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新娘粉妆隐于盖头之下,可盈盈身姿,足以叫人断定这是一位窈窕淑女。此刻,盖头掀开,新娘抬眸,眸光盈盈,碧波在其间流转,顾盼生姿,额间花钿娇艳,似珠泪欲滴。头戴金花八宝凤冠儿,身披云霞五彩帔肩儿,华贵与艳丽相互交辉,竟生生让一室珠光暗淡了下去。
对上新娘的眼,新郎官笑了,却甚是客气。
而后喝了合卺酒,喜娘撒下莲子核桃等干果,又各取一绺新人短发,将之编结,最后说了一段好话,才退下。
室内霎时安静。新郎低眉敛首,一副拘礼之态,反倒是新娘,肆意打量眼前郎君清瘦一张脸,片刻,姑娘打破沉默,娇声道“人生一大喜事,丘公子却净走神去了”说着瞟一眼阖紧的门,压低声道,“现在人都走了,你要有什么难看的表情,尽管放上来吧。”
似乎被说中要害,新郎官总算回过神来,应答道“三邬璧多心了,只是我始终不相信这等好事竟会落在头上,至今如在梦中,难免恍神,让你见笑了。”话毕,沈鲤眼中再无应付,转而盛上一片热情。
但,纵然这是天降幸事,此刻处境,他如履薄冰,如何坦然接受
一个月前,那日在沈府,引章受了重伤。沈鲤最绝望之际,邬家人出面相助,在沈越不留情面揭穿自己老底时,邬璧更是出言反驳,而后,沈鲤随她返回邬家别院。万幸,引章伤口虽然见血,刀口却未伤及脏腑,大夫上药包扎后交代静养即可。
期间,沈鲤几次暗中观察邬璧神色,却见三姑娘面容平淡,丝毫不见含酸之态。等大夫退下,沈鲤小心问道“三姑娘你你都不介意吗”
“介意”向来温和的邬璧,此刻竟然冷笑。沈鲤突然发现,自邬璧替自己解围、反驳沈越的那一刻,自己就再没在姑娘眼中发现爱意,对自己的关照,像是走流程似的,周到,却麻木。
没错了,因为此刻邬璧对引章的态度,就是如此。沈鲤提起了心眼,听姑娘继续道,“明人不说暗话,我直白跟你说了罢。父亲要我入宫为妃,我不从”措辞犹豫间,邬璧咬牙切齿的样子,沈鲤此生难忘。
而后,姑娘再次启唇,嗓音透着决绝“我就是嫁个凡夫俗子,也绝不嫁给那种人”
“那你是真”真心二字到嘴边,沈鲤终究是咽了回去,改口道,“所以三姑娘是打算选我嫁了”
“没错。”
沈鲤苦笑“三姑娘,刚刚你知道了我身世”
邬璧打断道“你以为我真是刚刚才知道哈哈哈咱们第一次见面,我就知道了。”
沈鲤不语,转而疑惑地看着姑娘。
“说来话长。二哥跟我要好,什么都跟我说,所以,打从方灵修进门起,我就知道他是什么货色。而那天,你们在客栈相会,我听他喊你师傅,便清楚你底细了。”
接上回忆,沈鲤终于想通,为何出门相撞那一刻,对上的是邬璧直直打量自己的眼光。原来,从那一刻起,邬璧就在盘算了。而沈越撕破自己这唯一一层遮羞布后,邬璧则连示好的功夫都省了谁会在意一个男妓的感受。
一时,沈鲤心头的苦风起云涌,略加思量,才道“我不过一介布衣,怎配得上你们煊赫之家,想必太傅不会同意。”
“那不要紧。这些天二哥替你弄个名头,到时你装得像个样子便是了。”
“”沉默片刻,沈鲤仍旧心存一丝侥幸邬璧赌气的背后,可否对自己有一丝真心但终究没资格发问,沈鲤只得拐弯抹角“三姑娘,恕在下不识抬举,世家公子何其多,你怎就看上我这无根浮萍”
“世家公子呵呵,台面上的伉俪你不知道,外人只道我母亲风光,却不知,父亲妻妾成群,母亲为了撑住门面,一肚子委屈只能含泪咽下”话到此处,邬璧哽咽,须臾,才接着道,“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嫁哪家公子不是受罪倒不如拣个好捏的软柿子,以后快活也方便哈哈哈”
“”
沈鲤嘴角终于挂回自嘲的笑。
事到如今,自己竟然还心存妄想,以为这辈子会有摆脱咒枷的一天。
当时,自己沮丧着的脸收入邬璧的眼中,人家姑娘只当沈鲤不乐意,当即放下狠话“你摆什么脸色,若没有邬家,你此刻不过是被破落沈府扫地出门的一条狗。”小姐脾气一上来,邬壁当即摔门而去。
饶是沈鲤此刻再难受,也自知斤两,当即追着出去,百般讨好。
回过神来,眼前,佳人正对镜梳妆,沈鲤绕到新娘身后,面对如此美色,却只是规矩站着,温和看着镜中新婚妻子的面容,柔声道“三姑娘愿意屈尊下嫁,是丘某前世今生修来的福分,另外,二少这些时日提拔点拨,让我这区区贩夫,一跃成为扬州城小有名气的商人。成家立业,人生两大要事,邬家都替我实现了,刚才恍神,是惆怅此生年岁不够,享福匆匆。”
沈鲤到底是蓬门出身,一番家常话,愣是让他说得动容。果然,邬璧脸上的鄙夷褪下,转而换上和颜悦色,道“知道感恩就好。”一边说,一边宽衣。
沈鲤看邬璧背着手拆卸发饰困难,大起胆子上前“我帮你吧。”
镜中人看了身后郎君一言,垂眸默许。沈鲤接过发梳,小心翼翼将金钗银钿纷纷取下,细细将与真发盘结的发包拆卸,动作轻柔。邬璧甚是放松,竟仰头闭眼,任新婚丈夫摆弄。
待沈鲤将姑娘乌发彻底解散,霎时,一条墨色瀑布飞流直下,周遭烛光氤氲,温软发丝泛出柔和光泽,沈鲤不由得更加放轻了动作,生怕惊扰了此刻难得的平和。
动作间,沈鲤不经意扫过邬璧放上桌面的手肘。犹记得往日,沈鲤发现邬璧左腕总是用一圈茜香罗包裹,当时只道是女孩子独有的打扮癖好,而今姑娘终于褪下遮盖,露出丰泽饱满的肌肤,沈鲤瞧瞧自己苍白枯瘦的爪子,心底渗出丝丝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