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延把他的尘缘带到殿后一处僻静的禅院里, 毕竟是一国长公主,兴师动众跑到僧寺的事还是不要闹得人尽皆知的好。
禅院花木扶疏,房舍古朴, 透着股写意的性冷淡。
董晓悦大庭广众之下热血沸腾, 什么话都敢说,此时有了私下里共处一室的机会, 反倒近乡情怯, 不知该说什么好, 只好垂着眼睛, 假装在仔细看荀延煮茶。
荀子长煮茶很有一手, 姿态端庄,动作优雅又娴熟,简单粗陋的陶器在他瓷白修长的手指间,倒成了价值连城的艺术品。
清风徐来,把草木青香送入帘中,合着茶香和他身上若有似无的檀香气息,清淡悠长。
荀延拎起小茶铫,倾身过来, 往董晓悦身前的茶碗里注了七分满, 不经意似地抬眼, 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片刻“殿下清减了。”
其实他自己也瘦了不少, 眼窝越发深了,目光显得深邃。
“还好”董晓悦摸了摸自己的脸,突然想起自己赶了一天一夜的路, 还顶着一张隔夜面孔,不由自惭形秽,捧着茶碗,装作专心喝茶,聊胜于无地挡着半张脸。
“殿下怎么到天宁寺来了”荀延突然问道。
董晓悦冷不丁被一口茶呛住,偏过脸捂着嘴一阵咳嗽,眼眶鼻子都都咳红了“昨天早上我去你府上找你,听说你来了这儿”
“师兄剃度,我来观礼。”荀延解释道,却没顺水推舟地问她找自己做什么。
董晓悦用指尖敲敲茶碗,清了清嗓子,硬着头皮道“我和林珩的婚事取消了”
荀延不置可否,撩起眼皮看她,眼里微有困惑,仿佛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告诉自己这些。
董晓悦脸一红,补上一句“我就是说一声你什么时候回京城”
这就把尴尬的话题带了过去,董晓悦和林珩的婚约是板上钉钉要解除的,可她要拿荀延怎么办呢她脑子里一团乱麻,毫无思路她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过关,怎么出梦。
“原本打算午后启程,”荀延浅浅地笑了笑,“殿下难得来一回,不妨留两日,这儿虽不是什么名山大川,林泉小景倒还有些可观之处,寺后一片杏花开得正好,殿下来得巧。”
董晓悦没什么游山玩水的兴致,不过让她当天再坐马车上路,估计得死在半路上,便点点头道“那就叨扰了。”
一碗茶汤见底,荀延便告辞道“这禅院是在下的居所,殿下若是不嫌弃,就在此下榻罢,被褥都是新换的,山寺简陋,还请殿下海涵。”
这院子虽然不大,但环境清幽,且与寺庙僧房隔着一片竹林和一堵石墙,把门一锁便自成一片小天地。虽说清修不能过分奢侈,但荀公子的待遇还是与众不同的。
“这里很好,”董晓悦忙道,“我占了你的院子,你住哪儿”
“有劳殿下挂心,在下找间闲置的僧舍便是。”
荀延说着替董晓悦又斟了一碗,却没往自己碗里添,撂下茶铫子“不打扰殿下休息了。”
董晓悦有些失落,不过没什么理由留他,只得起身把他送到院门口。
不一会儿有知客僧提着食盒来,董晓悦吃了几口素斋,回房狠狠地补了一觉,一直从下午睡到第二天清晨。
荀延像个尽职的地陪,带长公主赏了杏花,看了山泉,两人在禅院里一起用了斋饭,便整装打算启程。
临出发前,董晓悦对荀延道“叨扰了两天,我去向主持道声谢。”
荀子长点点头“师父这会儿应该在佛殿诵经,我叫人带你去。”
佛殿中烟雾缭绕,平静无波的诵经声和木鱼声在高旷的佛殿中回响。
主持圆觉大师跪在蒲团前,上方是一尊巨大的坐佛,面目慈祥,秀骨清像。
肃穆的氛围让董晓悦这个坚定的无神论者都生出了敬畏之心。
圆觉大师听到脚步声,放下木鱼,站起身来,转过身向董晓悦行了个合掌礼“檀越。”
董晓悦忙还了一礼“大师,我来向您道个别,这两日多有叨扰,还搅了高徒的受戒礼,实在抱歉。”
圆觉大师须眉皆白,一张脸圆润饱满,慈眉善目而喜气,看着十分可亲,他笑着道“无妨无妨,檀越不必介怀。”
董晓悦道完谢便打算告辞离去,不想那主持大师又道“小徒顽劣,言行无状,往后有劳檀越多担待。”
董晓悦正要点头答应,忽然觉得这话怪怪的,这是把徒弟托付给她的意思吗说好的出家人四大皆空呢
圆觉大师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董晓悦感到两道慈祥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把她那点小心思照得一览无余。
“檀越,请恕贫僧多言,”主持又道,“幻梦一场,太执着于虚实对错,反而不得自在。”
董晓悦心里一动,踌躇片刻,忍不住问道“大师,我能请教你一事吗”
“檀越但说无妨。”
“怎么才能把一个人从梦里唤醒”
“是噩梦还是美梦”
董晓悦想了想,不好意思地道“美梦。”
圆觉大师捋着胡子爽朗地笑起来“世人只怕美梦易醒,檀越何须忧虑醒不过来”
董晓悦咀嚼着他话里的深意,主持接着道“檀越是个有佛缘的人,贫僧送你一句话,尽诸有结,心得自在,檀越不知该往何处时,不妨问问自己的心。”
董晓悦听得云里雾里,圆觉大师夸她有佛缘真是太抬举她了,不过最后一句话倒是让她十分受用。
出了佛殿,迎面看见在浮屠塔下等候的荀延,董晓悦的心变成了一只小麻雀,恨不得从嗓子眼里扑棱出去。
她暂时忘了金叶子,忘了过关条件,甚至忘了她身在何处,她的心牵引着她过去。
当着僧侣和侍从们的面,她上前握住荀延的手“走吧。”
荀延一愣,旋即把她的手攒在手心,回头往大殿的方向回望一眼,仿佛看到老和尚狡黠的笑容,他忍不住一弯嘴角,今年元旦得多捐点香油钱了。
林甫在自家山中打猎被老虎咬死的消息不胫而走,不到一日就传遍了大街小巷。
林中书位高权重家大业大,这一死不知多少人和事受了影响,不提朝堂的格局天翻地覆,单说林家那十几个儿子为了分家闹得不可开交,几乎每天都在为街谈巷议输送新鲜的素材。
林家众子女经过几轮合纵连横,大致分成两个派系,一派以林家嫡长子林大郎为首,另一派则惟林二郎马首是瞻。
前一派一口咬定林甫是被林二郎害死的,因为事发时只有他们父子俩在场,这理由着实牵强,可他们纠住一点闹得沸反盈天,死活拦着不让亡父尸身盖棺落葬。
最后还是皇帝看不下去,派了大理寺卿带着仵作去查验,证实他千真万确是被猛兽抓死的,林中书的遗体才侥幸没有烂在灵堂里。
林二郎和长公主的亲事当然也是舆论中心,全京城的官民都在翘首等着看长公主作何反应是等满二十七个月孝期结束,还是等风头过了悄悄解除婚约,另觅良缘。
结果林甫下葬后第二日,一身缟素的林二郎便去宫中面见天子请求解除婚约。
皇帝虽则遗憾惋惜,到底不舍得亲妹子再等上近三年,问过长公主的主意,便允了。
姻缘路崎岖险阻的长乐长公主惹来无数人的同情,也有不少人暗中讥讽林家苦心经营多年,终究没有攀龙附凤的命。
不过不出一个月,京城人民发现自己的同情心喂了狗荀家找了大媒去提亲了。
长公主一改举棋不定的作风,两家人一拍即合,闪电一样把纳彩到请期的几个步骤过了一遍,将婚期定在立秋日按照礼俗婚礼一般都在冬春举行,但是要这对大龄青年再等上半载实在不人道,皇帝便让太史令找了点玄学依据,给他们破了个例。
一入五月,气候一天比一天热,荀延似乎也受了天气的影响,心里火急火燎的,婚期越是临近,那股焦躁便越发难以忍受。
这天旬休,他照例拿着把算筹算来算去,仿佛多算几次能感动天地,让他的新娘子提前过门似的。
可惜算来算去还是那几日,荀延懊恼地把算筹往案上一掷,从冰盘里拿起块半融的冰块,敷在下嘴唇里侧的燎泡上。
就在这时候,书僮进来禀报,有人自称林家奴仆,送来一份礼物。
不年不节的送什么礼他和林家人很熟么非奸即盗荀延心中警铃大作,莫非这林二郎还没对他的阿月死心
他沉着脸叫书僮把东西拿过来,见是个巴掌大的沉檀匣子,也没有附上只字片语。
他皱着鼻子打开,里面赫然是一块莹白温润的美玉,与长公主随身带着的那块显然是一对。
此举看着光风霁月,其实纯是膈应人,荀子长仿佛吞了只苍蝇,把盖子原样盖上,挥挥手对下人道“收到库里去,再装一匣子南海真珠送到林府当回礼。”这件让人不快的小事便叫他抛在了脑后。
谁知第二天清晨,他醒来一看,那玉佩竟好端端地躺在他案头,荀延叫来书僮询问,答曰昨日的的确确锁在了库里,问遍了院子里所有仆役,没有一个知道这玉佩是怎么出现在案上的。
荀延隐隐有些不安,亲手把那玉佩放进匣子里,封上蜡,装在大匣子里,然后锁进库里,还在箱子上贴了张亲手画的符他师父圆觉大师精通儒释道,他也学了几手有备无患。
那玉佩果然没有再跑出来作妖,荀延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