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清时从太液池边离开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
稚儿却仍旧站在树阴里,渐渐黑得看不清轮廓。
夏清时叹了一口气,看了一眼渐次亮起来的宫灯,朝着掖庭走去。
如今她已是月贵妃,出入掖庭之中,侍卫是不敢拦她的。
只是佳乐万万没有料到,夏清时竟然还会来看自己。
两个人对坐在桌前,一盏冒着黑烟的油灯,熏得夏清时眼眸有些疼,不自觉的眼眶便有些微微发红。
沐宛君何尝不知道眼前的人那发红的双眼是油烟熏的,可心中仍是泛起一股酸涩。
刚想开口,便听夏清时先说了话“太后已答应了我,放你和你的两个儿子出宫。你的后半生便自由了,不过尽可能的远离京陵吧,段南唐定然不会轻易放过你那两个儿子,最后一生也不要再让他想起你们来。”
“那你呢”沐宛君接到。
夏清时抬起眼,看着沐宛君“我与你无关,你只要管好自己就是了。我来这儿,也只是要和你说这些,你们好提前做好准备,今晚我离开后,我们终身便不会再相见了。”
说罢,竟是直接起身要走。
“等等”沐宛君忙站了起来,出声挽留。
话音还未落,便见夏清时眉头一皱,脸豁地一下比屋檐下的白纸灯笼还白,额上豆大的汗珠急急滚落。
夏清时肚子隐隐的疼了好一阵子了,只是没有想到,这突然的起身,竟扯得小腹内一阵酸涩胀痛,差点站立不住。
“你你这是怎么了”沐宛君心急如焚,眼底又是担忧又是关切,从未有过的慌乱。
上前两步伸手便去扶人。
手刚刚触碰到夏清时的胳膊,夏清时下意识的便将手猛地一下抽离开去,这一下用力几乎全身的力气,本就痛得站立不住的她,一个趔趄,眼前恍然一黑,竟直直的摔下地去。
“啊”不知雪眼疾手快,忙奔到夏清时跟前,将她接住。
沐宛君这才捂住胸口,命人将夏清时抱上床榻。
玉露是略懂医术的,匆匆便来搭夏清时的脉。
夏清时只觉自己浑身无力,眼前黑了好一阵子,才慢慢缓了过来,刚刚好一些,便听玉露的声音从耳畔传来。
“娘娘,公主她,有了身孕。”
“什么”夏清时几乎和沐宛君一同惊呼出了声。
却见玉露肯定的点了点头“不会错的,已经三个月了,只是目前胎像不太稳,须得注意休养才是。”
“段南唐的”沐宛君凝视着怔忪的夏清时出口问到。
夏清时却一把掀开被子,不顾力气还未恢复,推开眼前的人,便往外走去。
“阿时”沐宛君在她身后长长的喊了一声。
只是那一声呼唤随着渐行渐远的身影,一齐消散在了夜色之中。
夏清时当然知道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段南唐的。
她只在那一次,和玉姬一同去看戏的时候,喝下了玉姬陷害自己的毒药,然后与沈临洛
只是为什么会这么巧,仅那一次便
夏清时在黑夜之中,朝着养心殿走去,她的手抚在自己的小腹之上,感觉神奇而又不可思议。
那柔软的,温暖的,微微泛着疼痛和酸楚的地方,竟然孕育着一个小小的婴孩。
她也会像自己母亲一般,生下一个孩子来,再一点一点将他养大。
也怪自己太粗心。
夏清时不由得感叹,她曾经常年随父亲在外征战,月事一向不规律,最近这几月,又经历各种事情,月事一直未来,竟也没有在意。
心中思绪万千,不知不觉便走回了养心殿,哪知一进殿中,绿筠竟还未回来。
问过了殿内的其他宫女,也无一人见过绿筠。
“这可真是奇怪了。”夏清时喃喃,绿筠做事向来有条有理,绝不会一言不发久久不归,只怕是真的出了事。
此时虽天色已晚,可无论如何也等不到明日。
夏清时不顾自己身体不适,披上一件袍子,便往御书房去。
她寻不到绿筠,只能去找段南唐,这个宫里,没有什么事能逃出他的手心。
刚到御书房外,便见瑶姬挂着一脸的泪从里面便出来,因走得匆忙,差一点和夏清时撞个满怀。
“葵姬是你”瑶姬看到夏清时显得格外的惊讶。
她早便听宫里的下人说,新来的月贵妃娘娘和绾陶公主格外相像,她本就沉浸在绾陶的死中伤心不已,本想着抽个时间去看看,哪知还未来得及,那些传言便皆不见了踪迹,想要抓个人来问问,话一出口,人人便如临大敌,惊恐得面如土色,讨饶似的不肯言语一句。
“瑶姬公主,这位是贵妃娘娘,公主常年不爱出来走动,认错了人。”坤公公脸色惨白,赶紧纠正瑶姬。
哪知瑶姬下巴一扬“怎么可能认错了人我与葵姬这样要好,一个人即便面容长得再相似,神情举止也是不一样的,这人千真万确就是葵姬,你别真把我当傻子”
夏清时却是一笑,接着坤公公的话“我确实是月贵妃夏清时,瑶姬公主认错了人。”
瑶姬瞪大了眼睛,原本挂着的一串泪珠一股脑的落了下来,脸蛋红扑扑的“不可能,怎么可能呢,你分明便是葵姬呀”
“公主别哭,世间相似之人太多太多,我与葵公主相像,也不足为奇。”
“是吗”瑶姬抹了抹脸,“不过,我不是因为你哭,我哭是因为皇上要将我嫁到东凉去”
“什么”夏清时一怔。
瑶姬小嘴一撅,一手推开了夏清时“既然你不是葵姬,我不与你说了,母妃说不要和不认识的人多说话”
说罢,扭头便要离开,刚跑了两步,却忽然回过头来,怯怯的问“你真不是葵姬吗”
夏清时实在不忍心伤害瑶姬的心,可这谎话却又不得不说,只得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瑶姬嘴一瘪,哭得更凶了“那看来葵姬是真的死了”
说罢,飞快的跑了开去。
夏清时直到看着瑶姬的背影消失不见,这才转身,让坤公公代为通传,自己要见皇上。
她本打算去和亲前,以月贵妃的身份,与瑶姬好好道个别。
如今这样,让她以为自己死了,也算是道过了别了罢
“娘娘,陛下说了,御书房您可以随意出入。”坤公公打千一笑,替夏清时打开了殿门。
段南唐伏案在上,并未抬眼。
“公孙镜请求和亲的人是我,皇上为何要将瑶姬嫁过去”
猛然听到夏清时的声音,段南唐抬起了头,眼眸亮了亮,如同浓雾之中,忽然闪现的星光。
段南唐放下手里的折子,定定的看着夏清时“哪怕东凉铁骑南下,南玉国不成国,我性命不保,夏清时,我也是不会放你走的。”
“如此,你便要牺牲瑶姬吗”夏清时咄咄逼问。
段南唐冷冷一笑“牺牲且不说为了国家嫁过去一个公主,用一个女人的幸福换整国人民的兴安,一个女人便能让国家免于战乱,让千万士兵免于牺牲,让无数家庭免于家破人亡,这样的牺牲,是荣幸而又伟大的。更何况,对于她瑶姬,与其终其一生困守在公主,当一辈子老公主,倒不如去往东凉,做七皇妃,今后甚至还能成为东凉国的皇后,你说,这是她的牺牲吗”
“要是我自愿前去呢。”夏清时咬牙。
她本就答应了太后离开,若能再换回瑶姬,那她是千万分的愿意。
段南唐的眸光变得锋芒“我说过,我不会放你离开。”
瑶姬和亲已成定局。
公孙镜回东凉坐等迎娶公主。
夏清时知道,瑶姬以后的生活定然不会好过,公孙镜想要的是自己,和亲来的却是另外一个公主可是对此夏清时却无能无力。
更让她担忧的是,肚子里的孩子。
若她不能离开皇宫,将来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可怎么办
她不想放弃这个孩子,她和沈临洛的孩子。
哪怕只是一场误会而来的,也是一个美丽的误会。
可以段南唐的手腕,他定然容不下这个孩子
夏清时一边想着怎样保全肚子里的孩子,一边找消失了好几日的绿筠。
令夏清时感到惊奇的是,整个皇宫,竟无一人见过绿筠。
似乎自那日她替自己请太医,一出养心殿,便人间蒸发了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似乎世上根本就从未存在过这个人。
“会到哪里去了呢”夏清时喃喃自语,难不成是稚儿或者白荷搞得鬼
“什么到哪里去了”一个清越的嗓音从外传来。
夏清时仰头看去,便见到了摘星的脸。
摘星已是皇上贴身的宫女,地位自然不一般,整个人比从前更精神了些。
见夏清时不答她的话,摘星也不在意“陛下让我通传一声,今晚他要来养心殿歇息。”
什么段南唐自打与夏清时成亲那日,从养心殿离开后,这么多天来,一直歇息在御书房,从未踏入养心殿一步。
怎么今日
夏清时有些忐忑,无意间看到摘星脸上复杂的神色,心中忽然一动。
手抚上小腹,如果要保住肚子里的孩子,那便只有唯一一个办法,就是让段南唐以为,这孩子是他的
“摘星,你想不想得到段南唐。”夏清时径直说了出来。
摘星吓了一跳,眸子瞬间瞪大,一张脸白得发青,又忽然微微泛起了红云“休要胡言乱语”
话还未说完,夏清时便打断了她“我知道你的心意,你看他的眼神,藏不住的。”
“你”
“你别怕,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夏清时接着到,“今晚他来养心殿,势必要与我同房,不如,我让给你,让他误以为是和我在一起,其实是你,多来几次,若你能成功有了身孕,再将真相告知皇上,想必他念在你肚子里的孩子的份上,也定然不会怪罪于你,你还能趁势成为他的妃嫔。”
摘星静默着站立,一动不动,良久,才微微开了口,嗓音清细“你为什么要帮我”
夏清时浅浅笑了笑“因为我不爱他。”
当晚,段南唐来的时候,夏清时已经斟好了酒。
“如果今生今世都注定了无法离开你身边,那这一晚,便让我们一醉方休,忘了种种恩怨,回到那个无名的山谷吧。”
夏清时眼波流转,脸颊红得像窗棂外新开的榴花。
段南唐接过酒杯,眸光里是千言万语也说不出的深情,这样的一日他等了好久好久,甚至想过也许这一辈子,他最好的时候,便是在那个小山谷之中了,今后的每一天只能是怀念,怀念曾经他在那里拥有的一切。
而此时此刻的夏清时,竟然愿意,让他再回到那里一次。
段南唐接过了酒杯,一饮而尽,心中畅快而幸福,这种感受,便连坐上龙椅的那一天,也未曾有过。
仿佛又看到了漫天的雪花,和雪花下,火堆旁,红光映衬下,那张让他再也无法释怀的脸。
段南唐捧起眼前那人的脸,深深的,深深的吻了下去。
便只是这一个吻,令他豁出性命,也在所不惜。
与这一刻相比,什么王权富贵,千里江山,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又有什么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