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那一声嘹亮的啼哭, 白羽小和尚悬在半空中的心终于落回了腔子里。
片刻之后,一个身着褐色布衣的村妇推门出来,如释重负地对白羽道“小师父, 恭喜恭喜, 贵人生下个小郎君,母子平安。”
白羽苦涩地一笑, 心道又不是我生孩子, 有什么好恭喜的, 不过转念一想, 这江氏身份特殊, 若是在寺里出了差池,主持难辞其咎,眼下她自个儿化险为夷,寺里也免于一场无妄之灾,四舍五入也算是喜事,便对那村妇行了个合掌礼“托赖王檀越相助。”
免不得又在心里埋怨,这江氏也真是的,大着个肚子不好好在自个儿家里待产, 偏生跑到他们法藏寺来求梦, 谁知突然发动起来, 急煞了他们这些和尚, 好在附近猎户家的娘子王氏有过助人分娩的经验,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正想着,冯嬷嬷走出来, 一脸歉意地对白羽道“今次多亏了小师父相救,大恩大德,我家娘子和奴婢没齿难忘。”
白羽如今见这主仆俩便来气,僵硬地回了个礼“檀越多礼了,若是要小僧去贵府报信,吩咐一声便是。”
冯嬷嬷赧然道“有劳小师父费心,怎么敢再劳动小师父。我家郎君不在城中,家中也没个话事之人,娘子眼下这情形也不能受车马的劳累”
白羽一听脸就发绿,这是想赖着不走在和尚庙里分娩就已经够荒谬的了,难不成还想在他们法藏寺坐月子
冯嬷嬷知道他是误会了,连忙解释道“娘子说佛门清净之地,不洁之身不敢久留,方才听那王娘子说五里外有个玉仙观,待歇过这半日,咱们就往那观里去了。”
白羽听了这话脸色才好些,那玉仙观是个女道观,他们去那儿爱歇几天歇几天,好赖与他们法藏寺无涉,便道“如此贫僧便不挽留了,那玉仙观里都是女冠子,江檀越去那儿也有个照应。”
冯嬷嬷千恩万谢,又说了一箩筐好话,从袖子里摸出一封银子要给寺里添香油,白羽推辞一番,对方执意不肯收回去,他也就接了。
冯嬷嬷转身回了屋里,酬谢打发走王氏,轻声对江氏道“娘子,奴婢与那姓王的村妇说定了,由她找几个壮实的仆妇,晚些伺候您去玉仙观。”
江氏虚弱无力地倚靠在床头,脸色苍白,汗湿的头发贴在脸侧,却抱着怀里小小的襁褓不肯放手。
听见冯嬷嬷的话,她只是讽刺地一笑“何必多此一举,嬷嬷以为这样就能糊弄过去”
冯嬷嬷一时语塞,嗫嚅道“娘子总不好留在这僧寺里。”
他们这回是趁着谭孝纯回乡替父母移坟的当儿偷跑出来的,想着明日一早就回,便对赵管事等人谎称是到常去的净衣庵散散心,谁知出了这么大的纰漏,眼下也只能扯个玉仙观当幌子,等谭知府回来能不能瞒得住,只好听天由命了。
江氏“也是,在这儿搅扰人家也不好。”
随即又去端详婴儿红彤彤皱巴巴的小脸“嬷嬷,你看他长得像我还是像云锦”
冯嬷嬷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慌慌张张去捂她嘴“娘子莫要乱说等见了府君可千万不能露出一星半点儿”
江氏一甩头,腻味地笑了笑,垂着眼不说话。
冯嬷嬷见她这样子,知道怎么劝都听不进,也就闭上了嘴。
白羽和尚解决了江氏这个大麻烦,脚步不由轻快了几分,可一想到西边禅院里睡了一天一夜没动静的杜使君,略微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也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他们法藏寺好容易太平了两年,平地又掀起波澜来,一边是知府家的外宅生孩子,另一边是监察御史连睡一天一夜不醒,两个都是他们这小庙惹不起的,这得亏他是个和尚,要不头发都得愁白了。
他一边挠着秃头一边往杜使君下榻的禅院去,走到半道上,远远看见师弟慧如急急忙忙奔过来“师兄,使君醒啦”
白羽长出了一口气,念了声阿弥陀佛,抬起袖子擦了擦脑门上的汗。
董晓悦白忙活一场,又回到菩萨像里待着不能动弹。
最难受的是,她虽然能听见后面院子里的动静,却连回头看一眼都做不到。
她能出来江氏大约是没事了,那杜蘅呢
回想了一下梦中的经历,董晓悦觉得还有很多疑团没解开,首当其冲就是那无头女鬼沈氏,她和江氏只不过是同病相怜的朋友,为什么要千里迢迢跟着她只是为了告诉她刘郎被害的秘密她又是怎么知道刘郎被害的
董晓悦先前怀疑过刘云锦是沈氏的儿子,不过根据年龄一推算就知道不可能。
她直觉沈氏可能是从这梦里出去的关键,可是被困在这里,她没有丁点办法。
等了半个多时辰,后院时不时传来婴儿的哭声,那孩子不足月,哭起来中气倒是足得很。
董晓悦只当他给自己解闷了,那婴儿却消停下来,大约是哭累了睡着了。
不一会儿,江氏身边的冯嬷嬷走了进来。
冯氏从案上拈了炷香,在油灯上点了,插进香炉里,跪倒在蒲团上拜了三拜“多谢菩萨保佑娘子诞下小郎君,求菩萨保佑小郎君平安康健,聪敏富贵,长大考个状元郎。”
董晓悦闻言心里掠过一丝异样,不过那感觉像火星一样转瞬即逝,待要细察时却死活想不起来是哪里不对劲。
冯氏絮叨了几句便转身出去了,佛堂里又安静下来。
董晓悦闲得无聊,打了个小盹,醒过来时周遭光线已有些昏暗,夕阳从窗户和大门透进来,把水磨青砖地面染成了暖色。
她不经意地往下一瞥,突然发现脚下跪着个人,头顶光秃秃的,无疑是个和尚。
见不是杜蘅,董晓悦正有些失望,便听见门外响起脚步声。
董晓悦忽然发现,当熟悉一个人的时候,连他的脚步声也会显得与众不同,她几乎是一瞬间便意识到那是燕王殿下。
跪着的和尚却是一动不动,浑似什么都没听见。
杜蘅走到那和尚身后五步远处停住“在下见过大师。”
董晓悦这才明白过来,跪下她脚下的原来是法藏寺的住持大师。
他不是病得下不来床了么董晓悦不禁纳闷。
杜蘅出了声,那住持不能再装聋,慢吞吞地站起来,转过身向杜蘅行了合掌礼,哑声道“檀越。”
那声音十分嘶哑,如同铁器在砂纸上刮擦,不像人类,倒像是衰老的野兽,听着让人无端感到凄惶。
“累大师为在下破戒,愧不敢当。”杜蘅道。
董晓悦这才想起来听白羽说过,这主持修闭口禅,已经好几年没开口说话了。
主持没接他的茬,直截了当地道“檀越请早回罢。”
董晓悦怀疑这大师是不是太久没开口,连话都不会说了,杜蘅好歹是个官,这么大剌剌地下逐客令,就不怕他打击报复
杜蘅显然也没料到这和尚对他这么不客气,不过他涵养不错,不愠不怒,仍旧好声好气地道“大师,在下来时询问过贵寺的规矩,无论贫富贵贱都能求三夜,在下只求过两夜,于情于理都能再求一夜,还请大师成全。”
“贫僧是敝寺住持,规矩亦是贫僧定的,檀越请回。”
杜蘅还想尽力争取一下,住持却只当他是空气,转过身背对他,脸上长长的刀疤在摇曳的灯火中越发显得狰狞。
董晓悦都有些恼火了,她还指望在梦里跟燕王殿下商量商量呢,不让他求梦怎么办这老和尚也太不通人情了。
杜蘅倒是维持住了风度,彬彬有礼道“既然大师不允,在下明日再来。”
主持缄默不语,杜蘅等了半晌见他没反应,只得道了声告辞转身离去。
将将走到门口,住持突然道“檀越所求乃是镜花水月,注定幻梦一场。”
杜蘅脚下一顿,回身道“多谢大师点拨,不过在下冥顽不灵,无有慧根,恐怕辜负大师一片苦心。”
说罢也不等住持回答,径直走了出去。
董晓悦以为那老和尚也该走了,谁知他又在蒲团上跪了下来,闭着眼睛,嘴唇一翕一合,大约是在念经。
跪了大约半个时辰,白羽带着几个师弟来劝了一回,那老和尚将徒弟们赶走,仍旧跪着不动。
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暗,猫头鹰也叫起来,那老和尚仍然没有挪窝的意思。
董晓悦实在想不通跪她有什么趣味,不过那老和尚不声不响,倒也不烦人,有个大活人陪着总比一个人待着热闹些。
大约又过了一两个时辰,董晓悦睡意上来,不打算陪那老和尚熬夜了,正要打盹,迷迷糊糊间听见“砰”的一声响,往下一看,只见那老和尚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是晕过去了还是死了。
董晓悦没法喊人来救他,只能干着急,正焦急间,佛堂里突然起雾了。
她初时还诧异,随即便意识到这是梦又开始了。
这雾与江氏的不同,夜晚看不清颜色,董晓悦却觉得那雾是黯淡压抑的灰,像一团阴云,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随着雾气越来越浓,董晓悦的身体渐尖有了知觉,有了上次的经验,她小心从佛台上爬下来,没摔个嘴啃泥。
她走到住持身边,试着去推他,手指刚触到他的僧衣,一阵熟悉的天旋地转,睁开眼时,眼前是个堆满书册卷轴的大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