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小道藏于两侧的树丛之中,太阳晒不到,两旁不时有凉风吹过,杨熙站了一会儿,总算觉得身上的燥热好了些。
这天儿好似比往年更热了,前几年的夏月,她都是穿的严严实实的,今年却不行,不仅是做的衣裳与沈莹的一般无二,都是清凉单薄的,就连平日里午后或者傍晚,她也时常觉得热得慌。
素月心疼自家姑娘,做完手上的活儿就要给她打扇子,杨熙却不忍心她劳累,便不肯让她来。
玉兰轩里又只有素月这一个忠心的,紫玉差事做的不错,论起对杨熙的心来,又要差上一分了。
早几年杨熙畏寒,夏天儿不觉得热,张氏知她体寒,就没往玉兰轩里送冰,是以杨熙只能忍着。
今儿贪嘴吃了两口鹿肉,就愈发的躁得慌。
看来这东西还是不能多吃,即便要吃,也要选对时节。
杨熙正想着呢,忽然又笑了起来自己也真是多虑,鹿肉难得,寻常哪里有机会吃得到,岂是说什么时候吃就能什么时候吃的
兀自笑了一会子,心里觉得好受了,杨熙便挪动步子,打算回去了。
今儿没带人来,沈莹的丫头们都在她跟前儿,杨熙没来过恒王府,怕在外头待久了不好。
然而俗话说得好,怕什么来什么。
杨熙还没走几步,就听见后头响起了赵穆的声音。
“站住。”
杨熙叹口气,一边感叹着这倒霉催的运气,一边装作镇定的转身,走过去福身道“见过殿下。”
赵穆站在树荫之后,冷冷地看着杨熙“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太妃接沈莹过府一事,赵穆是知道的,但他不知道杨熙也跟着来了。以往都是沈莹一个人来的,虽然太妃也邀过杨熙,但杨熙一次也没来过。
赵穆不叫起,杨熙也不敢擅自起来,遂仍旧低着头道“民女民女是出来乘凉的。”
这要怎么解释,说自个儿贪嘴,吃多了鹿肉睡不着,杨熙还没那么厚的脸皮,只能含糊过去。
赵穆却不信,先不说杨熙以前的行迹,除了公主府那一回是他误会了,在成国公府那一回,当着他的面儿指鹿为马,鬼话连篇,堪比朝中的文官。
就说现下,一个女子,鬼鬼祟祟的避开众人,跑到没人的地方来乘凉,这可是王府,不是成国公府,照她那谨慎的性子,怎么会干出这么没名堂的事来。
“本王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到此地来,到底有什么目的”
杨熙都纳闷儿了,这位殿下怎么总觉得她要干坏事儿啊,要是她真想干坏事儿也就罢了,可是这回真的冤枉啊,她就是吃多了,出来消食纳凉而已,至于这么较真儿么。
“回殿下的话,民女并没有任何目的,就是看这儿凉快,便不自觉的走过来了,若是扰了殿下,请殿下恕罪,”杨熙瘪瘪嘴,早上沈莹还跟她保证赵穆不在府里,结果呢,面前这是鬼不成。
“伺候的人呢”赵穆问道。
哪个正经姑娘身边儿不跟着几个人,若真如她所说,就是来乘个凉,怎么会不带丫头。
“回殿下的话,早上走得急,没来得及待丫头,”杨熙却没说到底是谁急,有沈莹在,是个人都会觉得是沈莹着急。
赵穆也不例外,沈莹向来如此,点点头,勉强信了这个说法,却又问道“便是你没带人来,府里难道没有伺候你的人”
母亲的待客之道绝不会如此粗糙,说来说去,赵穆还是觉得杨熙有鬼。
杨熙不是没想过叫丫头,但丫头们不是在屋里避着,就是在阴凉处躲懒,她一个外人,又不比沈莹那样受太妃宠爱的,怎么好使唤人家。
“怎么不敢狡辩了”赵穆轻蔑道,就知道这丫头不是个好的,亏他先前为误会了她而愧疚。
赵穆的语气激怒了杨熙,杨熙挺直了身子,大声道“殿下身份贵重,府上的丫头也都是金贵人,我一个无名无姓的,如何用得起”
放在往常,忍忍也就过去了,可是这一顿鹿肉,吃得杨熙是气血上涌,半点没有平日的淡定。
“再说了,殿下说民女有不可告人的目的,那殿下倒是说说,民女目的何在,难不成”杨熙不阴不阳道“殿下觉得,民女是为您而来的”
赵穆羞恼道“你、你简直”
“简直什么不知廉耻么,横竖殿下也不是第一回这样说了,”语气之中,满满都是嘲讽。
赵穆也想起了,上一次他说她不知廉耻,回去就被打了脸。
而且,这女子敢这样跟她说话,还是在成国公府里,他误会的那次。
这回她也这么理直气壮,难不成,真的如她所说的那样,仅仅是来乘凉的
王府的一切事务都是太妃总揽着,底下的嬷嬷管事们管着,有眼高于顶的丫头下人也不足为奇,毕竟整个儿京城里,除了宫里,也没有哪家比恒王的门第更高了。
便是几家老王爷,也因着跟圣上的隔了一层,又没几个出众的人才,不得圣上的心。
“抬起头来,”赵穆沉声道“即是下人的不是,本王便饶你这一次。”
杨熙一直半蹲着,低垂着头,此时方才慢慢地站直。
蹲的久了,腿脚有些麻木,杨熙起来还没站稳,便一个趔趄往前倒去。
赵穆离她只有不到两臂的距离,此时见杨熙倒下,想也不想就伸手扶了一把。
杨熙就着他的手站好之后,才发现是赵穆拉的她,赶紧又蹲下“殿下恕罪,民女失仪。”
赵穆咳嗽两声“无妨,起来站着,”免得又倒下了。
女子就是麻烦,这么一会儿都撑不住
杨熙也不想为难自己,只要赵穆不嫌她无礼就好。
这回杨熙起来的更慢了,倒一回还能说是意外,要是倒两回,以赵穆的性子,只怕又要说她不怀好意,蓄意引诱了。
等到杨熙站好了,赵穆才看见面前的女子,脸色酡红,眼泛水光,遂皱眉道“你这是喝醉了酒”
杨熙不明所以“没有啊太妃娘娘今儿准备的全鹿宴。”
太妃娘娘怎么会给她们酒喝,何况吃的是鹿肉,再喝酒的话,别说现下是夏月,便是寒冬腊月,也不是一般人受得住的。
“没有就好,”赵穆收回目光“既然如此,你也不要在此逗留。”
吃个鹿肉就像吃了一样,哼,幸好还知道避着人。
赵穆已经完全忘了,刚才还不依不饶的追问杨熙为何不带人。
“是,民女告退,”杨熙又福身。
“还有,以后不要随意乱走,”这副样子叫人看见了,还以为他府里多不堪呢。
杨熙唯唯的应着,心里却道,您放心,以后我再也不来了。
回了院子里,杨熙也没心思再歇晌午了,正好时候也不早了,再等等太妃娘娘和沈莹也该起来了,到时候催催沈莹,早些回府。
赵穆在府里,杨熙是一刻也不想多待,除了帮她见沈蔚那回,哪回遇上他都没好事儿。
屋里伺候的丫头没发现杨熙出去,她回来了好一会儿,才有个梳着圆髻的瓜子脸杏核眼丫头进来问“姑娘可是歇息好了可要用些茶水点心”
杨熙仿佛记得她叫青萝,是太妃娘娘跟前儿的二等丫头,太妃娘娘见她没带人,就让青萝来伺候她。
“劳烦姐姐打些水来,”杨熙客气道。
“姑娘稍等,”青萝说完,便退出去打水了。
杨熙走到梳妆台,才从铜镜了看到了自己的模样,真是说不出的旖旎。
遭了,赵穆方才看到的,不会就是她这副模样罢
杨熙心里打鼓,她都回来这么一会儿了,脸上的颜色都没能褪下去,可想而知,赵穆刚才看到的一定不会比这更好
唉这下子,赵穆肯定更觉得她不是个好的,难怪那么急着赶她走,连她的顶撞都不追究了。
说来也怪,这位殿下每回都是这样,一来就问罪,非要她顶回去,才肯信她。
莫非是有什么怪癖不成
杨熙胡思乱想了一阵,虽有些担忧,但也不太在意,反正赵穆对她的印象一向不怎么样,她就是天仙下凡,也入不了人家的贵眼。
好不好的,都跟他没关系。
他怎么想,也跟她没关系。
青萝办事儿实在不利索,与成国公府的丫头们有的一比,杨熙等了好久,才终于等来了凉水。
洗过脸之后,杨熙重新整理了一番衣裳首饰,问道“太妃娘娘可起来了”
青萝道“纸鸢姐姐方才出来了一趟,想来娘娘已经起来了。”
杨熙点点头“多谢姐姐了。”
“您真是太客气了,”青萝捂嘴笑,暗里却不屑道,真是乡下来的野丫头,一点儿贵女的气势都没有。
杨熙笑笑,起身绕过青萝,往正房而去。
太妃娘娘将杨熙安排在东厢的客房里,沈莹则在正房旁边的耳房中。
原本沈莹是想和表姐一道儿睡的,但耳房太小了,两个人挤着太热,只得无奈放杨熙离开。
杨熙到正房时,沈莹也起来了,正在给太妃娘娘梳头发呢。
“表姐快来看,”沈莹一边招呼着杨熙,手上却并未停下“看我给娘娘梳的好不好看”
杨熙一看,沈莹竟给太妃娘娘梳了个飞仙髻,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你呀,真是糟蹋了太妃娘娘的秀发。”
“怎么回事儿,”沈莹收起了镜子,太妃娘娘并不知道她梳的什么发髻,边儿上的丫头们碍于太妃对沈家大姑娘的宠爱,也不敢明说。
太妃对杨熙道“熙儿你说,嫣嫣给我梳成什么了”
杨熙抿嘴笑道“还让她自个儿说罢。”
沈莹不服气道“怎么就糟蹋了,这么好看的发髻。”
“好看是好看,可是再好看,它也是飞仙髻啊,”杨熙直言道,飞仙髻多是未出阁的女子梳的,太妃娘娘儿子都这么大了,哪里还能梳这个。
太妃一听是飞仙髻,赶紧拦了沈莹,不叫她继续。
沈莹一手扶住发髻,另一只手按住了太妃的手道“这表姐就有所不知了,世人皆知,飞仙髻是未婚女子梳的,却不知,还有一类女子,也可以梳呢。”
“哦”太妃好奇道“我也未曾听闻过呢。”
沈莹道“飞仙髻名为飞仙,自然是天上的仙女们梳的,”说着又得意的看了一眼杨熙,“太妃娘娘堪比九天玄女,如何梳不得这仙女的发髻。”
太妃娘娘笑的合不拢嘴,指着她道“你这促狭鬼”
沈莹又道“我还道表姐学识渊博呢,怎么这回却不知了,”说着便咯咯咯的笑起来。
杨熙知她是想显摆,也不反驳,看着她笑的开心,终是没忍住也跟着笑起来了。
这一笑,总算是笑过了方才在后院遇到赵穆所带来的不悦。
虽然沈莹引经据典的说了一大通飞仙髻的好处,但太妃娘娘还是没如她所愿,叫了丫头来重新梳了个凌云髻。
沈莹感叹了一番怀才不遇,险些效仿古人写一首抒发自己的不得志,无奈文采有限,一句都作不出来。
杨熙记挂着赵穆在府里,不着痕迹的催了两回沈莹。
沈莹知晓表姐不自在,虽然十分舍不得王府的快活日子,却也顺着杨熙的意思,向太妃娘娘提出了告辞。
太妃娘娘挽留了两遍,见她们心意已决,无奈只得着人送她们回去。
临行前,自然又是收拾了大堆的吃食玩意儿,让沈莹和杨熙带回去玩儿。
沈莹不推辞,杨熙也不好自己推辞,只能全收了。
太妃娘娘给的全是好东西,泸州八百里加急送来的荔枝,皇庄里产的蜜桃儿,南边儿新进的绣品随便儿拿出一样来,都够杨熙惊叹了。
许是念着杨熙头回来,杨熙的东西里还有一件儿珍贵非凡的绣品,乃是南边儿姚大家亲手绣的插屏。
姚大家原是前苏州知府的庶女,名为姚三娘,后来姚知府被御史参贪赃枉法,收受贿赂,将其贬为庶人,姚家自此穷困潦倒。
姚三娘为了糊口,便以从前在闺阁里学的刺绣为生,后来受到苏州最大的绣庄赏识,成了供奉的绣娘。
姚三娘的绣品比别人的都要精美,名气也越来越大,几十年下来,便成了现在的“姚大家”。
京城的贵妇人们,无不以拥有姚大家的绣品为荣。然而今上登基后不久,苏州上供的绣品就得到了柳太后的喜爱,其中尤以姚大家的作品为最,自那以后,姚大家的绣品就不再贩卖,只供内务府。
贵夫人们想要得到姚大家的真品,只有太后赏赐这一条路。
杨熙得的这个插屏,名叫江山秋色,乃是以宋时大家张伯驹的名画江山秋色图为底,以各色丝线勾勒出层峦叠嶂,最难得的是,一个仅有二尺长一尺宽的插屏,竟能将完整的江山秋色图绣于其上,不能不叹,姚大家不愧是名动天下的大家,技艺如此之精湛,不能说后无来者,也是前无古人了。
对于这个插屏,杨熙是爱不释手,它本身的珍贵是一层,绣艺是一层,还有一层,就是江山秋色图了。
杨熙本想将之放于屋里,又怕别人说她孟浪,思来想去,终是舍不得宝珠蒙尘,老于灰烬,便与素月一起绣了个罩子,罩在插屏上,然后将插屏放在屋里不起眼的地方。
杨熙想看之时,取下罩子就能看,有人来了,将罩子一罩,也没谁会来问。
只除了沈莹之外。
沈莹不理解杨熙,指着罩子好一通嘲笑“表姐真是,人家好好的大家之作,竟被你们这胡乱绣的破布给掩住了风华。”
杨熙打开她的手,嗔道“什么胡乱绣的,一个罩子而已,难不成还要绣成精品不成”说着说着,自己也觉得有些对不住姚大家。
“那你倒是告诉我,有什么更好的法子”杨熙问沈莹。
沈莹大大咧咧道“这有什么,你就直接放着不就成了。”
沈莹不懂,便是再珍贵,这插屏是表姐正大光明的得来的,何必这样遮遮掩掩的呢。
杨熙却不好明说,沈莹这样的身份,无论是什么样的宝贝,都有底气摆出来给外人看。但自己不一样,这么贵重的东西,就这么大喇喇的摆在外头,别人看了,还不知要怎么说她呢。
跟沈莹说不清楚,杨熙也不强求,仍将插屏这样摆着。
第二日去成蹊苑上课,沈莹没忍住跟先生说了这件事儿,先生听了,诧异道“真是姚大家的江山秋色”
杨熙点点头,太妃娘娘手里的东西,哪能有假的。
“这可真是”先生有些激动“难得有这样的机会,一会子上完课,咱们一道儿去熙儿屋里看看。”
杨熙点头应了,沈莹问道“先生也痴迷于姚大家”
“说痴迷也不为过,”先生喃喃道“早年有幸,曾与姚大家有过一面之缘,姚大家气度非凡,对刺绣一道的领悟,更是无人能及,且她与别的绣娘最大的不同,就是她不流于俗套,一味地照着花样子绣,她绣的多事自己画的山水花鸟人像之类,她的画工也不下于当下的名家了”
先生絮絮地说了许多,十多年前姚大家跟着进供的队伍来京城,那是先生的夫君还在世,杨家地位不低,先生向往姚大家已久,便找机会见了姚大家一面。姚大家与先生一见如故,畅聊了许久。
后来先生便不只爱姚大家的绣品,更爱姚大家的人品。
“三娘是我见过的最纯粹的人,她这一生都醉心于刺绣一道,不为外物所动。”
姚大家终身未嫁,成名之后,也不乏官宦之家想纳她为妾,或有商户求娶,但这样的人家,无一不是冲着名声来的,看透了这些人的真面目,姚大家便当众立下誓言,此生只忠于刺绣,绝不成家。
经此一事,再无人打扰她,她也能专心于自己所爱的事情。
杨熙不知姚大家经历了什么,才能走上一条完全不同于世俗的路,但这不妨碍她敬佩姚大家。
一个女子,能够不依靠男人,独立的存活于世,实在是令人惊叹。
但杨熙却没有这样的勇气,她是个真正的世俗之人,没有姚大家和先生的清高,地位和荣华才是她要追寻的。
若是没有杨凌,或许她会遵从张氏的意思,找个小门小户就嫁了,但是现在,她没有退路。
从恒王府回来之后,沈莹安分了几天,便忍不住要拉着杨熙往外跑。
杨熙也不拒绝,只嘱咐她别忘了给德馨院里报备一声。
沈莹不赞同道“表姐你是不是傻了,母亲说了咱们可以出去,若是告诉她,她不让咱们出去可怎么办”
被沈莹说傻,杨熙也不恼“太太不是言而不信的人,她越是对咱们宽松,越是在考验咱们呢,你着人说一声儿,太太不会拦着的,要是不说,那才遭了呢。”
“怎么就遭了”
“你想想,咱们要是不说就出去了,太太会怎么想,”杨熙徐徐道“是不是会觉得咱们仗着太太的信任,任意妄为,下回再想出去,就没这么容易了。”
沈莹沉思道“表姐的意思,这是母亲设给咱们的关卡了。”
杨熙点点头,又道“再说了,出门前跟太太报备一声儿,免得太太担心,也是你的孝心。”
“嗯,”沈莹点头“表姐说的有理。”
说完,沈莹也不耽搁,亲自去了德馨院里。
没一会儿,就兴高采烈的回来跟杨熙说道“幸亏有表姐在,不然我又要惹母亲生气了。”
杨熙笑道“你跟太太怎么说的”
“我就说约了琼姐姐和珂姐姐喝茶,顺便问母亲可要什么东西,我给她带回来,母亲听了高兴的很,还说我长大了懂事了呢,”沈莹没想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儿,竟能让母亲这样夸她。
作者有话要说 一考完试我就马不停蹄的回来码字了精尽人亡j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