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养尊处优惯了,从蜀中来京城那一年,连着赶几天几夜的路也不见如此娇气,崴个脚就走不动路了。
杨熙揉着脚踝,暗暗唾弃自己。
忽然间,一阵“哒哒哒”的马蹄声响起。
定是哪个骑马的过来了,杨熙扶着树站起来,心里想着,来的是姑娘正好能帮帮她,若是哪家公子杨熙往树后挪了挪,若是公子,她还是等脚上缓过来再回去罢。
杨熙藏在树后,等马蹄声近了,才悄悄探出头来看来人究竟是谁,这一看,却叫她大吃一惊。
赵穆
他怎么在这儿
今儿来的都是唐家邀的人,唐二公子跟赵穆可没有交情,唐筠一个闺阁女子就更不可能邀请他了。
这是怎么回事杨熙正想着,就听见赵穆忽然停下来了。
“出来。”
赵穆一声呵斥,杨熙想装没听见都不能,只得乖乖地从藏身的树后挪出来。
“请殿下安,”杨熙一只脚站不稳,行礼也颤颤微微的虚虚靠在树上。
赵穆显然也没料到会在这儿碰见杨熙,皱了皱眉“你怎么在这儿”
我还想问你怎么在这儿呢。
杨熙腹诽,面上却恭敬道“卫国公唐家的姐姐邀我们来散心,其他人都骑马去了,民女不会骑马,才出来随便走走。”
卫国公府的荒唐事赵穆也有所耳闻,他点点头,又问道“怎么又不带人”
这女人也不知哪里学来的臭毛病,每回都不爱带下人,王府里也就罢了,在外头也不警醒,上回的苦头还没吃够么。
杨熙想不通,堂堂的恒王殿下怎么跟个老妈子一样,回回都要刨根问底,就不能像从前一样,把她当成透明人忽略掉吗。
“本王问你话呢,”杨熙始终低着头,赵穆骑在马上,只能看到她的头顶,一时有些莫名的烦躁。
“回殿下,嫣嫣学骑马去了,民女不放心她,便叫丫头们都跟着她。”
“她学,你怎么不学”
“民女不好此道,”杨熙真正想说的是,我学不学关你什么事儿啊,真把自个儿当老妈子了,然而就算她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将这大逆不道之言说出口。
站得久了,脚踝痛的更厉害,又不敢全靠在树上,杨熙稍稍动了动右脚,心里不停的抱怨这位怎么还不走。
赵穆何等眼神,杨熙的小动作被他尽收眼底。
“脚怎么了”
“方才不注意,崴了一下。”
赵穆跳下马,走到她面前“能不能走”
每次赵穆站在面前,杨熙都觉得一股压迫感迎面而来,让她不自觉的戒备,这次也不例外。
她抿了抿唇,道“劳殿下垂问,民女能走,只是方才见此地风景甚好,才忍不住停下来欣赏一番。”
话音未落,一阵凉风卷着枯叶飘在二人之间。
赵穆冷笑“风景好那你倒是告诉本王,好在哪儿”
看着一地的落叶,杨熙急中生智,脱口而出“晴空一鹤排云上,这样的风景,难道不好么”
“世人皆爱春之朝气,夏之绚丽,唯有诗豪刘梦得独爱秋色,民女不才,不敢自比诗豪,但见了这等美景,却不能无动于衷。”
杨熙的诡辩之术,赵穆也不是第一次见了,只是这一回,却没有前几次那样生气,反倒有些想笑。
“晴空一鹤,这鹤,在哪儿呢”
杨熙眼珠儿一转“鹤飞走了。”
“呵,”赵穆心中想笑,便抑制不住的笑出来了。
他从京城一路过来,怎么没看见鹤在哪儿,还飞走了,这女人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功夫越来越厉害了。
杨熙也听见赵穆的笑声了,但她以为这位殿下又在冷笑,其实是在想着怎么训她,便也在心里想对策。
赵穆却不再纠缠景色好是不好,忽然道“上来,本王送你回去。”
什、什么意思
杨熙抬起头,茫然的看着他。
赵穆勾了勾唇“前日西山围场的栅栏断了,围场里养的猛兽跑了几只,有人看见往这边儿来了,你若不想成为盘中餐,就乖乖地上马。”
猛兽
张琼刚才说过,西山围场里养着老虎和狼杨熙面色一白,强作镇定“不敢劳烦殿下,民女这就回去了。”
“你没打过猎,许是不知道,猛兽最爱的便是行动迟缓的活物,一旦它们看到了,飞身便是一扑,将猎物扑在身下,困于鼓掌之间,赶上不太饿的时候,它们会先将猎物玩弄一番,看猎物在爪下瑟瑟发抖,待玩弄的尽兴了,才会一口咬断猎物的脖子,”赵穆声音低沉,几句话将猛兽捕猎的场景描绘的活灵活现。
被他这样一说,杨熙哪里敢一个人回去,万一真碰上了猛兽,她这一瘸一拐的,还不够人家撒牙缝儿的。
“殿下好意,民女却之不恭,只是殿下的坐骑非比寻常,民女不敢诫越,不如民女跟在您后面走回去,殿下以为如何”
赵穆的马是陛下赐的御马,除了他以外,没人骑过。
赵穆别有深意道“是不敢诫越,还是不敢骑啊”
别以为他没看出来,这女人嘴上说得正经,其实就是害怕。
被戳中心事,杨熙顿时一阵脸红,她就是害怕骑马,不仅是马,所有能伤人的畜生她都怕,人还能周旋一二,畜生不通人性,全凭蛮力,杨熙自知手无缚鸡之力,从来不敢靠近对对她有威胁的猛禽凶兽。
赵穆看她脸色变来变去,全然没有平日的精明沉稳,一时又想笑。
“本王还要去西山大营,你再耽搁下去,误了正事就算你的。”
杨熙挣扎道“民女不会上马。”说完还来不及反应,就被赵穆抓住腰,一个用劲儿甩上了马背。
杨熙整个人横在马背上,惊魂未定,又怕掉下去,一动也不敢动,恍惚间好像听见赵穆笑了一声。
这个混蛋
混蛋赵穆其实也挺不自在,方才听杨熙说不会上马,他脑子一热就出手了,等反应过来时,杨熙已经僵硬的像个乌龟壳子似的趴在马背上了,那模样实在太好笑,连一贯淡定的他都没能忍住。
“咳,”赵穆轻咳一声,安抚道“追风通人性,不会把你摔下来的,”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你别怕。”
语气竟是难得的柔和。
可惜杨熙全副心神都在马上,压根儿没注意他温柔与否。
这时,追风仿佛知道背上驼的不知真正的主人,打了个响鼻,来回的踢着前蹄。
杨熙顿时吓得叫出了声“赵穆”这两个字出口之后,杨熙才意识到自己喊了什么,赶紧闭上嘴,一边忐忑的盯着地上的枯叶。
京城无人不知赵穆的名字,却甚少有人敢这么喊他,据说几家老王爷平日里也只叫他的表字,从不敢叫他的名。
赵穆正忙着安抚追风,并没有注意杨熙叫了他的名字,待追风安静了,才对杨熙道“你往前侧一侧,用手抱住追风的脖子。”
犯了大忌的杨熙此时听话的不得了,赵穆让她干嘛就干嘛,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唯恐赵穆找她麻烦。
小心翼翼的挪正身子,杨熙伸出双手,试探着抱住了追风的脖子。
“对,就是这样,手上的力气不要太大,大了勒得它不舒服,然后把腿分开,夹住马腹,用脚够住脚蹬。”
杨熙手上的力道松了松,分开两条小细腿儿,颤巍巍的去够赵穆口中的脚蹬。然而她够了半天也没够着,急得快要哭出来“脚蹬在哪儿呢”
这副马鞍是专为赵穆打造的,杨熙太矮了根本踩不到脚蹬上,赵穆在下面看得清清楚楚,这丫头伸直了腿也只能在脚蹬上一掌宽的上方。
赵穆心里有些尴尬,面上却若无其事道“够不着就算了,你夹紧些,摔不下来的。”
“殿下”杨熙语带哭腔“我还是下来罢。”
她就知道赵穆不靠谱,人家那些会骑马的姑娘,骑的都是温顺的小母马,偏她运气不好,第一回上马就遇到这又高又壮的大家伙。
杨熙难得如此柔弱,让看惯了她斗鸡样的赵穆觉得很是新奇。
“你不是胆子挺大的么,带着个小丫头就敢往荒郊野岭跑,”对于这件事,赵穆始终耿耿于怀。
那日若不是她运气好,他随便选的方向竟是对的,后果会是如何。可她却死不认错,反倒像是他多管闲事。
再想不到赵穆会在这时候旧事重提,而且这意思,怎么看怎么都是要她服软。
一股酸涩之意涌上心头,杨熙一时又是委屈又是害怕,眼泪也不听使唤的夺眶而出,又不想叫人看笑话,伏在马背上,不一会儿,马脖子上的毛就被打湿了。
赵穆原本没注意到杨熙哭了,好一会儿都没听到她回答,赵穆才抬头去看,这一看就看到杨熙满脸泪水的侧脸,顿时尴尬不已。
他只想让她认个错,再保证以后绝不再犯,没想惹哭她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古人诚不欺我。
赵穆不擅长哄人,不,是根本没哄过人,愣了片刻,才忽然道“妆花了。”
“啊”听见赵穆的声音,杨熙才想起不是哭的时候,将脸转向背对赵穆的一侧,故作平静道“殿下说什么”
“我说,你的妆花了。”
这还得了,杨熙一听妆花了,也顾不上心酸不心酸,抬手就要擦脸。没想到她这一动作,惊了身下的追风,追风甩甩蹄子,踱了几步,吓得杨熙赶紧把手拿回来抱好,一边又侧头去看赵穆。
“殿下”快管管你的马
杨熙被马一惊,倒忘了自个儿妆花了,赵穆看着眼前这张花猫似的脸,忍了又忍,才忍住了没当场笑出来。
其实杨熙的妆容画的不重,只在脸上和唇上点了些许胭脂,让面色看上去红润一些,即便被眼泪冲散了,也只有颧颊下面红的不匀净,若是站得远些,都不一定看得出来。然而赵穆几乎就站在眼前,而且他从未见过这样脆弱又傻里傻气的杨熙,实在是反差太大。
“咳,追风认人,你趴着别动就好了。”说完便背过身去,嘴角不受控制的扬起,手上却牵着马,往马场的方向走去。
杨熙不知他在笑,就算知道她也没心思去管了,追风不动她都害怕,这一走动起来,她更是浑身僵硬的连眼睛都不敢动,一眨不眨的盯着追风头上一小撮白毛。
追风全身上下都是黑色,只有头顶上有一撮儿拇指大的白毛,看上去像多长了只眼睛似的。杨熙暗道,真是有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马,赵穆成天盯着她,指不定就是有第三只眼睛。
赵穆牵着马走在前头,杨熙伏在马背上,一路无话,到了离马场不远的地方,仿佛已经能听到人声了,杨熙便让赵穆将她放下来。
“殿下正事要紧,这便回去罢。”
再往前头走,人就多了,叫人看见她和赵穆一起,她就不用活了。
赵穆点头“嗯,你自己当心些,走不动就等着人过来。”
这里离马场近,总有人会过来的。
“嗯,殿下慢走。”
赵穆翻身上马,又忽然回头道“这些日子,你和嫣嫣小心些。”
“未知殿下何意”杨熙不明所以。
“徐家和兴远候府。”说完,赵穆也不管杨熙懂不懂,催马而去。
留下杨熙一脸茫然。
徐家
兴远候府
敢不敢说清楚了再走啊
杨熙一瘸一拐的往回走,一边在脑子里想着赵穆的话。
徐家指的应该就是承恩公徐家,也就是徐媗家,赵穆要她小心,还提了沈莹,难道与徐媗有关
可徐媗不是被禁足了吗,还是赵穆亲自出的手,赵穆不说放人,徐家怎么敢违背他的意思
或许是徐家攀上了别的权贵,这也说不通啊,天底下除了宫里那几位,还有谁能从赵穆手下将徐媗弄出来。
宫里杨熙一拍脑袋,怎么把这茬儿忘了,没准儿真的是宫里的意思,但又是谁敢冒着陛下厌弃的危险,就为了一个徐媗呢。自徐太后去世,徐家已经被当今打压的只剩个空壳子了,一没权二没势三没人才,拉拢徐家有弊无利,说不定还会惹怒陛下,失去争夺储君之位的本钱,这赔本的买卖连她都看得清楚,宫里的人又不是傻子,怎么会不知道。
可别说是看中了徐媗的美色,天家贵胄,王子皇孙,全天下的美人儿都随着他们挑,徐媗也没有倾国倾城的姿色,能叫人为了她放弃那至高无上的位子。
杨熙想来想去也想不通,然而更让她想不通的还是兴远候府。
兴远候府自老侯爷去世之后,一直靠着陛下和昌平长公主过日子。谢晋安志不大才也疏,给他权利他都掀不起风浪来,所以赵穆到底是为什么叫她小心
难不成是知道了她和谢晋安不不不,不可能的,依赵穆的性子,真知道了她和谢晋安私底下的来往,怎么可能这么心平气和的嘱咐她,不把她扔进护城河里喂鱼才怪。
“表姐,你怎么才回来啊”
沈莹的声音拉回了杨熙的神志,原来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走回了马场里。
“路上遇见一出好地方,耽搁了一会儿。”
沈莹抱住杨熙一边胳膊,凑到她耳边,眨眨眼睛“怎么样啊表姐,我见谢侯爷回来时春光满面的,是不是”
“浑说什么呢,”杨熙推开她的脸“就是说了两句罢了。”
沈莹瘪瘪嘴“表姐每回都这样,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哼,我以后再也不帮你们了。”
杨熙斜眼看她“你倒是说到做到啊,”回回都这样说,回回都给她制造机会,她和谢晋安见面这么些次数,大多都是她的功劳。
沈莹也知道自个儿控制不住当红娘的冲动,遂恨恨道“表姐不讲义气,”她是大媒人,又是亲亲表妹,不告诉她就算了,还作弄她。
沈莹说完,扭头就走了。
沈莹是抱着打听的心思来的,一早就支开了红玉铃兰两个丫头,杨熙哭笑不得的看着自个儿的脚,早知道就不该逗她的,这下只能跛着脚回去了。
好在杨熙的厄运似乎已经用光了,走了两步便碰见张琼张珂姐妹俩,张珂见她行动不便,忙叫琉璃扶住她“杨姐姐去哪儿了,怎么把脚给崴了。”
杨熙笑笑“难得出来一趟,顺着河边儿走了走,走着走着竟走偏了,路上崴了一下,倒也不怎么疼。”
“杨姐姐可是见着什么好景儿了不成”张珂以己度人,觉得杨姐姐定是流连美景,才会走偏了的。
杨熙点点头“是有一处不错的好景儿,就在上游的山谷,那里开满了芙蓉花,煞是好看。”
“芙蓉那可真是稀罕了。”京城里不常见到芙蓉,更别说一山谷的芙蓉花了,张珂顿时来了兴致,直说要去看看。
杨熙笑道“珂妹妹要去也行,只是多带几个人,可千万别如我一般,看着看着花儿,就忘了脚下,到时候咱们都一瘸一拐的,旁人见了,指不定以为咱么干了什么呢。”
张珂也笑“杨姐姐放心,有姐姐的前车之鉴,妹妹一定万分小心的。”
把杨熙送回歇脚处,张珂拉着张琼要走,张琼拗不过她,又放心不下腿脚不便的杨熙,便叫丫头红袖去找铃兰回来。
“嫣嫣头一次骑马,也没个轻重,几个来回就磨了腿,现下也不敢上马了,有红玉跟着就行了,叫铃兰回来伺候你才是正经,”张琼说着说着就笑了“你是没看见,她下马时那一挪一蹭的,跟个螃蟹似的。”
想起沈莹的模样,一屋子的人都笑了。
“姐姐们笑什么呢,也跟我说说好不好”沈莹从门外进来道。
张珂直起身子来“咱们正说中秋那日吃的螃蟹呢”还没说完,便又是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沈莹还以为她们说的真是螃蟹,便附和道“要说这螃蟹,还要数中秋那几日最为鲜美,蟹膏多,蟹肉肥嫩,不论是做蟹黄包子,还是蒸着吃,都是人间至美之味。”
她一本正经的说着螃蟹的好处,其他人更是笑的不行,连几个丫头都忍不住跟着笑。
沈莹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螃蟹有什么好笑的
沈莹回来了,张珂交代两句就被急切的张珂拉走了,琉璃手上拿着自家姑娘从不离身的笔墨纸,跟在后头去了。
“珂姐姐这是又要去画画儿啊。”
杨熙笑道“画了也不错,咱们回去之后,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来。”
沈莹叹口气“表姐说的我都不想回去了”
不回去也只能在心里想想,未及寅时,唐筠便招呼着姑娘们收拾东西,从马场到京城要一个时辰,这时候已经不早了。
沈莹依依不舍的上了马车“真想在这儿多待几天,”回去又要跟着母亲管家,又要跟着先生上课,还要跟着秦嬷嬷学规矩,光是想想都觉得脑袋疼。
杨熙不理她的牢骚,谁都愿意轻松自在的活着,可谁又能真正的轻松自在呢。
有赵穆的提醒,杨熙开始注意起承恩公府的动静,果不其然,从马场回来没几日,便听说徐媗的禁足解了,慢慢地重回了闺秀圈子。
作者有话要说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我们熙熙不怕天不怕地不怕赵穆就怕禽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