑娘可在”
方浛上前两步道“臣女在,娘娘有何吩咐”
“抬起头来”
方浛轻轻地抬起头,眼睛却不敢直视床上躺着的人,只盯着床榻边缘的帷幔看。
皇长子妃撑起身子,端详了片刻,微微点头“端庄从容,是个好姑娘,咳咳”
方浛低下头“当不得娘娘称赞。”
“当得”皇长子妃说着说着,便停下来喘气,好一会儿才又开口“平日在家里,都爱做些什么”
“臣女平日在家跟着先生读书,也帮着母亲管家,闲暇时候便邀姐妹们一起喝茶聊天儿,”方浛并不知道皇长子妃为什么一直问自己,此刻能从容的对答全凭平日里学的规矩。
“好咳咳,”皇长子妃好似很满意她的回答,露出了一丝笑意“都读的什么书”
“不过是些女戒女则之类的,并没有其他的”
“嗯咱们女子,咳咳,熟读这些尽够了的”皇长子妃点点头“鲁阳侯夫人教女有方。”
“娘娘谬赞。”
杨熙本以为见过了方浛,她们这趟觐见之旅的任务就完成了,万万没想到,方浛退回来之后,皇长子妃又点了徐媗上前回话,且问的话与之前问方浛几乎没有差别,只是隐约之间,没有对方浛的善意,反倒有些审视的意味在里头。
方浛是内定的皇长子继妃,所以才受到皇长子妃的特殊关照,那么徐媗呢
杨熙忽然想起来,昭和宫里除了正妃之外,只有几个侍妾,并没有侧妃,那么或许以徐媗徐家人的身份,正妃是不可能的,侧妃倒是完全有可能。
姜皇后召见徐夫人,没两天徐媗从府里出来了,现在皇长子妃又点了徐媗的名儿,种种迹象表明,徐家,应该是站到皇长子的船上了。
唯一叫杨熙想不通的是,皇长子到底看上徐家哪儿了。
若是赵穆在就好了,他肯定知道内情,杨熙此时破天荒的希望见到那个避之不及的人,有他解惑,总好过自己在这儿胡乱猜测。
老天爷仿佛听到了杨熙的心里话,出宫之时,赵穆正在宫门外。
皇长子妃精神不足,强撑着说了大约一刻钟的话就让宫人送闺秀们出去。之后便是洗三宴,皇孙由奶娘抱着出来露了一面,夫人们连吉祥话都没说完,就又被抱回去了。
但哪怕只是这一面,在场的人也能看出来,小皇孙并不康健。
洗三宴是襄王妃主持,她与皇长子妃是堂妯娌,身份最为合适,诸如恒王妃,定王妃这些,都是长辈,没有为小辈儿代劳的道理。
宫宴其实并不怎么样,起码杨熙是很失望的,席上的吃食味道一般,外加天凉的缘故,都是半冷不热的,面上结着一层油花,让人没有下筷子的兴致。
沈莹凑到杨熙耳边,悄声道“我还以为宫宴定是全天下最好吃的宴席呢,没想到还不如家里的。”
杨熙心中赞同,面上却道“好好儿吃你的,还挑三拣四,”四周都是宫人,万一被人听去就不好了。
沈莹皱皱鼻子“表姐你不觉得奇怪么,太妃娘娘每回给咱们宫里的都好吃的不得了,怎么咱们真到了宫里,反而还不好吃了呢”
杨熙暗暗翻了个白眼儿,到了宫里,人家上什么她们吃什么,怎么比得上太妃娘娘精挑细选的东西。
好容易熬到散席,拜了皇长子妃,又去坤仪宫和慈恩宫一一拜过,这回觐见才算完成。
出了西泰门,沈莹长长的出了一口气“累死人了,早知道进宫这么麻烦,母亲就该给我报病的。”
张氏正想斥责她,被太妃抢了先“好生生的诅咒自个儿做什么,以后不想来不来就是了。”
沈莹躲在杨熙身后,讨好的朝太妃和母亲笑笑。
西泰门外,赵穆一身亲王服饰,冰冷肃穆,高不可攀。
沈莹眼尖,一眼就看到她穆哥哥,刚想跑过去,却想起这是在外头,不能太随意了,便挽住太妃的胳膊,努努嘴“穆哥哥来了。”
“来了就来了,还要我去接他不成,”太妃看着她,笑的意味深长。
赵穆是来接太妃的,太妃邀张氏同行,张氏推辞不过,带着两个姑娘上了太妃的车辇。及至恒王府,太妃又叫赵穆送张氏母女回成国公府,赵穆面无表情的应了。
这时,杨熙忽然道“相思姐姐落了东西在我那儿,若是太妃娘娘不急着用姐姐,便叫姐姐便跟我去拿回来罢。”说完,她不着痕迹的看了看赵穆,希望他能懂自己的意思。
今儿人多,她想和赵穆问徐家的事儿不太可能,只能通过相思传讯,但她不确定赵穆会不会让相思跟着去。
赵穆并不看杨熙,却微微点了点头,幅度很小,除了相思几乎没有人看见。
太妃看着相思,相思道“奴婢正愁什么时候去拿呢,若是娘娘不怪,奴婢这就跟着杨姑娘去了。”
“去罢,”太妃挥挥手。
一路无话,到了成国公府,相思跟着杨熙回了玉兰轩。
铃兰上个月就回水仙阁了,素月痊愈,回了玉兰轩,见相思来了,恭敬的叫了姐姐,便去大厨房拿点心了,今儿大家都没吃好,张氏叫丫头们去那些东西给两个姑娘打尖儿。
屋里没有别人,杨熙直接道“劳烦姐姐帮我问问殿下,徐家和昭和宫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相思点点头“奴婢记下了,姑娘可还有别的话要说”
杨熙摇头“没有了,此事关系着大姑娘,姐姐务必尽快给我回信。”
徐媗对沈莹的威胁太大了,杨熙不得不防,而且她有种预感,就算徐媗真是未来的皇长子侧妃,她与沈莹之间,或者说与自己,也还有好一番纠缠。
“姑娘安心,奴婢一会子就告诉殿下去,”顿了顿,相思又道“姑娘身上这条裙子,好生眼熟啊。”
杨熙看了看自己的裙子,不解道“姐姐在哪儿见过吗”月华裙可不常见,恒王府里没有姑娘,相思怎么会见过。
“倒不是见过裙子,是这匹料子,前年万寿节江南织造敬上来的,陛下赐给了殿下,殿下拿着这些没有用处,便送给了太妃娘娘,”这料子实在难得,当时太妃娘娘还说这是小姑娘穿的,要留给未来的儿媳妇儿。
相思惊了惊,虽然只是太妃娘娘的玩笑之言,但如今这裙子穿在杨姑娘身上,杨姑娘和殿下的关系又是她不敢再想下去。
也许只是巧合罢了。
“竟是太妃娘娘的”她还以为是张氏的东西呢。
不过这不重要,杨熙拿了张帕子给相思“拿着这个回去,万一太妃娘娘问起来也好交代。”
相思接过来一看“这是姑娘的手艺,奴婢怎么能拿,姑娘拿别的姐姐做的就好。”
这帕子她绣了四条,梅兰竹菊四个样式,沈莹拿了两条,她自己一条就够了,多出来的正好给相思。
“她们做的和我做的有什么分别,你只管拿着就是了,姐姐照顾我这么久,我还没谢过姐姐呢,”相思还想推,杨熙不有分说的把人推了出去“时辰不早了,姐姐早些回去。”
相思无奈,只得拿着杨熙绣的帕子走了。
第二日,杨熙去德馨院的路上,遇到了那个叫红杏的洒扫丫头,红杏悄悄给了她一张纸条,她揣在袖子里,却一整天都没能找到合适的时机打开,直到晚上回到屋里,才得空拿出来看。
闲事,勿管。
四个大字整整齐齐的列在纸上,杨熙瞪大了眼睛,翻过来翻过去都没找到别的字儿。
这是怎么个意思
闲事
徐媗害她掉进湖里,还差点坏了沈莹的名声,这还是闲事
分明是他叫自己小心徐媗的,现在又说是闲事,叫她别管,杨熙越想越气,抓起纸条撕了个粉碎也不解气,只恨赵穆没在她眼前,不能畅快的骂他一顿。
还是素月冷静,上来劝道“姑娘往好处想想,殿下既然这样说,就是没什么危险了。”
这倒也是,若是有危险,赵穆怎么可能不叫她知道,再一个,她问的徐家和皇长子,赵穆并没有反对,这说明她的猜测是对的,徐家和昭和宫真的有猫腻。
杨熙点头赞道“还是我的素月伶俐,一万个人也比不上。”素月总能在她迷惑的时候点醒她,就这一条,就叫杨熙离不开她了。
“哎,我的好素月,以后你要是嫁了人,我可怎么办呢。”
素月羞道“什么嫁人不嫁人的,还是姑娘呢,没个正形儿。”
“不嫁人”杨熙故意拉长了声音逗她“那杨平可怎么办成叔成婶儿先前还问我呢。”
杨平和素月这些年跟着杨熙在府里,素月照顾她,杨平照顾杨凌,两人接触的不少,这么一来二去的,又是年少慕艾的年纪,互生情愫再正常不过。杨熙对此是乐见其成的,杨成一家忠心且能为,素月也是个好的,把她托付给杨凌,自己也能放心。
素月闻言,更是羞恼“姑娘还说大姑娘嘴上没个把门儿的,我看你也差不离。”说完一扭身就出去了。
杨熙摇摇头,素月和杨平什么都好,就是两个人都太害羞了,若不是这次素月受伤,杨平那着急的模样被她看到了,从中试探调节,还不知她们俩什么时候才能互通心意呢。
有了这么个插曲,被赵穆气个半死的心情也好了些。
赵穆让杨熙别管,杨熙表面上答应的好好地,实则一直暗中注意着徐媗,却始终没发现什么动静,徐媗仍跟从前一样,爱好交友,时常邀贵女们一块儿玩儿。
起初杨熙不信她真的变乖了,还去过一次,想看看她耍的什么花样儿,结果什么也没发现,一切都再正常不过,只除了一件事,那就是徐媗最近不知为何,忽然与李意如走得很近,两人时常在一块儿,李意如甚至还带徐媗去过兴远候府。
杨熙直觉事情不对,却始终找不到蛛丝马迹,除了时不时与素月说说,也没有别的法子。
这样平静的过了一个多月,成国公府迎来了第一个孙辈。
腊月十一酉时,邱氏生下嫡长子。
国公爷甚爱长孙,当晚便亲自为其取名为沈攸,张氏有了孙子,整天都喜笑颜开的,每日都要去秋水院看看大孙子,若不是怕邱氏不愿意,她都想把孙子抱来德馨院养着。
沈莹和杨熙就不得闲了,张氏忙着抱孙子,府里的杂事全压在她们俩身上,正值年关,庄子上送来的东西,置办的年货,各家姻亲走礼两个人忙的不可开交,沈莹不是没跟母亲抱怨过,张氏怀里抱着孙子,看也不看女儿。
“这么好的机会给你们俩练手,不知道珍惜,就知道叫苦,也不怕你侄子笑话你。”
沈莹看了眼只知道吃和睡的大侄子,气呼呼的走了。
“哼,有了丰哥儿以后,母亲都不疼我了,”张氏给大孙子取的小名,丰哥儿。
当着母亲不敢说,在杨熙面前,沈莹可就没有那么多顾忌了。
“多大的人了,还跟小婴儿争风吃醋,你也不怕别人笑话,”杨熙头也不抬,看着给顺城侯府的年礼。
顺城侯府与成国公府之间的关系比较微妙,两家的男人关系很好,但女眷之间却不怎么来往,这样的人家,送礼就很考究了。
沈莹听这话听的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本想再抱怨一番的,看表姐入神,便也凑过去看礼单。
“顺城侯府不是按照往年的例就行了吗”
杨熙摇头“往年的例只是个参照,具体如何,还得看人家家里是不是有事儿。”
“他家又有什么事儿”沈莹还记得顺城侯府那个丫头迷惑她大哥的事儿,提起来就没好气。
“顺城侯添了一房侧室,按理说该添点儿东西的,只是”顺城侯夫人和张氏的关系本就平平,若是为这事儿给人家送礼,不是戳人心窝子么。
“一个妾,送什么礼,别糟蹋了咱们的好东西。”
“话是这样说,”杨熙道“可顺城侯和老爷相交莫逆,”沈洵现在抖起来了,连张氏都要让着他,若是知道她们不给顺城侯送礼,指不定又是一番闹腾。
“算了,还是去问问太太的意思罢。”
张氏也没主意,庄氏那人小性儿,送礼定是要得罪人的。再者说,张氏虽然不待见她,却也干不来借妾室打人脸的下作事。
“罢了,仍按往年的例,老爷有什么话儿,叫他来问我就是,”那老贼现在满心满眼都是孙子,应该顾不上这鸡毛蒜皮的小事。
有了张氏的保证,杨熙心里就有数了。
“还有一件事儿,丰哥儿的满月宴,我和嫣嫣已拟好了请客单子,太太再看看有要删减的没有。”
丰哥儿生的日子离过年太近,各家都忙得很,洗三礼不得不办得简单些,沈洵和张氏都不甚满意,琢磨着要大办满月宴。
“你放下,我一会子就看,”张氏说完,一转身儿又去了秋水院。
杨熙与沈莹无奈的对视一眼,怪道都说小儿子大孙子,老人家的命根子。
腊月二十那天,白鹿书院放了年假,张氏派了人去接,顺带将铺盖卷子之类要换洗的东西全都拿回来。
杨凌还是一如既往的先到玉兰轩看姐姐,不过大半个月没见,姐姐就像一年没见似的,拉着他不停的说“长高了,又瘦了”。
“姐姐眼神儿真好,二表兄日日看我都没说我瘦了。”
杨熙反问道“你是觉得姐姐说错了不成”
“不敢不敢,”跟姐姐辩解,无异于班门弄斧,杨凌立刻认输“姐姐明察秋毫,洞若观火,弟弟自愧不如。”
“哪儿学来的贫嘴功夫,”杨熙轻轻拍了他一掌“再叫我听见这油嘴滑舌的,当心我叫你喝二十天的汤。”
杨凌一听就苦了脸,书院给的假一共就二十天,要是天天都喝汤恕他无福消受。
“姐姐别,我再也不敢了。”
姐弟俩说着话儿,玉兰轩里倒是难得欢声笑语。
年前倒还有件重要的事儿,谢晋安不知找了哪里的门路,写了封信,送到了沈莹手上,沈莹笑嘻嘻的给了杨熙,却不肯走,一副要跟着一起看的模样。
杨熙将信折起来,放在梳妆盒最下面的一层,抄着手的看沈莹。
沈莹瘪瘪嘴,暗地里唾弃表姐不讲义气,不满的甩着袖子走了。
杨熙这才把信打开来看,一共七页纸,正经东西没多少,几乎通篇都在表白心迹,用词之油腻,叫她险些看不下去,若不是最后谢晋安说了正事儿,她都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立时烧了信。
谢晋安说他在长公主面前略提了提婚事,当然只说自己看上个家世平平的姑娘,并没有指名道姓,令人惊喜的是,长公主竟然没有反对,还说只要他喜欢就好。
这对于杨熙来说,算是天大的好消息了。
原以为长公主这关是最难过的,没想到竟然这样简单。拿着信细细的看了两遍,确定没错,杨熙脸上不由得露出笑意。
长公主松了口,李太夫人那里就不成问题了。
杨熙将信收起来,锁进箱子里
她,就要嫁给谢晋安了。
这也就意味着,她这么些年来,梦寐以求的,终于要成真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来一发
相思殿下,奴婢回来了
赵穆嗯,她说什么了
相思bbbbbbbb
赵穆嗯,还有呢
相思没了
赵穆她给你的东西呢
相思掏出帕子,心里碎碎念殿下怎么知道还有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