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刚来京城时,她以为成国公府已是一等一的人家了,后来才知道成国公在朝中并无实权,也不受当今看重,能延续奢华富贵,乃是因为老国公即是开国功臣,又有助今上登位的从龙之功。
然而,这份香火情也快要消磨掉了,沈洵几十年如一日的平庸,请封沈莱为世子的折子被今上一直压着,便是要降等袭爵的意思。
这么一代一代的降下去,五代之后,国朝初始赫赫有名的成国公府,便会沦为平民百姓。
卫国公府比成国公府的还要差上一层,成国公府好歹还有张家这门亲戚,将来还会有恒王府提携,还能撑个几十年。
唐家就惨多了,先帝在世时就在今上和文康太子之间左右逢源,文康事败,才转过头来巴结今上,不幸的是,为时已晚,今上已经看不上他们了。今上继位以来,唐家虽不说一落千丈,却也好不了多少,好不容易跟吴家做了亲,还没来得借吴家的势就被吴公子下了几十年的脸面。
“男人不济事,受累的却是女人,”张氏也正跟梁嬷嬷说起这事儿,成国公府和卫国公府交好,小姑娘们能借口躲出去,她们这些个当家主母却不好躲,心里再看不上这门亲事,也得挂上笑脸去恭贺人家。
梁嬷嬷道“谁说不是呢,好好的大家子姑娘,却被人这样欺辱,”敢换成鲁阳候府试试,鲁阳候和世子能打劈了吴家人。
张氏自个儿都不想去,便没拦着两个姑娘去马场,只吩咐她们小心着些。
“熙儿看着嫣嫣,不许她骑马,”张氏不放心沈莹,走前一再的叮嘱杨熙。
杨熙一看沈莹满脸的激动雀跃,就知道她没将张氏的话放在心上,不由得有些头疼。她和沈莹都没学过骑马,这回去马场,都是同辈的人,天时地利人和的好时候,沈莹怎么可能忍得住。
因着她们是头一回去,已去过几次的张琼便邀她们一起。
唐家的马场是老卫国公在世时置办的,比不上西山围场的壮观,但对于常年在闺阁里打转的小姑娘们来说,已经是难得的广阔地方了。
唐筠邀了女眷,唐家二公子也没闲着,邀了一群狐朋狗友前来。
“我二哥也不想留在家里,”唐筠没说缘由,但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
“咱们耍咱们的,他们耍他们的,不妨碍。”
姑娘们都点头“你拿主意就是了。”
贵女们少有不会骑马的,沈莹倒是个例外,其他人在唐筠和李意如的招呼下,各自挑了马,三三两两的走了。
最令人刮目相看的是李意如,别人都选温顺的母马慢慢走,唯独她,一身大红旗装,利落的翻身上马,鞭子一抽,一阵儿风似的跑远了。
唐筠无奈的笑笑“意如就是这风风火火的性子,你们别见怪。”说来也怪,李意如看谁都不顺眼,没事儿就爱刺人家两句,只有在她面前才乖顺些。
沈莹看得眼热,一脸跃跃欲试的看着杨熙。
杨熙想也不想道“不行。”沈莹这小身板儿,恐怕马背都上去。
沈莹瘪瘪嘴,难掩失望。
唐筠笑道“沈妹妹别急,我这儿有不少师傅,你若是想骑,叫师傅牵着也是稳当的。”
“真的吗”沈莹喜出望外,还以为来一趟马场却只能走走呢,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惊喜。
唐筠点头“马场原是我祖父安置伤残兵丁的,那些人没法儿留在军营里,出去也没活路,我祖父便想了这么个法子,也算给他们找个养家糊口的差事。”
“先卫国公仁善,”众人纷纷赞道。
先卫国公也是个有本事的,就是去的太早了,不然卫国公府哪会落到如此境地。
有唐筠作保,还有别的姑娘们打边鼓,杨熙再拦着就说不过去了。
见表姐点了头,沈莹迫不及待的找师傅去了,杨熙终是不放心,叫红玉和铃兰看着她。虽然不想让两个人跟着,但沈莹也知道这是表姐的底线,不带着她也走不了。
唐筠领着沈莹走了,只剩下杨熙和张琼两人。
与杨熙不同,张琼是会骑马的,却不知道她为什么不去。
许是看出杨熙心中所想,张琼温婉一笑“让她们胡闹去,咱们四处走走散散心就是了。”
马场依山傍水,风景开阔。
张琼指着山道“从那儿翻过去是西山围场,再过去就是西山大营,每年秋猎陛下都要来西山围场,有时还会带着娘娘们一块儿来,我跟着母亲去过一次。”
圣上带了娘娘,底下的官员们才能带家眷同去。
杨熙道“听闻围场里有吊睛白额虎,可是真的”
“是真的,陛下不爱那些个兔子狐狸的小玩意儿,独爱猎猛禽,围场里专门养了老虎,野狼等,我记得那年也是,陛下猎了头老虎,那虎全身上下只有眼睛上插着两支箭,其余都是完好的。”
“啊陛下竟有如此神力,”杨熙瞪大了眼睛,原来话本子上的故事也不都是骗人的,竟然真的有人能两箭射死老虎,而且还只射眼睛。
杨熙忽然想起,那日赵穆救她时,也是一箭射穿了喉咙。
“我原先也不信,还以为”张琼压低了声音“还以为陛下神勇无敌的名声都是谄媚之言,直到亲眼见了,才知道是真的。”
今上未登基之前,曾为北地镇守,麾下三万军队,在北边所向披靡。
“不只是陛下,恒王殿下也很厉害呢,那时候殿下也才十五岁,陛下爱重他,时刻将他带在身边,”张琼又道“正因如此,陛下遇刺时,殿下一人斩杀了十余刺客,才拖到了禁卫军赶到。”
“陛下遇刺”杨熙惊讶道。
赵穆十五岁也就是三年前,那时候杨熙已经在京城里了,却从未听说过此事。
张琼点点头,凑到她耳边轻声道“说是鞑子奸细,其实是文康余孽。”
文康是徐太后所出,深受先帝宠爱,一出生便被册封为皇太子,那时候谁都以为他就是大耀的下一任皇帝,然而先帝活的太久了,后面又有逐渐长成的弟弟,文康等不了,便联合皇太子妃娘家,时任西北镇守的太子妃之父萧广,发西北军于京城外,意欲逼先帝退位。
当时还是靖王的今上提前得知消息,先一步率军回防,文康阴谋败露,先帝震怒,夺其太子之位,贬为庶民,圈于湄山行宫。本来事情到这儿也就完了,可没过几年,先帝年纪大了,又想起了父子之情,时常在大臣们面前提起文康之名,侥幸逃过一劫的文康余党以为是个机会,便上书请复其皇太子之位。奇怪的是,先帝将折子留下了,也不说准还是不准,弄的人心惶惶,文康余党上下活动,诸皇子也不甘示弱,纷纷出手,那几年,朝中大臣,各地势力暗战不断,一直到先帝驾崩,留下传位于靖王的圣旨,今上登基才逐渐消停下来。
文康一党不甘心俯首称臣,几次三番地暗中策划谋害陛下,先恒王和先兴远候就是那时候被害死的。
这些杨熙都有所耳闻。
“文康余孽竟还没有剿灭”
张琼摇了摇头“这谁说的清楚,文康到底当了二十多年的储君,手底下的能人异士不知凡几,再有,萧家那时候也是显赫非常,追随者甚重,即便文康和萧广去了也有人打着他们的名号行事。”
陛下登位之后,文康自缢而亡,徐太后尚能凭借手上的势力与陛下打擂台,直到徐太后也去世,文康一党才算真正的蛰伏起来。但这并不是好事结束,敌暗我明,这十几年来,偷袭刺杀屡见不鲜,只不过消息被封锁了,外头人才不知道罢了,张琼也是偶然听到父亲和母亲谈论,才知道这些辛秘。
“杨妹妹可千万别说出去。”
天家的事,好与不好,都不是她们能说的。
杨熙点头“我知道的,咱们也就是话赶话聊到这儿了,姐姐这么一说,我这么一听,转头就忘了。”
“正是呢。”
两人一路走一路聊,张琼温柔,杨熙沉稳,竟也聊得颇为投契。
到了河边儿,才发现不少人在这儿。
不仅是骑马的姑娘们,唐二公子带来的公子哥儿们也在。
在场的不是姻亲就是交好的,姑娘们也不扭捏,该行礼行礼,该叫人叫人,然后两边儿就在河边聊起来了。
方浛拉着张琼去看她的白马,杨熙也不闲着,四处去找沈莹,找了一圈儿,才在上游看到人。
沈莹正和谢晋安说话,看见表姐过来,连忙招手“表姐快来,谢侯爷也在呢。”
杨熙真想把她嘴缝上,这大庭广众的,喊这么大声,是怕人家不知道她和谢晋安有问题吗。
好在谢晋安在外头还是守礼的,站在几步之外对杨熙拱手“杨姑娘别来无恙。”看上去与招呼别的姑娘无异。
杨熙还了一礼“侯爷安好。”
看他们俩跟陌生人似的,沈莹转了转眼睛,装作不经意问红玉“方才我们来的路上,是不是有一片开了好多花的山谷”
红玉道“是有个山谷,姑娘还说那儿漂亮,待会儿要采些花回去给太太插瓶儿。”
“顺着水往上走,一刻钟的功夫就能到那山谷,”沈莹一边说,一边瞟杨熙。
红玉不知其中缘故,莫名的看着自家姑娘。
这又是抽的哪门子疯,跟表姑娘说这些做什么。
只有铃兰涨红着脸,低着头不敢看人,姑娘又撮合表姑娘和谢侯爷,该不该劝阻啊。
杨熙还没说话,谢晋安先一步心领神会“在下忽然想起还有要事,就先告辞了,二位姑娘慢慢玩儿。”说完,便趁丫头们不注意,对杨熙眨了下眼睛。
杨熙想装作没看见,又想起上回在八宝楼里,话没说完就被赵穆打断了。
唉,来都来了,把话说清楚也好。
谢晋安走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杨熙就说要先回去了,沈莹知道她是会情郎,嬉笑的看着她不说话。
杨熙懒得理她,转过身走了。
一路避着人,走了一刻钟,果然看见一片开满木芙蓉的山谷。
“水边无数木芙蓉,露染胭脂色未浓,正似美人初醉着,强抬青镜欲妆慵。”谢晋安站在树下,手执一朵芙蓉,眉眼之间,暗含万般情意。
杨熙状似羞涩的转过头,心里暗道,幸好没有拿元微之的下流艳诗来调戏她,否则今儿又说不下去了。
谢晋安走过来,将花拿到杨熙面前“我一见这花,就觉得见了姑娘一般。”
这句话仿佛在哪里听过哦,谢晋安给她玉佩的时候,好像也是这样说的。
杨熙接过花儿,含羞带怯的看了他一眼。
谢晋安被这一眼看得半边身子都酥了,痴痴的望着她“姑、姑娘真好看。”
杨熙红着脸啐道“有话快说,不然我就回去了。”
一听她要走,谢晋安急道“姑娘慌什么,咱们两个,好不容易才能见一面,不多说会儿话,还不知何时才有这样的机会呢。”
尤其这里没有赵穆在,不用提心吊胆的怕抓住。
“前面有一块儿石头,我已擦干净了,咱们过去坐下说,”谢晋安试探的拉了杨熙的袖子,见杨熙没躲开,得寸进尺的着大半个袖子,几乎要碰到杨熙的手。
杨熙忍了又忍,才没甩开袖子上那只手。
想当侯夫人,必须得给他点儿甜头才行。
“上回我与姑娘说过,不要叫侯爷,姑娘怎么忘了,”坐下之后,谢晋安依然没有放开杨熙的袖子。
杨熙往回缩了缩手“侯爷还说呢,我还没听清你说的话,你就走了。”
谢晋安也想起了那天的窘迫,尴尬的摸摸鼻子,趁他不注意,杨熙赶紧收回袖子,双手交叠放于腿上。
“后来那人可有难为姑娘”
杨熙故作不知“侯爷说的是哪个人”
“就是,”谢晋安咬牙道“就是恒王,他是个不解风情的,若是叫他知道了咱们俩的事儿,定是要棒打鸳鸯的,我也是不想与姑娘分开,才故意躲着他,姑娘不要误会,我真的不是怕他。”
呵呵,信你就有鬼了。
杨熙心里翻了个白眼儿,留给他的琴被他给了赵穆,送给他的诗现在都还在赵穆手上,还有上回那个玉佩思及此处,杨熙忽然惊觉,自己和谢晋安的每一次见面,都有赵穆的影子,而且,无一例外的被赵穆搅和了。
杨熙正想得出神,就听见谢晋安问起了那块儿玉佩。
“上回那玉佩,姑娘可打了络子上去”
看着谢晋安暗含期待的眼神,杨熙真不忍心告诉他,玉佩已经被赵穆还给八宝楼了。
“姑娘可是不愿意”
杨熙的迟疑,被谢晋安误以为是拒绝。
“并非如此,”杨熙赶紧补救道“我愿意的。”说完,杨熙就低下头不看谢晋安。
谢晋安欣喜若狂“姑娘说的可是真的”
杨熙轻轻地点了点头。
谢晋安激动不已,张着手臂想要抱一抱面前的姑娘,又怕冒犯了人家,那样子,怎么看怎么滑稽。
杨熙一直防范着谢晋安动手动脚,没想到谢晋安还真的克制住了,到让她有些刮目相看。
“我没记错的话,姑娘应当是明年及罢。”
谢晋安早打听过杨熙的身世,知道她还不到十五岁。
时下男女成亲的年纪不比前朝,大多都在十六七岁左右,谢晋安已经整整二十了,早就该成家的,只是他一直没遇到想娶的,这才拖着。
如今,谢晋安觉得自己终于遇到想要白头到老的人。
他与杨姑娘虽然相识不久,可自从第一次见面,他就觉得杨姑娘与众不同,缘分使然,杨姑娘的才华,性情慢慢展露在他眼前,他被深深吸引,愈陷愈深,无法自拔,若不是杨姑娘年纪小,他都想现在就把人娶回家去,从此琴瑟和鸣,鸳鸯相伴。
谢晋安问她年纪,杨熙就知道,自己的谋划,就快要成了。
杨熙死死地掐住掌心,心里告诉自己要冷静,不能激动,更不能轻易答应,掐的掌心刺痛不已,才平复过来。
杨熙才缓缓抬起头来,双目微红,似有点点泪光“侯爷此意,可是要”娶我么
未尽之言,两人都懂。
谢晋安情不自禁的抬起手,想要抚上她的脸颊,却还是停在半空中“姑娘还不信我么”
“我只是”杨熙眼中一滴清泪顺着脸庞,滑落在地上“小女身份低微,不敢肖想。”
谢晋安拿出帕子为她拭去泪痕“高门大户也好,寒门小户也好,我只要你,别的都不要。”
“我心里想信侯爷,却又怕的慌,若是侯爷哄我,我我又该怎么办”杨熙偏过头,眼泪扑簌扑簌的往下掉。
谢晋安心疼的不行“姑娘别哭啊,我发誓,我谢晋安若有一句假话,便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杨熙拿着帕子,想捂住他的嘴,又不敢真碰到他,便将帕子甩在他脸上“好端端的发誓做什么,你有心就够了。”
“我若不发誓,姑娘怎么会信我,”谢晋安捡起帕子揣在怀里,双手扳过杨熙的肩膀,深情道“如此,你总该明白我的心意了罢。”
杨熙低着头不肯看他,只轻轻地“嗯”了一声。
谢晋安顿时如闻天籁,满心欢喜道“那咱们就说好了啊,待姑娘及,我便让母亲去成国公府。”
杨熙又点了点头。
得了杨熙的应允,谢晋安也不在意她说不说话,反正杨姑娘只是害羞而已,其实心里是有他的。
两个人又说了会儿话,主要是谢晋安说,杨熙听着,再时不时的装个羞涩的模样。
今儿人多,出来的太久了惹人怀疑,谢晋安名声不好倒是不怕,杨熙却不敢多留,而且谢晋安的言语太火热了,她忍不了太久。
谢晋安是顺着原路回去的,杨熙先前说了要回歇脚的地方,此时就不能走来的路,得绕一大圈儿,后边儿回去。
一个人走倒也有好处,杨熙能把自己和谢晋安的事儿从头到尾理一理,看看有什么地方不妥当的。
谢晋安和她已经是情投意合了,剩下的就是看兴远候府和成国公府的意思。成国公府她不担心,有杜氏那档子事儿在,她求一求张氏,不会有什么难处。
兴远候府却不太好办,一个李太夫人,一个昌平长公主,都不是能接纳她这个孤女的,杨熙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出身是老天爷定的,她改变不了,唯一能指望的,就是那二位对谢晋安的疼爱能让谢晋安为所欲为。
杨熙想得太入神,一个没注意,就跌进坑里崴了脚。
山林里人来得少,没有马场平整,坑坑洼洼的,杨熙又心不在焉的,崴了脚也不奇怪。反正也没有别人,杨熙也顾不得仪态,一屁股坐在地上,边揉着脚边在心里骂谢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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