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晓悦对着人生中收到的第一支男人送的花傻笑了一会儿, 把那封酸叽叽的小笺翻开,瞟一眼,合上, 再翻开如此反复了几遍, 恍然发觉侍女们笑得意味深长,这才敛去笑容, 故作不在意地把笺纸往奁盒里一塞。
在花园用过午膳, 天色忽然阴下来, 不一会儿浓云密布, 春雷滚滚, 起了风,下起雨来。
这场雨来得急,却迟迟不见收,反而淅淅沥沥地越下越大。
眼看着快到宫中下值的时辰,董晓悦越发坐立不安,时不时走出屋子,站在廊下望着斜密的雨丝,毫无道理地埋怨“这雨怎么下个没完没了, 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
她自以为掩饰得很好, 殊不知侍女们个个火眼金睛, 把长公主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
红靺鞨和碧琉璃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对董晓悦道“殿下,荀公子早上出门时似乎未带雨具,雨下得这么大, 回来该淋湿了。”
董晓悦被她道破心事,恼羞成怒道“淋湿就淋湿呗,胳膊肘朝外拐,姓荀的给你们发月俸么”
几个吃里扒外的小蹄子都吃吃地笑,董晓悦气结,她的威势真是一日不如一日,刚入梦时一个眼神就能让他们噤若寒蝉,这才几天,就跟她没大没小嘻嘻哈哈上了。
要知道她曾经是威风凛凛的日天王陛下,超级凶的
碧琉璃凑上前来“殿下,那就不用派车去接荀公子了”
“”董晓悦努努嘴,“行了行了,要派就派,哪儿那么多废话找辆没徽记的轻车,带上伞、蓑衣、斗笠和木屐之类的”
她那日进宫特地去门下省附近看了一眼,记得从门下省所在的延英殿到门口需要走过挺长一段没有廊庑和甬道的路,没遮没挡的,一想荀延出来肯定得淋湿,便又道“再煮点热姜汤装一罐子,用小褥子包了带车里你们笑什么不许笑荀公子是贵客,要是在咱们这儿感染了风寒很麻烦知道吗”
侍女们嘻嘻笑着应是。
不一会儿马车、雨具和姜汤都备好了,长公主临时又改了主意“在家待着也无聊,再安排一辆车,我也出去转一圈解解闷。”
董晓悦特地让挑了辆不显眼的轻车,穿了身侍女的衣服,随身带着幂篱。毕竟是去宫城,人多眼杂,大张旗鼓的被人认出来总是个麻烦。
董晓悦出门只带了碧琉璃一个侍女,主仆俩坐一辆车,另一辆空车留给荀延。
车停在宫城外,舆人下了车,向守门侍卫呈上名刺和令信,侍卫一看是长公主府的车马,立即就放行了。
这时将近酉时,正是宫中各部省下班的时间。
董晓悦微服出行,当然不能搞特殊化。舆人按宫中的规矩把车停在延英殿外专供官员们停放车马的地方。
来接主人的奴仆可以下车在旁边廊庑下歇息,董晓悦和碧琉璃仍旧坐在车上等。
他们到得算早,陆陆续续有别家的车马和奴仆来到,空气里弥漫起牲畜和湿土的腥气,实在不太美好。
主仆俩拿熏过香的帕子捂住口鼻。碧琉璃小声道“殿下,要不奴婢在这儿等,您先回府罢”
董晓悦把车帷撩开一条缝朝外望,已经有下值的官员往这边走来。
她摇摇头道“来都来了,反正也等不了多久,这里太闷了,我们下车等吧。”
下了车,他们不敢人群扎堆的廊庑下去,离得远远的,撑着伞在雨里站着。
董晓悦一身侍女装束,伞沿前倾,低低遮住了大半边脸,经过的人只当她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婢女,并不多看一眼。
谁知道等了约莫半个时辰,人来了一批又一批,身边的马车来来走走,只剩下为数不多几辆,还是没见荀延出来。
“殿下,荀公子别是与我们走岔了吧”碧琉璃问。
“只有这一条路,我们几双眼睛一起盯着,怎么会错过呢”何况荀子长生得玉树临风,气质又风骚,在人堆里别提多扎眼,错过谁也不能错过他。
正说着,碧琉璃突然“咦”了一声,指着一个高挑的人影叫起来“那不是么”
董晓悦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过去,隔着雨幕只见一个穿着玉色深衣头戴黑漆笼冠的男人不急不缓地朝他们的方向走来。
那人身形和荀延差不多,不过步伐沉稳身姿内敛,像一柄收入鞘中的宝剑,和荀子长那种吊儿郎当的狐媚子气质相去十万八千里。
最重要的是,他的右胳膊好好地垂在身侧,没有吊在脖子上。
天色渐暗,视线又被雨阻隔,董晓悦看不清男人的长相,可是那身架和气势莫名熟悉。
果然,没等她开口,碧琉璃又道“啊呀,认错了,那不是林驸林家公子么他在这儿做什么”
“哦”她平常总是驸马驸马地叫着,她都忘了林二郎的正经官职了,“瞧奴婢这记性,林公子是四品门下侍郎,自然也是在延英殿办公了。”
董晓悦也是此刻听她说了才知道。
下帖子约不出来,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他,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既然刚巧遇上,她自然不会白白错过机会,对碧琉璃道“我去找林公子说几句话,你留心着荀公子。”
说完也不打伞,从碧琉璃手里拿了斗笠往头上一扣,便朝林二郎走过去。
碧琉璃恍然大悟,长公主哪里是给面首送伞,根本是找个借口来堵驸马不免为荀公子掬一把同情的泪亏他今早还巴巴地折了花送来,都是白费功夫,长公主一颗心牢牢拴在驸马身上,有什么法子
林珩方才远远的便留意到站在雨中的女子,她身着薄红衫子,翠色裙裳,在阴雨笼罩的黯淡天地中甚是鲜明,使他不由自主多看了一眼。
接着他便看见那人戴上斗笠,疾步朝他走来,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窈窕修长的身影似乎有几分熟悉,不由自主地蹙起眉头,随即展平。
来人已经到了跟前,与他相距四五步。这么近的距离,不能装作看不见了。
他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拜见长公主殿下。”冷淡疏离又尊卑分明,一如他们每一次相见。
“林公子”长公主扶了扶斗笠,目光从他脸上滑过去,似乎想把他看个分明。又不好意思停留太久。
他敏感地察觉,那眼神有些不一样以前她看他的眼神总是三分痴迷,三分自矜,三分垂怜,还有一分小心掩藏的不屑一顾。而今天的这双眼睛里,似乎大半是权衡和审视,还有些好奇仿佛他是个棘手的问题。
他微微一哂,这变化因何而起,实在是显而易见。
董晓悦偷偷打量眼前的男人,能被长公主从小惦记到大,皮相自然不会差,不过有荀延这个行业标杆杵着,这林驸马就只能屈居第二梯队了。
他眉如墨裁,不过裁得太规矩,欠一分写意风流;眼如寒星,只是少了眼尾那一勾,便输了点韵致;鼻梁挺是挺,鼻翼略厚,不够秀气;上嘴唇太厚,下嘴唇太薄,比例略微失调;耳朵也太大了一点
董晓悦自己都没意识到,她总是不知不觉把燕王殿下当作颜值标尺,须得长得和他一模一样才合她的心意。
林驸马颜值不够气质来凑,董晓悦不得不承认,他周身那种拒人千里的高岭之花气场,对特定人群来说很有吸引力。
“我看世人皆傻逼”的眼神也确实很有几分燕王殿下的影子,从他身上,她也感觉到了梁玄的气息。
董晓悦拧着眉头发怔,不说话,又挡着去路,苦了林驸马淋了一身的雨,只好暂且放下冰山雪莲的偶像包袱,主动开口“长公主殿下在此等候,所为何事”
“啊哦”董晓悦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确实挺容易引起误会,她也不好澄清,想了想道,“我就是想跟林公子道个歉,今会上的事连累了林公子。”
林珩挑挑眉,冷冷道“殿下不必自责,在下并不介怀。”
董晓悦再迟钝也看出他不待见自己,还有点情绪当然,大婚前被绿,没点情绪才不正常。
董小姐感觉自己有义务解释一下她和荀延是清白的,唯一的问题在于,他们实际上不怎么清白。
她只好避重就轻“荀公子只是暂住几天,赁好房子就搬走了,他不是我那什么”
“长公主殿下,在下无需知道您与荀公子是何种交情,”林珩打断她,话说出口才发现这么说倒像是吃醋负气,故意说反话,自嘲地一笑,抿了抿唇“殿下不必多虑,在下很清楚自己的本分。”
他的眼神就像一只被缚住翅膀的雄鹰,桀骜不驯,偏偏不得不向形势低头,董晓悦仿佛看到了自己在资本爸爸跟前卑躬屈膝却又心有不甘的样子,不由深感同情“林公子,你要是不喜欢这门亲事,我可以去跟阿兄说。”
林珩蓦地抬起眼,狐疑地打量着她,似乎在分辨她这话是出自真心还是试探,目光微微一闪“但凭长公主殿下做主,能得殿下青目,是在下三生有幸,此身非我所有,不敢自专。”
当年先帝赐玉时,没人问他喜不喜欢,父亲和当今为他们订下亲事,也没人问他喜不喜欢,他的喜欢从来都是无足轻重的事,如今她倒来问他
他喜欢么林珩掀起眼皮看了看眼前的女子,她无疑生得很美,这些年来无数人反复告诉他,仿佛这又是上天对他的恩赐。
不过此刻,他难得能心平气和地看她,于是第一次注意到那双眼睛很好看,像无云的清夜。
她的目光让他觉得,林家二郎只是一个牢笼,一重桎梏,甚至连他的身躯也只是个没有意义的皮囊在她的目光下,他只是他自己。
林珩突然就有些不确定了。
董晓悦暗暗叹了口气,一个两个都叫她做主,她连半点头绪都没有,做个什么主
她摘下斗笠递给他“你身上都快湿透了,赶紧回去罢,下回再聊。”
林珩没接,行了个礼“林某先告退了,殿下保重。”
说着便朝林府的车马走去,一个仆人从廊下跑出来,边跑边撑开伞。
董晓悦瞥见一眼,觉得那身影十分眼熟,定睛一看,心头猛地一跳,那是白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