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兽丛之刀 第22节

作者:priest 字数:22005 更新:2021-12-14 02:45:17

    医师纵然能赢得别人尊重,然而谁会尊重这种本应成为一个战士、一个武士,却因为自己的懦弱而沦落成一个半吊子医师的货色呢

    苟且偷生虽然也是种活法,可他活得不像个男人。

    直到五天后,应华沂命令而来的几大城主才先后带着自己的人往外关处赶来。

    他们整顿、安顿,加强防卫,每个人都马不停蹄地忙,依然没人理会青良,直到那日天弯,他才找到一个和山溪说话的时机。

    其他城主懒得理他,山溪却是做惯了平易近人模样的,见青良大冷天里满头大汗地在外面打转,便在闲下来的时候将他叫进来问话,知道了路达的事。

    山溪闻言皱眉半晌,慎重地开口反问道“就如你所说,路达跑了,可就算他跑了,一个人而已,能翻出什么花来呢你又想让我做什么呢”

    青良愣住了,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山溪笑了笑,又说道“既然你觉得路达可能做出一些危险的事来,那我们便更不能动了,万一他有投敌的可能性,对方很可能会来个釜底抽薪,直奔我们的关口而来,若是这样,我非但不能大动干戈地出去搜查,反而要加强城中布防,你说是么”

    青良脑子里是完全就是浆糊一坨,被山溪三言两语问住,好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问道“那那我们不管他了”

    山溪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说道“这事说来有意思,先行的人是卡佐,随军的人有茗朱,守关的人还有个老狐狸布冬王这回大约是有些失了分寸,不然以他的细致,怎会弄出这样乱七八糟的组合你说得倒也不错,不如一会随我去找布冬,咱们卖那老鬼一个面子。”

    这里面扑朔迷离,人人各怀鬼胎,青良看不懂,山溪却是心知肚明。

    眼下卡佐被俘,生死不明,万一他还活着,布冬那蠢货儿子能放过这样好的机会

    但王亲自带人征讨,城主行踪不明,敌人身份暧昧不明,只要是稍微敏锐一点的人,都能感觉得到那种紧得快要断了一半压抑的空气,在这个时候杀自己人挑起内乱,不是明目张胆地伸手撸王的逆鳞么

    失踪的长安要是平安还好,要是万一有点什么事以山溪对华沂心性的了解,非得用他的后半辈子秋后算账不可。

    这道理那自以为聪明的败家儿子茗朱不懂,布冬却定然明白的。山溪知道,布冬眼下肯定是急着想联系茗朱,没有人比他再关心前面发生的事了,没有人比他再希望冲出大关去往前线,将茗朱带回来自己以身替之的了。

    青良不知他们商讨了什么,反正就在隔日日,山溪与布冬这两位元老级的城主,就联手违抗了华沂“不得出城”的命令,一个扮红脸一个扮白脸,恩威并重地力排众议,当天便组成了一个巡视队,主要由布冬的亲兵组成,打着青良提出的路达的名义,每日派出百十来个人,在关口外方圆三十里范围内巡视。

    可布冬没有等到茗朱的音讯,却先发现了来自四十里外一个山谷中的异动。

    那天正好是布冬亲自带人出来的,老头子瞧见了似乎是大部队的人掀起的烟尘,立刻当机立断,带了两个机灵又麻利的兽人,离开巡视区,前去探查了一番。

    当时天还亮着,荆楚才命人停下做饭,战斗也还没开始。

    布冬悄悄地从山坡上往下张望了一阵子,对旁边的人说道“你看见那些铁家伙了么,比常人的行动速度慢好多,但是轻易别人也打不动他们。”

    布冬抬头观察了一下山谷那一边突起的山峦,定定地盯着山峦上纹丝不动的密林片刻,忽然抬手推了旁边的人一把,低声道“我明白了快,我们立刻回去,叫山溪带好足够的弓箭,立刻发兵,谁敢阻拦,就地宰了。”

    第97章

    然而即便是布冬反应快,这来回三十多里的路,等山溪布冬等城主带人快马加鞭地赶到时,也已经是良久之后的事了。

    身处最混乱的战场中的华沂本性谨慎多疑,何况面对着荆楚这样的对手,别说是听见哨声,就是他亲眼看见荆楚的人,都要仔细掂量一番是真是假,然而这一回,他确实完全被动地上了这个“当”为了撕开那棘手的重甲铁人的包围,华沂本是命陆泉与茗朱各带一支人,从两边将这些铁甲人引开,那茗朱原本混在人群中,正看见了卡佐,便登时鬼迷心窍似的命人趁乱将卡佐杀了,谁知过了没有片刻,他就看见了华沂的信号火焰打那边升了起来,茗朱立刻心里一凉,知道自己闯祸了,并且他怀疑华沂已经知道了。

    正是因为这样,哨子响起来的时候,茗朱才不顾一切地带人往那个方向冲,他满脑子都是如何立功、将杀自己人那件事功过相抵地圆回来,并没有想到华沂的本意是叫他们聚拢。

    他这一手不要紧,可无意中又坑了华沂一回原本有些要听从命令的人,一见他们这么多人都凶神恶煞地往哨声的方向涌,也不知出了什么事,便就这样糊里糊涂人云亦云地跟着过去了。

    且说战之道,三人齐步尚且勉强,五人便难以齐整,更遑论这千军万马混乱不堪的局面,一旦有谁出了一点问题,后果可能被人数放大无数倍。

    华沂觉得自己的脑门都在发凉,抱着长安的手不禁紧了紧整整一宿,他们看似来得出其不意,攻击锐不可当,却仿佛从头到尾都在荆楚的算计中。

    他不知道荆楚是怎么做到的,也不知道荆楚在想什么,就像他至今仍然不明白,当年荆楚是准备了多少年,又用了什么手段,才能一击得手,做出那样丑恶却也不可思议的事。

    那个男人,他仿佛一辈子都在做不可思议的事。

    一时三刻之后,茗朱便发现自己似乎已经陷入了一个沼泽中,对方的人实在太多了,那些重甲铁人像是无可攻克一样地站在那,很快便将茗朱带的人给冲散了,叫他顾头顾不得腚起来。

    茗朱毕竟年轻,阴谋诡计虽然如同与生俱来的才能一般,可对这种阵仗到底是乱了阵脚,他知道自己已经一只脚踩进了泥潭里,却是回头看不清自己陷得有多深,抬头看不清前面的出路,本能地踟蹰害怕起来。

    可是战场上的事,说是瞬息万变也不为过,生死一线,那有时间给这些阴谋家深思熟虑运筹帷幄的通常自己并不到战场上来,上了场,拼得就是勇气与运气了。

    若是没有当机立断的才能,那便得有千万人吾往矣的戾气,茗朱不明白这个道理此刻别说他面前是一群铁人,便是一面铁墙,他也得想办法从中间穿个洞过去,这样还有一线生机,一旦退却,先败了自己的胆量,非得兵败如山倒、被人在乱军中砍成肉酱不可。

    也许荆楚真的是把这些兽人都看透了。

    好在陆泉早年便跟着华沂,脑子有几分清明,并没有跟着茗朱的人瞎起哄,他约束手下人,以最快的速度赶来了华沂身边,用力抹了把脸,问道“王,我们下一步可怎么办”

    “怎么办”华沂低低地反问一句,过了片刻,冷笑道,“自然是凉拌吧,我算是想通了,方才吹哨子的定然不是荆楚其人,他此刻恐怕在某个地方龟缩着等着看我们的笑话呢。”

    陆泉一呆,问道“那如何是好”

    “没办法,茗朱那边至少叫我们折损三分之一的弟兄,我们本就就不以人数见长,加上他们的人虽然高手不多,却有那讨人厌的重甲还有那群逢人就咬的疯子,眼下硬拼,恐怕是拼不过他们的。”

    华沂并没有慌至少看起来并没有慌,叫陆泉也跟着他放松了下来。

    只见他顿了顿,又道“方才我遇见了卡佐,瞧他的装束,应该是潜入了对方的地盘,本打算刺杀荆楚,那说明对方的主帐原本应该就在这附近。你想,荆楚一个亚兽,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若是躲自然要靠人保护,且不能太大张旗鼓这会众人都在往西南角涌,我推算,他不敢完全逆着人流,否则登时便会被人察觉出不对,他定然是在某一个阶段顺着人流走的。”

    陆泉眼珠一转,立刻道“方才茗朱正是自东北往西南冲,王的意思是”

    华沂心思急转,立刻便明白了陆泉与茗朱方才分别占住了东北西北两边,茗朱走对角奔着另一头去了,想来很多人都是人云亦云一般地被他带过去的,包括敌方的人,这也就是为什么陆泉从另一边到自己身边稍近,却眼下才刚到的缘故,肯定是中间险些被人流冲断,拖了他的速度,那么荆楚是在

    “往南哦,那还有片小林子,他奶奶的,这王八蛋大概早就想好了退路。”华沂磨了磨牙,对陆泉道,“找几个好手不,我要你亲自带人去,从东边绕过去,给我搜我们擒贼擒王。”

    陆泉先是眼睛一亮,下一刻华沂却又泼了他一盆凉水,华沂叹道“我们已经失了先机,眼下是背水一战,你要是成功了没别的话说,要是我想错了或者你做错了,今日也就不必回去了。”

    陆泉神色一凛,飞快地领命而去。

    华沂扫视他剩下的人手,心里大约有了数,包围是绝不够的,硬拼是拼不过荆楚那些古怪的重甲人的。他将目光投向茗朱的方向,那里乱哄哄一片喊杀,什么也看不清。而后华沂慢慢地开口道“都往山谷边上撤,尽量上山。”

    最先听见的侍卫闻言一惊这是要不战而败么兽人族可自古没这个规矩

    然后他听见了华沂的后半句,华沂接着道“山谷多林,眼下正是冬天干燥,准备助燃的东西,万一陆泉不成功,便直接放火。”

    这是要自断其腕么那侍卫讷讷地问道“那其他人”

    “我早说过,战场不比城中,若是胆敢有人私下行动,定杀无赦。”华沂的话音微妙地顿了一下,男人的脸在朦胧的夜色里显得冷硬得有些不近人情,接着,他低低地、但一字一顿地说道,“那些人方才不听我的调度,以后也不必听了。”

    侍卫一激灵,躬身后退,本能地因畏惧而服从了这个疯狂的命令。

    “我与你同父所生,一脉相承。”华沂心中思忖道,“难道我就斗不过你么笑话。”

    这时,软绵绵的靠在华沂怀里的长安忽然伸出一只手来,不分青红皂白地攥住华沂腰间一把备用的小刀刀柄,抬手便要往外拔,可惜手上没了力气,一时没拔下来,反而在那刀柄上留下了一串血迹。

    华沂一把按住他的手背“你干什么”

    长安的脸颊已经从惨白变成病态的嫣红,他微微抬头看了华沂一眼,低声道“给我刀,我还能杀人。”

    华沂怕给他伤上加上,并不敢生硬地将他的手拉下来,只能小心地握住他的手背,不让他动,见他已经快烧糊涂了,于是耐下性子来轻声哄道“行了,给你刀你站得起来么你的刀早断了,我听说连你那怪胎老师刀断了都消停了那么长时间,你逞什么能”

    “我和他不一样。”长安几不可闻地说道,他的话音有些含糊,几乎是断断续续的,可语气却听起来特别的坚定,“我承认他比我强,但我们是不同的人我宁可拿着刀死,也不愿意守着一把断了的破铜烂铁,可怜兮兮地躲在”

    他的话音随即被一阵咳嗽打断,华沂仿佛从他的喘息声中听见了他胸肺中传来的不详的杂音,双手将长安打横过过来,看着他的眼睛道“你宁可你骨头倒是硬,可你若死了,是想把我一起坑死么”

    长安一呆,原本被烧得糊里糊涂的眼神似乎被这句话刺激得清明了些。

    华沂笑了笑,又对他说道“怎么,不痛快了觉得委屈你这大英雄了我这么多年白对你那么好了,叫你为我委屈一下又能怎样”

    他这句话没说完,便卑鄙地偷袭了长安的后颈,轻轻一捏,便将他捏晕了这回连心里委屈也不必了。

    只说那荆楚原本优哉游哉地在树林中站着,忽然,旁边的渊松耳朵动了动,表情一正。

    他周围的所有兽人都站了起来,荆楚却忽然笑了。

    第98章

    正是擒贼擒王的陆泉他们来了。

    一刹那间,只见几条黑影分别从不同的方向扑了过来,直取荆楚其人。渊松马上在化成了巨兽,咆哮一声,一口将一个兽人咬到了一边,两人飞快地滚了开去。

    同时,荆楚身后闪出一排侍卫,一水人高马大的兽人,身上全穿着重甲,眼神却呆滞狰狞得要命,仿佛是没有生命的傀儡,迅速与陆泉等人缠斗在一起。

    陆泉一开始只是觉得有些不对,一动上手,他才如梦方醒一般地明白了什么这些穿重甲的人与其他人不同,要知道再贴身的铁甲也毕竟是钢铁的东西,与棉布纱料等不同,不能直接贴合在身上,因而行动间总有碰撞,可这些人行动间实在是太安静了,安静得简直就像

    那铁甲并不是被穿在身上的,而是“长”在身上,是皮肉被浇注滚烫的铁水而后粘合在一起的

    他们真的还是人么

    看着那种平板木然的眼神,陆泉这曾经的亡客在一瞬间感到了毛骨悚然。

    这时候,荆楚开口说话了。

    这么多的人企图刺杀他,他看起来却既不慌也不忙,站在侍卫们的包围圈中,怀中还抱着他那懵懂的幼子,他面色如常、好整以暇地说道“华沂就是周到啊,一发现失控,立刻便剑走偏锋找别的突破点。可是都到了这步田地,他仍不忘了给自己留退路,想杀我,却吝啬地派这么几个人过来啧啧,我猜他是留着剩下的人,等着万一你失败了,便放火烧山吧”

    陆泉冷冷地说道“胡说八道。”

    荆楚微微抬起一点下巴尖,笑嘻嘻地看着他道“怎么胡说八道我的人大凡被包在重甲中,为了方便,定是不容易脱卸的,一把火烧过来,他们就算不被烧死、呛死,也会活活被身上的甲片烫死,这道理你这狗腿子想不到,你们的王怎么会想不到”

    陆泉听华沂说起过荆楚这个人,只觉得他是带着某种诡异的、别人不了解的力量。陆泉也十分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心智一般,因此尽量不听对方在说什么,也不再答音,只是一门心思地要杀他。

    荆楚缓慢地转动目光,清亮的眼神移动到了陆泉的脸上,含笑道“凡事一利必有一弊,华沂为人周到细致,所以面面俱到,却也因为这样,凡事都做不到极致,他若是集结剩下的兵力,一股脑地向我这边施压,我现在岂不是已经死了非要里三层外三层地将想得到的做到,想不到的也做到,连一点失败的风险也不愿意承担,可实在是太贪心了。”

    只见荆楚说着,从小嵋脖子上摘下了一个形状奇特的角笛,不知是什么动物的骨做的,造型十分奇特,不过成年人中指的长度,表面做得光滑,荆楚将角笛含在嘴里,吹响了一声。那声音并不尖,也不细,却仿佛水波一样,有如实质地在任耳边响起,极具质感,陆泉几乎觉得自己的耳朵被那声音“撞”了一下。

    陆泉吃了一惊,纵身跳出战圈,仰头望去,只见原本黑压压地混成一团的西南角的人突然像是被雨水冲开的蚂蚁洞一样,四散奔涌,陆泉瞧不出茗朱怎么样了,也难以分辨自己的人到底在哪里,这些散开的人就像是听从指挥的木偶,从中间扩散到山谷四面八方,大地都为其沉重的脚步震颤。

    这样一来,若真如荆楚所言,华沂正带人在往山谷边上撤,就像是华沂自动把人散开,让荆楚来打一样

    陆泉心里升起一股无法言喻的恐慌。

    荆楚用掌中不到三寸长的小角笛搔弄着小嵋的下巴,看也不看那一边倒的战场一眼,只是说道“你瞧,驯狗和驯人并没有什么差别,反正同样是从畜生么,何况兽人总是比狗聪明的。”

    然而就是在这个时候,咬死了一个兽人的渊松突然愕然抬起头来,盯着山谷上方山坡,那里忽然亮起了点点的灯火,仿佛是拿着火炬的人在集结。

    正是原本守关的城主在这个节骨眼上带人赶来了

    所有人都没有料到这一变故无论是华沂还是荆楚。

    只听山头上传来号角的声音,如同呜咽一般沉沉地响起,无数连夜赶来的武士倾巢而下,战况登时逆转。

    荆楚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陆泉猛地扭过头去,正对上那男人的眼神他搜肠刮肚也找不出什么词来形容那种眼神,仿佛里面压抑的是当年十座大山同时爆发的地火,誓要将青天也顶个个一样的那种炽热的愤怒。

    “华沂不是我的对手。”陆泉听到荆楚静静地、如同自语一样地低声道,“可是为什么他的运气总是这样好为什么老天总是在帮他就因为他手上有几道可鄙可笑的纹路”

    渊松默默地站回他身边,果真就像是一条尽忠职守的狗。

    “我若死了,”荆楚忽然冷笑一声,“便是身体化为灰烬,剩下顶上一两魂灵,也要上天入地,把这荒唐的神魔屠戮一空,看他们拿什么威风,拿什么来规定这个是兽人、那个是亚兽,分此三六九等”

    在场每个活着的人,都经历过大山地火的爆发,持续不化的严冬,以及绵延不绝的地震,对神明魔鬼、天地山河全都讳莫如深、充满敬畏,哪里听过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渊松开口道“首领”

    荆楚脸上不再有笑容,那一刻,他脸上炽热的愤怒化去,沉淀下来的是某种更为深刻的东西,甚至叫人从中瞧出了悲意那是自亘古以来、一代又一代积累下来的、深入骨血又压入了灵魂里的相续的悲恨。

    千秋万年,从没有人胆敢将其捅出来,唯有他,一声咆哮,便非要石破天惊不可。

    荆楚将手中的角笛摩挲了两边,嘴角微微提起,露出一个奇特的笑容,有点讥诮,又似乎有点残酷,而后他将角笛含在口中,这一回的笛声悠长至极,连响了三声。

    陆泉只觉得正与自己缠斗的兽人脸色一变,眼睛几乎飘了红,口中突然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兽吼,只见这些重甲里的兽人们一个接一个地化兽,胀大的筋骨将重甲也陡然撑破,身上的骨头似乎都是畸形的,表面的皮毛已经没有了,只凝着一层被撑开的铁膜,成了一群钢铁铸造的巨兽。

    兽人化形,身外之物通常随着兽身化去,等人身再现的时候才跟着重新出现,陆泉从未见过化了形的兽人还能保持着身上的甲的。

    他发现自己恐怖的猜测竟然成了真那些铁甲必然是经年日久地黏在这些人的皮肤上,以至于长在了一起,连化身也无法化去

    兽形的兽人本就抗打耐摔,披上铁甲更是如同刀枪不入一般,陆泉一时应接不暇,胸口与大腿同时挨了两下,疼痛中也化了兽,却愣是发现无处下口

    荆楚不再管他,对渊松到“重甲在此处断后,我们撤。”

    渊松喜道“想不到重甲还有这样的用处,他们就是再来一倍的人又如何,难不成还能”

    荆楚抱着小嵋飞快地走在他前面,闻言偏头扫了他一眼,淡淡地打断他道“铁甲固定在骨头和肉里,一旦化形,骨肉被迫承受那样大的压力,这人就算废了,他们眼下虽然勇猛,却是再也无法化成人,不过两三天,就都得因身体分裂而死八年之功,今日可算是付之一炬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小嵋就趴在他的肩头,用那双纯净而懵懂的眼睛看着渊松瞠目结舌的模样,无数光影血肉在他眼球上闪过,可是仿佛什么踪迹也没有留下一样,他看起来那么小、那么乖巧、那么好。

    就像永远不会长大一样。

    “今日我如断臂,他们也别想好过。”荆楚说道,“便跟着这些废铜烂铁一齐报废在这里吧,他日若我那好运的弟弟还活着,我们再来战过,我倒要看看他能好运到什么时候”

    第99章

    陆泉被一只铁甲兽人抓住了肩膀,硬生生地扯下了一层肉来,几乎能看得见骨头,他一爪子挥向了对方的眼睛,那巨兽惨呼一声,脚步一顿,陆泉趁机一跃三四丈,就地变回人形,踉跄两步方才站稳。

    他来不及去看自己肩头的伤势,从怀中摸出了一个火焰筒,用嘴咬下盖子,飞快地点燃,火焰冲天,而后他不顾瞬间围上来的七八个铁甲巨兽,大叫一声“敌人的头头往那边跑啦”

    这一嗓子替他拉来了敌人无数,不过也是他命不该绝几个城主分别从四方带人往下冲,山溪正好卡在了南边一侧,正听见了这声叫唤,心里顿时一阵气紧,暗忖道这个傻蛋。

    当下不敢迟疑,连忙赶了过去,好歹没让他这傻兄弟叫一群五大三粗的巨兽踩死。

    华沂当然也听见了,可他心有余而力不足,铁甲兽人很快便将通路堵上了,与这些身披铁甲的家伙缠斗,绝对是伤敌一万自损八千。

    但是就这样止步,华沂是绝不甘心的。

    他后退一步,躲过了一个扑上来的巨兽,两个战士冲上来截住敌人,华沂便趁这片刻的工夫皱着眉思考下一步的对策。

    这时,一个人影冒了出来,手中拿着一把尖端有钩子的古怪的刀,纵身一扑,正好从两个战士中间扑了过去,猝不及防间将带钩子的刀直直地捅入了那铁甲巨兽眉心处,随后他一撤手,钩子勾出了一片血雾。

    那两个战士已经惊呆了,华沂忙一侧身,抱着长安避开那喷开的血。

    靠在他怀里的长安忽然动了一下。

    长安一睁眼,就看见了那疯子举着那把带钩子的刀,在原地又蹦又跳地叫道“这是那大妖怪用怪鱼和怪洞孵出来的活狗,太带劲了,太带劲了小白脸,快过来与我一起杀个痛快。”

    华沂“”

    这病得不轻的东西又是哪根葱

    长安的眼神只迷茫了一瞬,随后顿时就清醒了。

    那疯子却已经趁喊话的时间,用同样的招数捅死了两个铁甲兽人,口中还骂骂咧咧地嚎叫道“太他娘的带劲了看这一个个的大家伙,跑得快跳得高,还他娘的打不动哈哈哈哈,我就喜欢这种大家伙小白脸快来再不来要被我杀光了”

    敢情他把这当成好玩的事了。

    长安目光闪了闪,没理会他,哑声问道“荆楚呢”

    华沂见他还算老实,没什么动静,便用下巴尖往人最多的地方示意了一下,简短地说道“往那边跑了,不好追。”

    长安低低地咳嗽了一声,在他耳边低声道“我知道有一条近路。”

    荆楚走得头也不回,很快便将山谷中的喊杀声都甩在了后面,他似乎既没有痛心疾首,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对自己八年的努力付诸东流的惋惜,渊松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觉得他好像很平静,步履也极镇定。

    就在他们才离开山谷不远的时候,一声尖锐的鸣叫从空中响起。

    荆楚脚步立刻顿住。

    渊松本想说什么,被荆楚竖起一根手指,按在他的嘴唇边上“嘘”

    随着人们安静下来,他们都听见了那种声音,那是空中传来的,仿佛千百只大鸟迎风举翼,自同一个方向呼啸而来,无数双翅膀扇动的声音混成了一体,压得很低,似乎离地面不远,凭空给人带来一股压迫感。

    荆楚仰起头来,枯树的枝桠在晨曦中沉沉地映入他的眼睛,就仿佛他墨色的眼珠上飘着一层光怪琉璃的鬼怪一样,侍卫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言语,渊松听到荆楚沉默了不知多久之后,才轻声说道“是鸟人。”

    渊松一惊“东海怎么会有鸟人”

    荆楚的目光依然望着那阴沉压抑的天空。

    “我怎么知道”他喃喃地说道,“但我与鸟人殊无交情,他们自然不是来帮我的渊松,我一直有一个问题不明白。”

    渊松一怔。

    荆楚继续说道“你我之间既无恩又无义,这些年来我也没给过你什么,更没胁迫过你什么,为什么一直跟着我”

    “既无恩又无义”六个字,就好像往渊松头上热热闹闹地淋了一盆透心凉的冰水,叫他前心后背地冷了个彻骨,一时间竟然失了语。

    荆楚的视线飘过来,眼神却是真的困惑。

    “又或者是你觊觎我的身体可我虽不丑,也实在谈不上什么颜色,更不用提年纪已经不小了我想来想去,总是觉得自己没什么好值得你惦记的。”

    渊松的嘴唇泛白,细细地颤抖着,也不知是气的还是伤心的,好一会,他才用一种异样的声音说道“我自小是你的工布朵,发誓过伴你终身,亲如你兄弟,忠如你家犬,像小嵋那样大的时候,就一直跟在你身边,一同长大,之后有一同经营你说你我之间,既没有恩,也没有义”

    荆楚皱了皱眉,随即释然,脸上慢慢地露出一点笑容来,依然是温雅近人的,却少了那埋藏得很深、但根深蒂固的邪佞意味,看起来竟然有了几分纯真,他说道“这可不是真话吧,哪有那么简单的缘由不过我不再问就是了,反正无论如何,我总是要谢谢你的。”

    渊松张了张嘴,却还没来得及答话,便一矮身攥紧武器,转过身来,挡在荆楚背后,冷声道“什么人”

    几个兽人战士先后拨开低矮的树丛走了出来,最后跟出来的是华沂。

    荆楚慢慢地转过头,正好与华沂四目相对。

    过了不知多久,华沂才低声道“二哥。”

    荆楚的脸上忽然浮起一个古怪的笑容。

    在山谷中的时候,华沂简直追红了眼,恨不得下一秒就把荆楚大卸八块,而他终于站在这个男人面前的时候,他却忽然之间发现自己心里的杀意像是被烈风吹散的薄雾,忽悠一下,就散得一干二净。

    荆楚似乎依然是老样子,与十几年前殊无二致,带着总是有一点违和感的温和笑容,以及让他不舒服、也不明白的复杂眼神。

    华沂曾经以为那一宿的追杀与逃命刻骨铭心,可这个时候,却一点也想不起来当时的情境,反而零零碎碎地回忆起来的,都是年幼的时候二哥看护他、逗他玩或是说一些半懂不懂的奇怪的话的模样。

    他记得那人有长而柔软的头发,从不大声说话,手指却修长而有力。

    看着他怀里抱着的幼童,有那么一瞬间,华沂心里竟然不合时宜地想道他原本是我的亲哥哥来着。

    天空中的呼哨近了,随后,数百只大鸟直直地越过他们飞入山谷鸟人口中的毒箭正是那些刀枪不入的铁甲兽人的克星,因为兽头比人头大得多,所以贴在人脸上的甲胄被撑开,脸上与头顶没有保护,这样一来,高空的敌人就是致命的。

    另外五六十个有翼兽人在荆楚的另一边落了地,鸟背上一男一女跳了下来,其他人就地化成人形。

    男的是索莱木,女的头发已经花白,正是当年在岩洞中寻求过庇护的极北女王阿赫萝。

    至此,整个战局已经尘埃落定。

    华沂终于开口问出了他二十多年的疑问“你为什么”

    荆楚不语,华沂继续道“纵然大哥与三哥不甚友好,可是阿爹待你不好么我又有什么对不起你,你为什么这样逼我”

    荆楚静静地看了他一会,面无表情、语气平淡地说道“我并没有逼你,只是想杀你,不过不小心叫你逃了而已。”

    华沂眼圈倏地红了,问道“就算你想要首领之位,难道我会与你争么我会反对你么你谋杀血亲,日后有谁可真心以待有谁还会站在你身边哪怕你坐拥天下,手握两个南北大陆,难道别人都怕你、畏惧你,你就高兴了么”

    荆楚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嘴角倏地一挑,却是垂下眼,轻描淡写地说道“多愚蠢的问题。”

    下一刻,他转向阿赫萝与索莱木一边,打量了他们二人一番,问道“极北女王还有你是那个糊弄人的诸神使者”

    索莱木一路风尘仆仆,脸颊明显地凹了进去,却依然显得神采奕奕。他笑道“我可不就是那个糊弄人的家伙么连极北女王都千里迢迢地被我糊弄来助阵了。”

    荆楚却认认真真地问道“那么你见过真神么他们在哪里”

    索莱木闻言,立刻反射一般地露出一副高深莫测的嘴脸,半真半假地说道“当然,每一个我膜拜过的真神都在我心里。”

    荆楚听了,极失望地摇了摇头在他临死的时候,发现自己所听到的,敢情除了蠢话就是假话

    真话或许是有的,只是他自己不相信而已。

    而后他忽然双手举起小嵋,让幼儿的目光与自己平视。

    荆楚问道“与阿爹一起还是跟这些人走”

    小嵋不懂他在说什么,双脚悬空,他本能地伸手抓住了荆楚的衣领。

    荆楚笑了二十几年前,他弑父杀兄的时候,也露出过同样的笑容,华沂骤然间明白了什么,吼道“小心”

    小嵋身上忽然着起火来,孩子尖锐的哭声刺着人的耳朵,他身上也不知涂了什么东西,那火势快得不正常华沂出声以后才着起来的,却在他话音未落时,那孩子就已经成了个小火人,连荆楚都跟着烧了起来。

    渊松瞠目欲裂“首领”

    火光中荆楚回头看了他一眼。

    没有人说得出那一眼的含义。

    幼儿撕裂的嚎哭声越来越微弱,而小嵋的身体却越烧越“大”,远远地看上去,就像是荆楚捧着一个火球一样,眨眼功夫,小嵋已经全部湮灭在了火焰里,哭声也听不见了,只剩下一个皮球一般胀大到两尺见方的大球。

    阿赫萝脸色一变,仿佛认出了这是什么东西,她一把将周围的人往后一拉,用力挥手道“跑”

    小嵋的身体仍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膨胀,大到荆楚已经抱不住了,他却依然不肯松手,跪在地上,将脸贴在了小嵋那肉球的身体上,脸上的肌肤立刻被烧成了黑炭,半张脸上露出了森森白骨,骇人极了。

    就在这时,刀光忽然闪过,华沂余光扫见,险些肝胆俱裂“长安你给我滚回来”

    长安提着疯子那把前端有钩子的刀,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闪身一跃而起,一刀捅入了小嵋的身体,连带着穿过了荆楚的脑门,令人齿酸的钢铁与骨头摩擦的声音响起,长安以身体带着手里的刀,大力往下一压,硬生生地将荆楚劈成了两半。

    小嵋荆楚怀里抱着的那个肉球应声落了地,一个轻微的爆裂声响起,只听阿赫萝在他身后大声道“还不撒手,小子弃刀”

    不用她多说,小嵋身体里流出乌黑的油状液体,顺着刀柄汩汩而下,长安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立刻松手往后退了几步,被赶过来的华沂拦腰抱起,往自己身后一抡,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将他接住。

    黑油遇到火立刻窜起了老高的火苗,小嵋的身体发生了几次小的爆炸,最高的一次窜起了一丈多高的火星子,然而到底是被劈开了,他身体里的东西流尽、烧尽了,也就慢慢平息了下去。

    地上已经瞧不出孩子的尸体究竟是到了哪里。

    渊松却失声痛哭。

    第100章

    荆楚就这么死了。

    无论活着的时候是多么厉害,心里有多少山河日月、沟壑万千,一刀劈下去,他也依然是一滩烂肉,看起来除了烧得焦了点、烂了点之外,与其他人的尸体并没有什么不同。

    好在还有渊松这么一个愿意哭他的人。

    有道说,十个天上飞的,能顶百个地上跑的,阿赫萝带来的上千个有翼兽人一来,山谷中的战局顿时如一片风卷残云。

    天才亮,便彻底结束了。

    茗朱到底还是死在了他的愚蠢上,布冬眼睁睁地看着兽人们将他残缺的尸体抬出来,说不出一句话,他知道自己应该向华沂请罪,痛陈自己教子无妨,叫长子险些坏了战局可是他说不出口起码在他儿子的尸体面前,他开不了这个口。

    布冬只好微微弯着腰,有些佝偻地站在那里,目送着那些人抬着茗朱走远,脚就像生了根,眼就像失了焦,背却已经给岁月压弯了。

    山谷外,华沂蹲在荆楚的尸体面前,表情木木的,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索莱木走过来,说道“我自以为见多识广,却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还是方才老女王告诉我的。”

    华沂鼻音有些重得“嗯”了一声,敷衍地问道“是什么”

    “她说这是一种特别古老的武器,还是她年幼的时候听长辈说过的有一种在冰川深处、极寒的水中生长的鱼,名叫做缎子鱼,取这种鱼的鱼皮,刮去鱼鳞,再用米醋炮制七七四十九天,便能水火不侵。用这种鱼皮扎成小球,里面注入火油,不能注满,须得留些许空隙才行,而后将一根极细的捻穿入其中,缝在人腹中,这样的人就叫做火球人。”

    华沂先前有些兴趣缺缺,听到此处,却不禁抬起了头。

    索莱木接着道“因为鱼皮极坚韧,所以火油不会洒在人腹中,只是那火球人身上毕竟多余一个零件,所以通常行动比常人略显迟缓,并且无论胖瘦,皆有外鼓的小腹,另有胃口不好、消化不畅等毛病。荆楚拿幼儿做火球人,想来孩童虚胖者也是有的,而且一来他们身体容易有小毛病,二来腆着小肚子的小东西也不算稀奇,行动迟缓通常会被认为是还小,走路走不利索的缘故,所以一直没有人在意。火球人露在皮肤外面的捻乃是缎子鱼鱼肠所制成,平时于人无碍,点着的时候,便直接能顺着那鱼肠烧入人的肺腑,将火油点着,那火油被封在鱼皮球里,膨胀而无处释放,最终能将那小球撑到五六尺见方,到了极致炸裂,方圆几十丈之内都无人能幸免,也幸亏是长安那一刀,在火油没少到彻底开之前便捅穿了鱼皮若是换个人,怕是没有他这样的手劲与准头了。”

    这个绝世功臣长安却不在这里,他被随行的医师带走了。

    华沂沉默良久,才低声道“我还以为他临走的时候怀里抱着的是他的儿子,想着他不爱父母兄弟,却到底还是知道心疼自己的骨肉的谁知他是抱着个终极的火球。连畜生都不食其子”

    索莱木慢吞吞地说道“这你就错了,畜生还真有食子的小鱼破卵而生,大多被其母所食,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东西,再吃回自己的肚子里,这样想来,那火球乃是鱼皮所致,岂不是正有寓意”

    华沂叹道“你别放屁了,人又不是鱼。唉,他那样聪明的人,何至如此”

    “你不懂。”索莱木摆摆手,说道,“你虽然越长越歪,可是好歹天性宽和,纵然偶尔不是东西糊涂一回,事后也知道是非曲直,如何能明白他那样偏执到不顾一切的心性”

    华沂“”

    他隐约地觉得自己被索莱木数落了。

    索莱木若无其事地继续说道“你可知道有些人,他们明明既不讲究吃,也不讲究穿,却偏偏要想方设法地挥霍自己的财产么荆楚便是那样的人,他生而聪明绝顶,却从来曲高和寡,世间没有人懂他,人们只当他是个出身高贵的亚兽,他无论如何都无法表现出自己的价值,生来就注定要明珠蒙尘,混于鱼目之间。或许唯有这样的挥霍,叫所有人都怕他、不敢直视他,提起他的名字便战栗不已,才算解了他心里这股与天生世俗的仇。”

    华沂皱眉道“你既然这样明白他,为什么方才不说出来”

    索莱木略显刻薄地轻轻一笑“我为什么要说出来叫他临死前心情平静、死得其所对我有什么好处,谁又来”

    他的话音突然一顿,随后若无其事地接着道“再者这不过是我一家之言,我不是他肚子里的虫,怎么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华沂摇了摇头,他太累了,甚至没能注意到索莱木生硬转开的话音,只是道“我还是不明白你那乱七八糟挥霍来挥霍去的话可他或者是生不逢时吧,世上也许有一天就没有兽人和亚兽了。”

    索莱木一愣“怎么说”

    “物竞天择,你看眼下行商乱窜,便是有些兽人远行,也大多懒得自己走,愿意骑着牲畜代步。打猎有刀枪剑戟,家中有芽麦连天若是有一天大陆一统,连仗都不打了,还要兽人做什么”

    华沂说完,又摇了摇头,也不等索莱木答话,便自己站起身来,将沾染了血迹的袖子挽起,不再看荆楚的尸体,负手往山谷中大步走去。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已经三天三夜没合过眼的猎人,终于猎到了那只狐狸,拿在手中,却没有什么欣喜,只是仿佛解脱以及想要一头倒下去睡个颠倒浮生的疲惫。

    但在那之前,他得去看看长安。

    长安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海珠城中,他自己的帐子、自己的床上。

    他浑身都被包扎起来了,试着动了一下,只觉得整个人给绑得像个僵尸,连手都很难抬起来。

    他先是不分东南西北地愣了一会,随即想起来了那场叫他精疲力竭的大战,于是猛地坐了起来,握住自己的右腕。

    而后,长安的脸色从慌张变成了凝重右腕可以用,可是使不上力气。

    那一刻,长安对自己的身体仿佛有了某种奇特的感应,他就是有那种感觉,知道自己即使拆了绷带和药,也说不定再不能用右手拿刀了。

    一想到这个,长安整个人都凝固了片刻,然后他忽然脱力一般地仰面倒在床上,胳膊横在脸上,盖住了自己的眼睛。

    这一点脆弱叫他多日来所思所虑全都趁虚而入那死在他自己刀下的路达,在他面前无声倒下的卡佐

    他心中从未这样五味陈杂。

    路达临死前,看他的眼神几乎叫长安觉得喘不过气来,当时被压抑住的揪心的难受,这会全都后知后觉地向他涌过来。

    而就在这时,门被人轻轻地推开了,长安放下胳膊,转过头,眼圈微微有些红,是阿叶进来了。

    阿叶瘦得脱了形,手里端着一个大大的托盘,上面放着内服的与外用的两碗药。

    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两三岁的男孩,怯生生地露出一个头来,小心翼翼地看着长安。

    阿叶见他已经醒了,并没有惊诧,只是将喝的药放在了长安床头,柔声道“王守了你三天三夜,方才站得猛了险些晕过去,这才被陆泉硬给架走了去休息。”

    长安一口将药喝干,点了点头,看着阿叶熟练地拆开他右手的绷带,给他换药。

    “这手啊,我没办法。”阿叶用极温柔的声音,却吐出了对医师而言坦诚得有些残忍的话。

    可是长安无法责备她,他一想到卡佐,面对阿叶时,就简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

    帐子中静得像死了一样,过了好一会,阿叶才又若无其事般地叮嘱道“不过依我看,你的手并不是大问题,毕竟四肢而已,哪里断了也不要命,只是你心肺生来就比别人弱些,这回外伤好说,内里的病症却难治,以后可要自己多在意些,别总是玩命逞英雄。”

    长安低声道“我没有逞英雄,都是分内的事。”

    他话音没落,一滴眼泪就顺着阿叶的长睫毛落到了长安的手心中,长安的手本能地一缩,却被阿叶按住了,她头也不抬,任凭自己眼泪一滴一滴地往下掉,手里却依然一丝不苟地将长安的右腕重新包扎起来。

    完事以后,她才抬起头来,泪中带笑地拉过她身后的孩子,对长安道“这是我儿子,他刚出生的时候你还抱过他一次,如今已经这样大了,你还认识么”

    长安违心地点了点头。

    阿叶便拍了拍那男孩的后背,催促道“见了城主,怎么不叫人”

    男孩眨巴着大眼睛,话说得算利索,只是吐字还不算很清楚,叫道“灯主。”

    长安实在不知道该和这样的小不点说些什么,纠结了半晌,最后认认真真地纠正道“是城主,不是灯主。”

    阿叶将小男孩推到长安面前,拉过他那只完好的手放在男孩头上,顿时,一大一小都僵硬了。

    阿叶问道“我儿子好不好”

    长安点了点头。

    阿叶就放开了他的手,自己站起来,一手端起装满空药碗的盘子,一手在男孩背后轻推了一把,险些把他推进长安怀里,说道“好就送给你了。”

    长安不知道儿子还能这样轻描淡写地送人,当即眼睛都睁大了,不知说什么好。阿叶却连说话的机会也没给他,转身背对着他道“我听说了,你那时候为了救卡佐,一个人跑进敌帐里,险些困在里面出不来,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只是他他还是大概我们还是没有福气吧,如今只剩我一个人,实在无以为报,就拿儿子来抵了,你看行么”

    她问句结尾,却都不等长安回答,说完,看也不看小男孩和手足无措的长安一眼,就这样大步走了出去。

    这事简直太荒唐了,长安已经顾不得悲痛自己的右手,忙想要追上去,可是腿上一点力气也没有,扑通一下直接摔到了地上,半晌爬不起来。

    小男孩放声大哭起来。

    长安一头冷汗,手抬起来又放下,努力了几次三番才重新搭在小家伙的脑袋上,吭吭哧哧了半天,就蹦出一句生硬的“别哭了。”

    小男孩于是哭得更加肝肠寸断。

    这声音终于惊动了门口的奴隶,几个人忙闯进来,大惊失色地将长安重新抬到了床上。长安忙道“去找华算了,让他睡会,找索莱木告诉他阿叶莫名其妙地把儿子送给我了,叫他立刻派人去追她。”

    不过,他们最终没有追上阿叶,她作为医师,平日里漫山遍野地找药材,似乎对城中大小道路比巡城的城守都要熟悉一些,不被抓到是轻而易举,兽人们最终只在海边高高的大礁石边缘找到了她衣服上的一角。

    下面应和着鲛人啊啊啊婉转却低沉的哀歌。

    世间真情假意,有时候若不是站在生死关头,又有谁说得清呢

    最后华沂还是被惊动了,亲自过来点了两个女奴,叫他们把孩子带下去好好照顾,自己则在人们都散去以后,轻轻地坐在了长安的床边。

    长安浅眠,似乎是因为伤口疼,睡得有些不大安稳,因此立刻就醒了。

    华沂将他的右手搭在自己身上,以免碰到,又从后面搂住了他,翻身躺下,长安自动地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便又合上眼。

    可华沂不知怎么了,一声不吭,手却越来越紧,到最后勒得他几乎有些喘不上气来,长安艰难地回过头去“你干什么呢”

    华沂原本出神,闻言手上陡然一松,怔怔地看了他半晌,才魔障一样地轻声道“我在想,要是你出事,说不定我同她一样,也跳下去了。”

    长安不知怎么回答,只好哑然无语地看着他。

    华沂轻轻地执起他的右手,叹了口气“我今日叫过往行商以免税费十年为交换,叫他们替你遍寻名医总是会好的,嗯”

    长安垂下眼,面色平静地说道“不会好了,我知道的而且我的刀都断了。”

    华沂才要说什么,却被长安截口打断道“我想过了,当年师父也有一把刀,也断了,他还像我一样,伤了他拿刀的手。我虽然自问远不如他,却并不比他软弱,右手就算彻底断了,难道就没有左手了么”

    反而被他安慰了的华沂说不出话来。

    长安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起来。

    那重伤未愈的苍白的脸上就像绽开了一朵花,华沂心里倏地一动,仿佛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在那仿佛与世无争的小部落里、清澈见底的小河边、一个浑身湿淋淋的男孩子蓦地对他一笑、在他手中放了一朵花的模样。

    如同人间四月一般的灼灼动人。

    “不要怕,”长安握着他的手,仿佛精力不及似的闭上了眼睛,半张脸都埋在了华沂怀里,像是回到了熟悉的窝里的小动物,还本能地蹭了一下,他说道,“没什么可怕的。”

    作者有话要说全文完。

    本文木有番外啦二哥的人格障碍不能用正常人的逻辑来理解木有人对不起他,他心里只是天生有一股仇写完这个我会回归小叶子那篇,大概还有万把来自,没什么时间,就周更吧b汗多谢诸位捧场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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