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兽丛之刀 第20节

作者:priest 字数:24760 更新:2021-12-14 02:45:15

    随后那人小心地撕扯开洞口的茅草,探头往里看了一眼可是太黑了,他什么也没看见,于是他极小心地往前迈了一步,让眼睛适应着周围的环境,同时伸手去扶山洞的岩壁。

    就在他迈第三步的时候,兽人的眼睛已经让他飞快地适应了黑暗,他看见了卡佐。

    卡佐已经决定拼了也要动手,便递出了自己的拳头。

    那搜查的人一偏头躲过,张开嘴,似乎是要喊人,忽然,一只滚烫的手伸过来,猝不及防地将什么东西塞进了他嘴里,随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这人颈子上的血溅出被长安用自己身上撕下来的破布条堵住,以防它喷溅出来喉管被割开,只能发出微小的、气流涌动的声音。

    卡佐见机极快地接住这人,不让他倒下,非常有技巧地将他缓缓拖进了山洞,看起来就像是那人慢慢地走进了山洞一样,长安依然借着一半的稻草隐藏在洞口,用悬着的脚尖点了点那死人身上的衣服,卡佐会意,三下五除二便将那人衣服剥了下来。

    长安往外看了一眼,趁着暂时没人过来,低声道“穿上。”

    那人身形与卡佐差不多,卡佐瞬间以为自己明白了他的意思,便利索地将那死人的衣服穿在了身上,又摸出了他的令牌,还往自己脸上抹了些泥和灰。

    然后他兴致勃勃地跟着走到洞口,等着听长安下一步如何安排。

    谁知长安看也不看他,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外面,口中用极低的声音短促地说道“出去。”

    卡佐吃了一惊,若不是情况不允许,他几乎要拽住长安的领子冲他咆哮一番他难道就是那种临危就乱,丢下方才救了自己的好兄弟不管的混账他难道不是个男人,不是个兽人武士,像个阉汉与亚兽小白脸一样地站在别人身后躲躲藏藏

    卡佐的脸都涨紫了,指着长安简直说不出话来。长安只扫了他一眼,就知道这傻大个绝对不会按自己说得去做的,两人静静地对峙了一会,谁也不肯让步。

    然而片刻后,卡佐见长安目光忽然一转,还没来得及为对方的妥协松口气,便只见那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忽然从山洞里蹿了出去,卡佐简直想象不出那刚刚重伤到行动都费力的人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他仿佛只是眼前一花,人已经不见了。

    卡佐本能地追了出来,却已经落后了长安一程,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兽人在搜查山洞的时候找到了他们要的人,一不小心被他跑了,正在追一样。

    这动静惊动了别人,搜查的人一拥而上地去追长安,没有人注意到卡佐。

    卡佐难以化兽,又有伤在身,绝对跟不上此时的长安。

    等卡佐反应过来的时候,长安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而与此同时,华沂已经到了陆泉所在之处,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便将跟着长安的人全部给弄出来,劈头盖脸地训斥了一通。

    东海王与陆泉长老的分量一个天上一个地上,何况这几个跟着长安的人本就是华沂派来保护他的。

    一哄一诈,便有人顶不住压力,将长安如何路遇那疯子,又如何知道对方主帐所在处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

    华沂当机立断,认为事不宜迟,所有人休整一宿,第二天疾行军出发,要直捣对方的主帐老巢至于路达,华沂只是扫了一眼,到底什么话也没说眼下正乱着,还不是窝里斗的时候。

    直到此时,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敌人是谁直到当夜。

    一个陌生的、脸像石头一样的兽人忽然从天而降般地送来了一封信,交到华沂手里之后,立即横刀自刎。

    华沂面对着这一具直挺挺的尸体,忽然心生不祥的预感,他勉强定下心神,打开了那染血的信,里面只有一句话,十分熟悉的笔迹。

    “你的人在我手里二哥。”

    第87章

    华沂脸色没变,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张不大的字条。

    所有人都疑惑,那张只比巴掌大一点的字条上到底是有多密密麻麻,写了多少东西,乃至于他们的东海王足足看了有一炷香的工夫还多,简直要把它给看穿了都没有放下的意思

    陆泉瞧不出他是喜是怒,只是瞧华沂那不认识字一般一直低着头的模样,又低头看了一眼横尸在地的送信人,心里忽然打了个突,不知该要如何开口问陆泉简直痛恨起自己,该他说话的时候,他总是想不起来说什么,等他想好了,黄花菜都凉了。

    要是索莱木在这里,就好了。

    华沂好像丧失了对时间的感觉,等他感觉自己的手都举麻了,已经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他才面无表情地将纸条塞进了怀里,连一点要给别人看的意思也没有,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回到了帐子里,回手关了门,留下一群人摸不着头脑地在那里面面相觑。

    直到这时,华沂脑子里都是麻木而空白的。

    细细想来,他这一生,都是因为一个人而改变的。

    他本该是个高不成低不就的贵族家的孩子,无忧无虑地长大以后,就每天混吃等死,与人一团和气,甚至看起来有点糊涂,心里时而转几个乱七八糟的小算计,就这么混到老,变成一个滑溜溜、只会装傻充愣的老狐狸。

    是荆楚,把他逼到了绝境。

    荆楚把他的前半生敲了个粉碎,叫他背进离乡,在死亡里求生,在夹缝里挣扎,一次又一次地逼着他临到无可退却之处,又拼命地活下来,然后蜕皮一样,在万般痛苦中变得更加强大。

    荆楚就是在他心头上压了一辈子的阴影,在他春风得意的时候浇一盆冷水,在他觉得快要走不下去的时候狠狠地刺他一下。

    华沂总是想,有一天,他能变得举世无敌,那就是时候该征讨他这一生中最大的敌人了,他以为这一天还很远,就像他的一生还很长那样,他以为自己还有很长的时间去计划,直到天衣无缝,再面对这个人的时候再不会败却没想到,荆楚就在这样一个猝不及防的时刻,忽然间便出现在了他眼前。

    羽翼未丰的年幼时代留下的恐惧与仇恨依然在他的骨子里,有时候华沂自己也分不清,两者究竟是谁更刻骨一些。

    这二十年啊真是恍如浮云一梦。

    华沂恍惚间再次拿出了那张晴天霹雳一样的字条,那天夜里叫他生生呕出一口心血的噩梦仿佛和那不祥的字条交织在了一起,叫他的手开始无意识地颤抖。

    可是二十年过去了,每一次那个人出现,给他的都是锥心之痛。

    大概一个人一生中,总会有那样一个如鲠在喉、如眼中刺、如目中钉的宿敌。是该了结的时候了,华沂想着,他和荆楚,迟早要一决胜负,迟早要你死我活的。

    华沂的脸有一刹那褪尽血色,又在下一刻由白转红,直到双目中都充了血。

    “荆楚不死,我可真是生不如死啊。”华沂在空无一人的帐子里忽然对自己说了这样一句话,他的手指硬生生地将坚硬的写了字的皮子戳了个洞,字迹被他揉得很快就模糊了,血管跳动得剧烈了起来,这一回,没有烈酒,他的血便自己沸腾了起来。

    最初的惊慌与失措搅合一通过后,此时已经完全冷却下来了,渐渐从他的身体里面退了出去。那些多年来他一点一点积攒在身体里的戾气却不受控制地奔腾起来,华沂的牙关在自己也没有注意到的情况下被咬得咯吱作响。

    他的脸颊的线条绷得紧成一线,几乎泛起青来。

    在外面热锅蚂蚁一样转了不知多少圈的陆泉忽然看见华沂推开门露了面,便是一怔他觉得他们的看起来有点不对劲,然而又说不出是究竟哪里不对。

    华沂对他招了招手,陆泉便摸不清头脑地走了过去。

    “王”

    “今天晚上,你叫大家把东西都吃饱了,准备好干粮,带上,明天一早,我们出发。”华沂双手背负与身后,神色平静地说道,仿佛他对此已经深思熟虑万无一失了一样。

    陆泉迟疑地看了他一眼“是。”

    然而下一刻,陆泉又听见华沂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用一种几不可闻的声音轻轻地说道“这回我要把他的皮扒下来,做一张人皮椅子摆在王帐里,也不知道人皮椅子软和不软和。”

    陆泉“”

    华沂嘴角擎着笑意,眼神却冷冷的,他说完这句话以后,扫了陆泉一眼,眼珠是石头做的,沉沉地透不出一丝光来,转身往营地里走去。

    陆泉张张嘴,脑子里的疑问与惶惑挤成了一团,几乎互相踩踏起来,乱得仿佛一千头野猪踩过的树丛,一句人话也说不出。他尝试几次未果后,再一次自暴自弃地绝望地想道,为什么索莱木不在这里呢

    谋臣这种事哪里是他这粗人做得来的

    然而也是说谁谁就来,就在陆泉两眼发黑的时候,一个侍卫忽然跑进来,从怀里掏出一封脏兮兮的信件,双手举过头顶交到陆泉手中,气喘吁吁地道“长老,这是大长老从北方的来信”

    陆泉简直像是得了天神的指示,忙心道一声侥幸,奉若神明般地双手接过来,急不可耐地用小刀将捆着信的牛皮筋挑断,这才展开了上面包的皮子。

    长途劳顿,上面的字迹已经有些磨损,却并不难以辨认,索莱木写道“若王亲临战场,千万稍安勿躁,一定稳住他,无论如何,等我第二封信送到之时,方能动手。”

    没有只言片语告诉他该怎么做怎么说,反而给他布置了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陆泉险些两眼一黑这救命大神不是来救命的,是来坑人的

    针对此事,陆泉思考良久,终于想到了一个万全的方法他走进了华沂的帐子中,将索莱木的字条交给华沂,然后自己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一般,一言不发地站在一边,等着王和大长老跨越极北的遥远对话结果。

    他等待的时间并不是很长,华沂看完以后沉默了不过片刻的光景,就把索莱木的信架到火苗上,烧了个干净。

    “照常出兵。”他嘴角绷得紧紧的,干脆利落地说道,“索莱木他懂个屁”

    陆泉待要分辨,话还未出口,便被华沂打断。

    华沂看也不看他地说道“我问你,男人生在世间,是该带着繁文缛节、整日里机关算尽地谋划,还是拿起你的刀枪,亮出你的爪牙,去砍断你敌人的脖子”

    陆泉一下被他哽住了,过了片刻,只见陆泉二话也不说地躬身道“是,我立刻叫人去准备”

    兽人的劣根性,禁不得激将。

    华沂看着他转身出去的背影,忽然想起了在他还年幼的时候,父亲带着大哥出去,将他和三哥留给了二哥荆楚照顾,那时候荆楚待他们还很好,脾气温和又有耐心,三哥很快被他喂了吃的东西哄睡着了,只有小小的华沂才睡醒不肯闭眼,自己安安静静地玩一个木头削的球。

    荆楚见他脾气温顺,便坐在一边走起了神,他从少年时起,便总是想很多事一样,有一点像索莱木,直到小华沂不小心把球掉在了他的腿上。

    荆楚捡起了球,温和地递给他,华沂伸手去接,露出手上的银色兽纹。

    那时,他那讨人喜欢却总显得有些奇怪的哥哥面色复杂地望着那道银纹,对他说过这样几句话,直到多年后,依然印象深刻地被华沂偶然想起。

    他说道“你知道么,我听老人说,很久以前,世上是没有兽人的,要么是人,要么是兽,谁也不会变成谁,可是后来,不知怎么的就乱了套,兽是不会变成人的,它们没那么聪明,只有人能变成兽,这样他们就能忘了做人的廉耻、也忘了自己是谁,假装自己无坚不摧,你说不可笑么兽人才是不堪的东西啊。”

    兽人是一种不堪的东西,他们愤怒而冲动,充满不加掩饰的、肮脏的欲望,喜欢玷污或强占美好的东西,或为了那些让自己过得更好的资源而相互撕咬不肯相让、或为了得不到的东西而四肢着地媚骨奴颜。

    也许荆楚是对的,他实在是比任何人都要明白这些看似强大的兽人的心。

    比如路达的心。

    直到陆泉通知众人散去,路达回到自己的单人帐子里,才展开自己汗湿的手心,他握着一个小小的包裹。这是那信使临死之前,偷偷地塞进自己手里的东西,那是对方的人,他为什么认识自己为什么要给自己这个

    难道难道阿姝她真的是

    不,不可能,那么柔弱的姑娘,能做什么谁会让她一个人跑到敌人的城中做内应谁会这样残忍叫她去做这种无谓的牺牲

    路达的心剧烈地跳了起来。

    他枯坐半晌,心思百结,终于,鼓足了勇气打开了那个小小的包裹,然后猛地怔住了。

    只见那里面有一颗珠子,下面镶着小爪,做工精致,女人可以把它带在头上,又不会勾疼了头发,那是一颗品相难得的东海珠,是路达亲手摸上来,亲手送给阿姝,给她别在头上的。

    珠子上染了血,因为包里还有另外一样东西一片沾满了血迹的手指甲,像是从活人的手上生生地拔下来的。

    路达把小包裹翻过来、调过去地研究了许久,最后在包裹的内侧隐蔽之处发现了一行小字,上书道“阿姝已死。”

    路达如遭雷击,整个人都懵了。

    第88章

    然而荆楚并没有能抓住长安,虽然他传字条表明身份又搬出长安只是为了让华沂心烦意乱,但却毕竟还是第一次在自己的地盘上没能抓住想要的人,他几乎有些惊诧了。

    “跑了么让我想想”荆楚皱起眉,给小嵋梳头发的手一顿,片刻后轻轻地说道,“把参与搜查的人名单给我拿上来,一个一个地对,直到数清多了什么人少了什么人为止,动作快些,不要打草惊蛇。”

    手下人做事极有效率,不过半个时辰,便将名单与实际核对呈了上来,结果是少了一个兽人。

    荆楚已经让人把幼子抱走,独自站在帐中,双手背负身后,目光流转间慢吞吞地说道“一个兽人哦,我明白了,确实是跑了一个,只是恐怕不是我要的那一个。”

    侍卫低头沉声问道“那么首领容我等再去搜山一回。”

    荆楚摆摆手,微微踮起脚,从帐中的一个柜子顶层翻了翻,翻出了一卷布满尘埃的长卷,他不慌不忙地摸出手巾抹去上面的尘土,在桌子上徐徐展开。

    只见卷头上用非常简洁利落地笔触勾勒出了一个人相,那人微微侧着身,像是正在给什么人让路,他身上穿着两层的长袖布衣,柔软的布料显得他有些单薄,兽皮的领子压得严丝合缝,又好像大病初愈的人见不得风,垂下的眉目清秀,文静得有些过头。

    人相下面大字写着“海珠城主长安”这几个字,之后便是密密麻麻的小字。

    荆楚弯下腰仔细地看那些记录,似乎是看得入了迷,半晌没言语,乃至于侍卫都有些怀疑他已经忘了要抓这个人的事时,荆楚才意犹未尽地直起了腰。

    他修长的手指敲打着长卷残存灰尘的表面,轻声道“海珠城主,听说他的刀法神乎其神,连疯子钩也不是他的对手,是个十分不可思议的亚兽偏偏天生不足,身体一直不好我想他若是此时还活着,必然是已经到了伤重难以走动的地步。”

    侍卫不解地抬起头来。

    荆楚笑道“海珠城初建不过四五年的时候我们的人就混进去过,那时起我便开始知道这个人,一直到如今,也算是神交已久。此人杀伐决断实在是我生平仅见,大约是又自负有本领,此刻又救出了他的兄弟,只剩他自己一个无牵无挂,但凡他还有些力气,说不定早已经杀到主帐中来了。”

    侍卫忙问道“首领的意思,他此刻是藏在”

    荆楚合上眼,手指敲打着桌面“他身上有伤,跑不快躲不好,血腥味又重,不会往林中走,一旦被野兽缠上,反而麻烦山顶便更不会了,他懂得节省力气,不会平白无故地浪费体力,下面的山洞明显,他应该已经不在里面,否则那么多人,搜山三遍,就算他是只兔子,也该被抓到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乎听不见了,话音断了片刻后,荆楚突然站了起来,抬手整了整自己的衣襟,说道“我知道了带上人,跟我走,去见我的宝贝幺弟之前,我得亲自去会会他。”

    长安如荆楚所料,没有在林间、山头以及山洞中任何一处他正躲在水潭底部。

    他在嘴里叼了一根空心的草以供呼吸,整个人便坐在了水下一块石头下。

    潭底冰冷刺骨,人在下面时间长了,手脚几乎都要没有知觉,可长安高烧已经快要烧糊涂了,他知道有很多受伤的人挺不过高烧而死,眼下没药没医,除了用这种方法强行降温,他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方法。

    长安计划好了,等搜山的人过去,他就从水里捞几条鱼果腹,然后去树上休息一宿。

    要是第二天烧退了,他就去主帐宰了华沂的那个混账哥哥,要是那就先算了,保命要紧。

    等第一波搜山的人过去,长安先松了口气,却并没有敢冒头,他决定谨慎起见,等到天黑。

    他身体的热度已经被强行降下去了,手脚却是几乎冻麻了,此时长安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的嘴唇是紫的。只有趁着鱼群游过来的,他才趁机在水下活动片刻。

    眼见天一点一点地黑下去,长安一边借着石头掩映,放松地在潭底缓慢地活动着四肢,一边把路过的鱼穿在他的短刀上作为储备的食物,就在他以为自己已经快要挺到头的时候,他听见了有人对水里喊话。

    荆楚站在岸边,弯腰看了一阵子,没有看出什么端倪来,于是他清了清嗓子,在潭边开了口“叫长安城主在潭水中坐了这么长时间,实在是我这个做主人的待客不周,我亲自来赔罪,城主赏脸与我见一面吧”

    长安吃了一惊,险些呛进一口水去,一动不动地攥着穿满了小鱼的短刀沉在水底,缩起身体躲在石头的影子里。

    荆楚双手拢进袖子里,又悠然道“城主身体娇贵,身上又有伤,潜在这样冰冷的水里,那么灵活的手脚若是落下什么毛病,以后拿不动刀了,就可惜了,我看还是上来吧。”

    水下依然毫无声息,只有小鱼群游来游去。

    荆楚等不到他的回应,便伸手蹭了蹭自己的下巴,先是面无表情地站了一会,而后忽然对旁边的人叹道“我是真挺喜欢他的唉,算啦,想来他能以先天不足的身体有如今的成就,应该是个心如磐石的人啊,我再喜欢,恐怕也是驯服不了的,真是可惜。”

    水下的长安听了这话,无来由地浑身一冷,他想也不想地便遵从了自己的直觉,立刻将刀上穿的小鱼全部撸了下来,正好头顶上游过一群鱼群,长安转身便离开了原地,在鱼群的掩护下往深处游去,他尽自己所能地奋力加快速度此时天色愈黑,岸上的人想来是看不见他的。

    就在他游出了十几丈远之后,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巨响,长安回头一看,只见他方才藏身之处被人丢下了一个网着东西的大渔网,那渔网里大大小小跳跃的都是小鱼,挤成了一团。

    网中的鱼个个牙尖嘴利,在网中激烈地躁动着,很快便将那渔网咬出了个窟窿,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是山洞中那种会吃人的怪鱼

    长安头皮一麻,更是拼命往前游去。

    水越来越冰冷,长安在水中的脸就像水鬼一样,青白得不见一丝血色,血丝却从他加大的动作中慢慢地渗出去,很快消散在水里,引来身后的怪鱼更加疯狂的追击。

    潭中原有的鱼群遭到了几乎是灭顶的袭击,很快被蚕食一空的鱼骨四处都是,原本静谧深蓝色的潭水中被这群入侵者洗劫得惨不忍睹,表面上飘起了一层血色。

    荆楚眼见着那血色升起来,似乎十分惋惜地摇了摇头,再不留恋此地,转身便带人走了,他还要预备着去给他多年不见的亲生弟弟一份大礼只是他怀疑那感情深重又恋旧的华沂,究竟能不能接受得了他的心肝宝贝葬身鱼腹的事实。

    或许是因为在水潭底下休养,叫长安恢复了一些体力,又或者是成群的怪鱼追在身后,激发了长安的潜能,此时,就算说他已经达到了肉体凡胎的人所能达到的极限也不为过,他似乎比受伤前还要游得快一些,一边躲藏奔逃,一边迂回猎杀,水中的左手刀竟比他好好的右手不差什么。

    极快,又极准。

    他且走,且屠杀着鱼群,那凶狠的鱼群同样毫不放松地咬着他追。

    不知过了多久,转了个弯,忽然没路了。

    已经是到了那水的源头,极细的泉水从山底流出来,里面恐怕连个周岁的小崽子都钻不过去,更不用说他这么大的一个人,长啊一刀挑飞了身后缀着的一排怪鱼,趁着鱼群本能地一拥而上啃食同伴的尸体时,猛地往上蹿出了水面。

    他一露出来,就吐出了口中的水草,一跃而起,一把抓住了潭水边近乎笔直的山壁上垂下来的老藤蔓,灵猴一样地横踩着那山岩攀上了老藤,吊在了空中,水中一条鱼跳跃而起,一口咬在长安的小腿上,长安用藤蔓缠住自己的右臂,臂弯用力吊着自己,左手刀一刀将鱼头切去扔进水中,拿起鱼身叼在嘴里,就着满口的生腥味道,三两口便吃下了肚,又往上爬了几尺。

    直到这时,长安才微喘了口气。

    他开始留神起自己的身体那受了伤的右腕连带手掌一线都几乎毫无知觉,有那么一瞬间,长安几乎恐惧起来,即便他真能逃出此地,这只屡次受伤又被冰冷的潭水泡了一整天的右手,还能恢复么

    长安冻得发青的眉眼间拢上另一层阴霾他还还能拿得动马刀么

    而这一夜过去,第二天,华沂也带着他所有的勇士,从关内开了出来。

    卷五

    第89章

    “长安带去的人和我说,对方拿了卡佐以后,依然胆大包天地把主帐扔在那,始终不肯挪一挪窝,现在更是明目张胆地通知我长”长安在他手里

    华沂最后几个字含在了嘴里,没有说出声来,那话音似乎在克制着什么,可是陆泉偏过头去看他的时候,从他脸上却又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华沂沉默了片刻,随后接着说道“那人名叫荆楚,是我的二哥。他一向自视甚高,从少年时候起,便行事诡异莫测,以算无遗策自诩,又十分乖张,眼下可以说是明目张胆地等在那里,做出水来土掩的模样这样一来,表面上是我们征讨他,实际上是他以逸待劳地等在那里,迫我们迎战。”

    陆泉默默地点点头,片刻后又有些忧心地问道“那长安还没有消息么”

    这回华沂没有立刻接话,垂在身侧的手不动声色地攥成了拳。

    不知过了多久,华沂才嗓音干涩地开了口。

    “长安”他闭了一下眼,脸上的表情好像皲裂了一下,随即似乎又是本能勉强牵扯开一个笑容长安出事的消息被他瞒下了,并未向所有人言明荆楚的纸条上究竟写了什么,“长安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一身的狗脾气,软硬不吃,谁能拿得下但凡他还有一口气在,怎能落到别人手里”

    他说不下去了。

    陆泉再讷于言,此时也明白自己是说错了话,忙低下了头,拙劣地试图转移话题道“既然都这样了,我看我们也不用思虑什么,直取对方主帐,杀他个片甲不留就是。我们兄弟这些年,什么人没见过连横行了那么多年的黑风朴亚都被荡平了,还怕过谁”

    华沂勉强一笑,心事重重地没言语,却从腰间摸出酒壶,喝了一口,然后像长安一样,克制地含在嘴里,一点一点地咽了下去。

    等到这一口酒完全进了肚子里,华沂才用一种不高不低的声音缓缓地说道“这些年来,我一直想不通,他一个亚兽,究竟是怎样控制了那许多兽人的。当年跟着索莱木长了不少歪七扭八的见识,才明白,世上原来有不少控制人的方法,可是大体算来,也不过就是用药、或是拿住对方的软肋而已,就算荆楚手段高明,也不过就是两者兼备。然而用药控制住的人,大多是像木偶假人,并没有寻常人的智慧,而被胁迫的大多心志不坚定,随时准备反噬主人,这是他致命的弱点。”

    主帅乃是一队人马的主心骨,华沂平静而坚定的态度,对于追随他的人来说乃是莫大的鼓舞,就连陆泉闻言也精神一震,仿佛找到了对付敌人的思路一样。

    “就算他另有后招,也不要紧。”华沂接着说道,他故意放慢了语速,一个字一个字沉沉稳稳地往外吐,控制不住的地方,便停下来,静数自己的心跳片刻,“索莱木的字条上都是废话,但下面却写了日子,好歹算是告诉了我们他目前的位置,我看极北有翼兽人的盟友马上也就到了。等他们来了,我们就更没有后顾之忧了,诸位便且跟我去,只往前冲就是,我倒要看看,他是妖魔还是鬼怪,能神通广大到什么地方”

    言罢,他便正式出发一般,一马当先地往前走去。

    这一次,陆泉终于长了一回眼力见儿,闻言立刻举手高呼,兽人们无不附和,很快被他嚷嚷得杀气腾腾起来。

    华沂走在前面,关外的大风扬起他的头发,露出一张如同刀刻一般的面孔,却只是沉默。

    沉默的,还有另外一人。

    路达远远地站在队伍后面,脸上带着浓重的疲惫与阴郁之色,显得蜡黄蜡黄的,眼下已经出了青黑,连目光都仿佛凝滞了起来。

    不知为什么,华沂留了一小部分人在此地“镇守”,其中就有路达和华沂带过来的青良。

    守城守关自然都有各地的人,既然老远地将他们带出海珠城,难道就是让他们留在这里看家的么路达不傻相反,他思虑比一般人都要重些,想得太多,又都存在心里,有时候便难免有些心胸狭窄华沂虽然只字未提,但是路达知道,这是因为阿姝的缘故,他们的东海王甚至用心良苦地将青良也留下了,那青良一直在偷偷看他,一脸的欲言又止,青良从小心里就藏不住话,此时是为了什么,简直昭然若揭。

    路达伸手捂了捂胸口,那颗珠子以及阿姝带血的指甲,全都被他贴着胸口放着。路达痛苦得快要死了,他简直不知道自己这两天究竟是怎样度过的。

    可是他最后的理智告诉他,自己一个字也不能说尤其华沂别有深意的目光看过来的时候。

    然而眼下战时不方便处理他,回去以后,华沂会把他怎么办呢

    说不定杀了他也是有可能的。

    他的师父说不定会阻拦一下,可是能起多大的用处呢长安那人在这种事上一向中规中矩,中规中矩到叫人咬牙切齿,也许即便他知道这件事,也不过是低着头垂着眼睛,面无表情地说一句“按城规处理”。

    路达有时候甚至怀疑,他的长安师父是不是已经变成了那冰冷的城规的化身,当年在石洞中握着他的手教他尖刀的那个人是不是早就被囚禁在那四四方方的城墙中,早就死了呢

    又或者,长安天生就是个冷性情的人,就像他手中的刀锋一样锋利又无情,自己总是对他充满感情,同他说话的时候,声音都要低上一些,对他奉若神明、又爱逾珍宝,敬重他、崇拜他,甚至一度把他当成自己的亲人。

    可是长安心里怎么想呢

    恐怕除了王,他谁也没有放在心上过吧自己于他,说不定就像个小宠物一样,顺手救了,顺手逗逗,给口饭吃,过一阵子忘了也就忘了。

    和那一无是处、只会假哭傻笑的鲛人一样。

    他只是个奴隶啊是那不体面地死在他们手里的手下败将的儿子啊。

    这样一想,路达心里近乎悲愤起来。

    路达目送着华沂等人的背影扬尘而去,忽然转身大步往自己的临时帐子走去,青良犹犹豫豫地想要跟过来,被他歇斯底里地回过头骂的那句“滚”给吓得钉在了原地,手足无措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路达跌跌撞撞地回到自己的地方,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杀了我又能怎样”他低低地从牙缝中挤出这几个字来,“我算什么东西谁管我怎样想的,谁管我的感情,谁管我爱谁不爱谁”

    他拼命地想压抑住自己喉咙里的哽咽,以至于满面狰狞,死命地在自己的临时床榻上锤了一下,像个被激怒的猛兽一样咆哮了一声。

    愤怒、仇恨与委屈已经充满了他的心,他似乎是路达,又似乎变成了一个别的什么人他不再震惊或者纠结于阿姝的身份,对这时的路达而言,阿姝是什么身份,已经无关紧要了。唯一重要的,是他爱那个女人,而她已经死了,尸体不知道被人扔到了什么地方,只剩下一片光华不再的指甲,贴在自己心口的位置,冷得让人脊骨发凉。

    路达的指甲掐进了床铺中,将脸埋在上面,传出闷闷的呜咽声。

    记忆中很多事失了真,只剩下那些偷偷摸摸地指着他的后背说三道四、面带不屑的年轻姑娘们,幼年是像小畜生一样被人轻慢地对待,随便打骂,或者还有更早的时候,那阴冷的囚牢,以及卡在手腕中疼到骨子里的镣铐最后,定格在了长安那张疏离而冷淡的脸上。

    是了,当年他骤然听见那老疯子说得话,明明触动到了他的心,可事后却就那样糊里糊涂地过去了,难道不是因为舍不得当时的身份么

    假装不知道,他就依然是那众人景仰的第一刀的徒弟,可以披着甲胄在城中趾高气扬地巡查,而不是那个衣衫褴褛,一辈子无法化兽,只能任人驱使的下贱奴隶胚子

    路达忽然低低地冷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哭,形如疯狂一样走到这一步,难道不是他咎由自取么偷来的东西果然便是名不正言不顺事到如今,他已经是督骑,可是放眼那东海二十城,哪个把他放在眼里了

    青良是知道事情始末的,因为在华沂走了以后,十分忧虑地蹲在路达的帐子门口,直到天已将暮,青良腿都蹲麻了,路达才露面。

    青良连忙一瘸一拐地站了起来,关切地看着他,路达的眼中布满血丝,表情却是诡异的平静,仿佛酝酿着风暴的大海一样。

    青良张张嘴“路”

    路达抬手压下了他的话,眼睛盯着地面说道“你不用说了,我都明白。”

    青良一怔,只听路达接着道“我知道了,那女人骗了我,利用了我,她如今如今可是死了么”

    青良默默地点了点头,过了片刻,又补充道“她唉,你不要为了这种人伤心,她是被城主抓住的唉,人都有犯错的时候,而且这人狡猾得很,王和城主都没有怪罪你的意思。”

    路达古怪地笑了一下。

    青良眼见他的模样,抓耳挠腮不知说什么好了。

    路达却收敛了表情,走过来,单手拍拍他的肩膀,低声感叹道“好兄弟,多谢你了。”

    说完,他转身走了,青良半晌没反应过来,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之后,路达仿佛恢复了正常,看似毫无特别之处,甚至青良还看见他笑了一下,然而青良总是觉得心有不安,只是不知道为什么。

    当天夜里,青良怀着这样的疑虑重重躺下,一合眼就噩梦连连。

    睡到半夜,青良忽然一激灵,猛地坐了起来,心跳如雷。

    不对青良不知怎么的想起来肯定有什么不对,路达对他从来都是废物长废物短,心情大好也不过是叫他一声名字,什么时候说过“好兄弟”三个字

    青良连滚带爬地跑出了自己的帐子,魔障了似的奔向路达的。

    路达的帐子门虚掩着,里面空无一人。

    第90章

    青良背后的汗毛都炸起来了,被夜风一吹,一头的冷汗倏地蒸发,叫他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战。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却不敢相信,踉踉跄跄地往后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这时,一道惊雷压了下来,像是一把利器,蓦地划过夜空,片刻后,仿佛压抑着什么不祥的雷声,才从大地深处隆隆地传响开来。

    从没有人在这样冷的天气里听到过这种仿如盛夏的雷,青良简直怀疑这是在预示着什么,他忽然连滚带爬地从地上滚了起来,大步奔向了最外层大关的城楼上,焦急地往下望去,可是阴沉沉的夜色中,他什么也看不见。

    天色愈加凝重,长安挂在几乎垂直上下的山壁上的藤蔓上,意识已经有些昏沉了,那石破天惊一般的雷声正好惊醒了他,他一激灵,这才感觉自己的手都有些松了,险些吓出一身冷汗来。

    长安脸上烧出来的红晕已经褪下去了,不知怎么的,惨白得就像是光泽暗淡的瓷。

    他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阵子,每一下心跳都像是跳空了似的,整个胸膛都跟着没上没下起来,这叫长安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闭上眼,将藤蔓缠在身上,没受伤的手掐住了另一只手的无名指这是阿叶告诉他的方法,也不知是真管用,还是他的心理作用,过了片刻,长安似乎觉得自己好了一些。

    他睁开眼睛,微微活动了一下麻木的肩膀和胸口,继续一声不吭地往上爬去,他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那再一次险些要了他的命的潭水。

    随后,细密的雨打了下来。

    近海的地方比内陆的冬天好过得多,可毕竟还是天冷,冰冷的雨丝细密地落了下来,里面好像夹杂着冰一样,打在皮肤上,人不一会就冻得没了知觉。

    长安没理会,他就在这样寒冷的夜里整整吊在山崖上一宿,直到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云散开,第二天破晓的时候,他的手才第一次扒住那崖顶的石头。

    长安一身的青紫伤口,连下巴尖上都蹭破了一块皮,他几乎吃不住力气,努力了三四次,才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手腕上刮出一道长长的划痕,几乎是在双腿着地的刹那,他就倒在地上动不了了,连解下藤蔓的力气都不剩了。

    他卷着成年人手腕那样粗的藤,不自觉地蜷缩了起来,躺在柔软的泥泞上,一股微微发腥的泥土的气息涌进他将要失灵的嗅觉里。

    长安觉得自己筋疲力尽,简直一闭眼就能睡死过去。

    可是他没有闭眼。

    在这里闭上眼是什么后果,他一点也不想知道,长安缓缓地调动着自己的呼吸,十次吐息以后,他抽出腰间的小刀,顺着藤的脉络将它们一点一点地从自己身上割了下来,然后手脚同时用力,摇摇晃晃地将自己从地上撑了起来,却还没来得及站起来时,脚下就一软,他又跌了回去。

    “我可真像条死狗啊。”长安颇为自嘲地想道,他没受伤的手撑在地上,另一只蜷缩在身侧,只有手肘吃得住力,手腕落地的时候又窝了一下,钻心的疼,然而此时,疼痛反而是好的,叫他不至于麻木。

    他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吐出的呼吸都是颤抖的,任是谁看到他这个样子,都会觉得他已经没力气了。

    然而人怎么会没力气呢长安始终是这样想的,哪怕是他落到这样凄惨的地步他依然不觉得自己是落到了绝境,依然觉得只要不当即就伸腿死了,他总是能挤出足够的力气来的。

    长安不知跪在地上多久,才重新咬紧了牙,这使得他两颊都绷紧了起来,脖子上的青筋露出在皮肉表面上。

    “他娘的,”当他气喘吁吁地重新站起来时,心里愤怒地想道,“就是剩一口气,我也非宰了那阴阳怪气的东西不可,不然死都闭不上眼。”

    这念头在他脑子里飞快地一闪而过,以至于片刻后,长安都被自己气笑了。他知道自己应该找个躲雨的地方,把身上的伤病好好处理一下,然后等着自己那边的人来救,卡佐应该会平安回去,有他通风报讯,华沂好歹应该知道自己的大致踪迹。

    可他依然还是做不到,哪怕一千个一万个不对,也抵挡不住他眼下想拿荆楚的脖子磨刀的欲望,长安觉得因为这样的脾气,他从小到大仿佛就没做过一件别人眼里正确的事。

    长安用破破烂烂的袖子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低头眨了眨眼,一颗雨水从他浓密的睫毛上低落下来,就好像落了一颗眼泪似的,不偏不倚地滴到了他已经没有知觉提不起一点力气的右手腕上。

    然而片刻后,他便面无表情地提刀就走,脸色冷漠地仿佛那伤了的右腕压根就不是长在他身上的。

    且说那随军的布冬之子茗朱,这还能称得上是一个年轻人的男人跟在华沂身边,始终是不动声色,口不多言,却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等到出发的时候,他已经几乎将前因后果都给弄清楚了。

    若是平时,以华沂思虑之细致,肯定会因为卡佐的缘故,将他的仇人布冬之子与路达一路留下,只是华沂表面上镇定如常,其实早已经心乱如麻,外加茗朱一直做小伏低,跟在他身边如同一个透明人,华沂竟然真就将他给忘了。

    茗朱兴奋地连觉也睡不成了他没有等到远在内城镇守的老父布冬的回信,踌躇满志地混在一群磨刀霍霍准备杀敌的兄弟们中间,准备着如何不动声色地干掉卡佐。他不但想要干掉卡佐,还想要让他死得痛苦之至。

    半夜,他披衣而起,手下的奴隶挑开了临时的帐子,将他的工布朵让了进来。

    茗朱眼眉一挑,问道“怎么”

    他的工布朵笑道“你该是料到了,路达骗过关守,跑了出来,应该是正往这边来。”

    “骗”茗朱倏地一笑,缓缓地说道,“我叫人故意放水将他放出来的,还有那外使给他塞的东西,当别人都是瞎子么若不是我替他遮掩,哪有这样容易过关”

    他的工布朵怔了一下,随即摇头道“你啊与你父亲真是一脉相承,老谋深算。只是你不怕这些小动作落到王的眼里”

    “你没瞧见王已经快不分东南西北了么”茗朱道,“自从看见那外使传来的纸条开始就一直是这样,我怀疑是城主出事了。”

    他的工布朵吃了一惊,微一转念,便有些担忧地问道“你可确定了那位城主可不是什么好捏的软柿子,他这一去失了踪迹,还落入敌手,难道我们碰上个硬钉子若是此时我们有动作,影响了大局如何是好”

    茗朱与他的工布朵从小一起长大,感情不可谓不深,可是总觉得他的脑子有点不清楚,说话办事都没什么条理。

    但他还是不愿意伤了彼此的颜面,因而耐心地解释道“那倒没什么,根据当年传过来的消息,他们占地不过是那边山谷加上山阳一带的林子,能有多少人,你自己估算也估算得出,我们又是多少人何况我听说那位首领本人便是亚兽,从而也偏信亚兽,难道比得上我们这支全是兽人的队伍世上像海珠城主一般的亚兽能有几个小节而已,不伤大局,你实在是多虑啦。”

    茗朱的工布朵听了,略微放下一点心来,可是不知为什么,听着外面远远近近的闷雷声,他总是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将要发生一样。

    而第二日晚上,就在距离那传说中主帐所在地越来越近,只剩下不到一天的路程、所有人都紧张起来的时候,路达悄无声息地在茗朱的故意放水下,赶上了他们,并且潜入了茗朱的帐子,两人合计一番后,路达乔装而出。

    转过身的时候,路达眼底一片冰冷茗朱把他当傻子,想利用自己去对付卡佐和自己队伍中黑鹰的残余势力,那么正好将计就计他要为阿姝和自己报仇。

    华沂这一宿,却是夜不能寐,好容易到了半夜睡着了,又不知做了什么梦将他惊醒过来,他猛地坐起来,脖子上一松,一声轻微的落地声响起。

    华沂低下头,却发现当年长安送给他的、被他一直穿着线挂在脖子上的珠子不知什么时候断了线,圆润的珠子滴滴答答地滚到了地上。

    华沂心口一凉,盯着那颗珠子,几乎连气也要喘不过来了。

    随后,他忽然穿上衣服,也不去管断了的线,只是捡起珠子贴着心口放好,大步走出去,惊动了门口的侍卫。

    华沂面沉似水地吩咐道“把人都叫起来,我给一炷香的时间,到我这里集合,连夜赶路,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侍卫呆了一下,迅速领命去传令。

    华沂将手按在心口上,深深地吸了口气。

    他在不知不觉中做出了和路达一样的动作仿佛是那些挂在心口上的东西,就能让人感觉到来自自己软弱的心的力量一样。

    第91章

    华沂在原地转了两步,随即招来了另外一个侍卫,下了第二个命令“从现在起,擅自来营地的人全部就地正法,不管是谁。抗命的以背叛论处,在外不比以往,叫那些没规没矩的东西都给我仔细掂量掂量自己的脑袋。”

    他为人从来八面玲珑,极少这样疾言厉色,侍卫被他带着冰碴的话音吓得一哆嗦,闻言立刻转身便走。

    正是夜凉如水。

    且说那路达与茗朱,两人日日暗中接洽,各怀鬼胎,茗朱并不坦诚地将其具体计划透出,路达也并不把自己藏身之处坦诚。这日才送走了路达,茗朱便听见了华沂的两道命令,顿时措手不及了一番。

    他站起来,在帐内里里外外地足足转了三圈,热着的脑袋才慢慢冷却下来。

    茗朱这长老当得名不正言不顺,他谈不上有什么功劳,更不用说资历,不过是华沂为了打压黑鹰安抚布冬才将他调上来的,自己心知肚明这一点,又是小心谨慎的性子,因此在华沂面前从来都是默默无闻,但求无过、不求有功。

    竟是没想到华沂忽然来了这样一手若是路达被人发现了,将自己也咬出来,在这个节骨眼上,王会怎么想

    茗朱想趁乱铲平卡佐的势力,却并不想惊动华沂。

    “叫人盯紧了路达,一定要保他离开,若是不行,那便就地杀了他,别让他在王面前乱说话。”茗朱搓了搓手,心中忖道,眼下兵荒马乱,若是路达死在他眼皮底下,即使王有心追查,也不会不顾大局,等打完这场仗,一切都尘埃落定了,痕迹也早被湮灭磨平了,全然不足为虑。

    茗朱这样想着,深吸一口气,又充满自信起来,甚至脑子转得飞快地想道死人反正不会说话,这件事若是摆弄得当,说不定还能嫁祸给黑鹰那些野蛮人,一箭双雕,慌什么

    比起茗朱这边自欺欺人一般呃志在必得,路达却在感觉气氛不对劲的下一刻,便立即想到了华沂与茗朱二人可能的意图,当下心里一紧。

    说来也奇怪,他活了小二十年,从未觉得自己是那种心思灵动通透的机敏人物,此时却觉得自己仿佛开了窍一样,一切都一目了然起来。

    他与茗朱相互利用相互提防,知道此人关键时候肯定是要在他身后捅刀子的,因此眼见送他出来的那人听了什么传话脸色一变后,路达就立刻当机立断,在路上趁那人不注意,用力在对方胸口上戳了一肘子,随后双手做爪,在对方弯腰的瞬间便扭下了他的膀子,提着自己的尖刀便飞身往另外的方向跑去。

    这样大的动静,很快便引起了别人的注意。

    华沂虽然是心烦意乱,可脑子并没乱,早在人出发之前,他便留了个心眼,将每个人都编成大组,大组内又分了小组,每一组不过四五个人,有专人统领,权责分明,全都记录在册,具体到每个人,什么时间该在什么位置,几时巡夜几时休息,都严格限定了,一来方便调度,二来也是为了最大限度地把荆楚那些无孔不入的小虫子排出去。

    而之后的两道命令更叫所有人的神经都绷成了一线,路达在这个时候出现,理所当然地让当值守卫反射一般地追逐起来。

    这对于华沂而言,只是个小插曲,他们露营的地方旷野千里,一览无余,没有一个四五个精英武士出去逮不住一个人的道理,华沂闻言没说什么,陆泉甚至怀疑“那人有些像路达”这句话,他都没往心里去。

    他纵然曾经心有天下,此刻恐怕胸中也只装得下两个人,一个踩着他的肝胆,一个牵着他的心肠。

    一行人便这样在夜色中出发了。

    早在他们出发之前,在黄昏未尽的时候,荆楚便抱着他的小嵋坐在自己的帐中,桌案上摆着几个小木棍,幼儿有些好奇地伸手去抓,都被荆楚攥住小手给压了下来,男人将最后一根小木棍拨到一边。

    他那一直沉默得像一根木桩一样站在一边的工布朵渊松开口道“是今夜”

    荆楚眼皮也没抬地说道“八九不离十,华沂马不停蹄地从王城赶到关外,因着我那一封纸条,恐怕连屁股也没坐热,就寝食难安地出了关往这边过来了,以兽人的脚程,差不多今夜也该到我们的地盘上了。”

    渊松笑道“想必首领已经准备好招待他们的东西了。”

    荆楚一哂道“我的弟弟有些小聪明,他必定自以为十分了解我,觉得我这人孤傲自诩,又故意用他的城主刺激他,肯定是想激他一战可我这回偏偏要叫他自作多情。渊松啊,你得知道,当年在我手里像只老鼠一样逃出升天的是他,迫切地想和我决一死战的人也是他,不是我,叫我们的人准备好,咱们入夜出发,叫他扑个空。”

    渊松眼睛一亮,然而还没等他说话,荆楚便忽然端起小嵋的脸,与那无知幼童大眼瞪小眼片刻,继续道“咱们尽人事知天命吧,明天的事,谁说得好呢只是我若是败了,真是不愿意让我的小嵋落到他那软弱又充满仇恨的四叔手里啊,是不是小宝贝”

    小嵋懵懂地看着他。

    荆楚抱着孩子站起身来,将孩子交给奴隶,背着手对渊松道“且先不急,在走之前,咱们还得先等一位客人。”

    这位客人正在狼狈逃窜。

    此处旷野一片,不容易躲,也不容易藏,好在路达每日鬼鬼祟祟地出入,对地形还有几分熟悉,可是饶是这样,四五个兽人包抄也快要逮住他了。

    路达用一块兽皮蒙住脸,一开始心里虽然充满愤恨,却始终过不去那道坎,不愿意对昔日的同僚朋友动手,就好比打架容易杀人难一样,因此只是一味地跑。可是很快,单是跑就不行了。

    路达被逼到这步田地,抬头一望,只觉那旷野真是天高地阔,自己却殊无退路,满心愤恨与不平刹那间暴涨,几乎要淹没了他,路达终于大吼一声,转身抽出他那曾经被长安暗地里担忧“孤注一掷”的尖刀,转向了他的朋友。

    他终其一生都在背叛,背叛自己的父亲、背叛自己的愿望、背叛自己的城邦、继而背叛自己的心意,乃至于到如今,他有种自己已经无路可走错觉,仿佛无论怎么样都是错的。

    短兵相接,那领头的兽人认出了他的刀,惊愕地住了手,呆呆地问道“你是路达”

    路达却并没有放过对手这个走神的机会,他一言不发,狠下心来一个凶猛的前突,便轻易地便刺穿了那不可置信的兽人的喉咙。

    路达的眼角乱跳,感觉自己整张脸都被溅上的血迹烧起来了,那第一个死在他手里的人,终于抹去了他心中作为人的理智与廉耻,只剩下野兽嗜血又凶鄙的本能。

    路达突然发狠,一刀将人斩杀于地,其他原本听见“路达”两字而怔住的兽人顿时也跟着不管不顾起来,一群人有人有兽地缠斗在了一起。

    路达虽作为兽人,学刀的悟性其实一般,可同他一起学习的只有青良,以至于他对比起来,总是觉得自己还很不错,并不知道自己没能得了长安的“真传”。而后来他又急于建功立业,无心练刀,长安这个师父又总觉得自己的路该自己走,也并没有逼迫他,这才叫路达有了种出师的错觉。

    几人眼下是真急了,动起手来,竟然也算得上是旗鼓相当,只是追捕者毕竟人多势众,路达仗着一时激愤杀红了眼,很快便后继无力,胳膊腿上各中一刀,他咆哮了一声,原地化成兽形,一口咬向其他一人的脖子,那人四肢幻化成半兽,已成爪的脚掌用力蹬地蹿出一丈多远,口中打了个呼哨。

    便又有两人从两翼包抄,手中抛出一张大网。

    几人配合得当,路达一时大意,竟被网在网中,左突右冲跑不出去,眼睛都红了。几个网住了他的兽人眼睛却比他还红,一个个喘着粗气,连质问的话也说不出口了,三人六只眼一同盯着路达,同时都觉得他魔障了。

    片刻后,几人略微冷静下来,想起路达同王城城主特殊的关系,便一时做不了主到底要把他如何,便互相递了个眼色,准备将其活着带走。

    可是就在这时,异变陡生,两个黑影忽然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猝不及防地挥刀砍向他们,几个兽人各自分出一只手拽着抓住路达的大网,谁也没反应过来,竟仿佛菜瓜一样被人毫不费力地给切了。

    路达吃了一惊,只见这偷袭者中上前一人,擦干净手中武器上的血,将脸上蒙面的兽皮扯了下来,对路达说道“督骑,我的主人想见见您,请跟我们来。”

    路达回到人形,将身上的网摘下去,却是一动不动、警惕谨慎地望着这些人。

    那人做了个请的手势,见他不动,便是一笑道“督骑替那华沂打仗守卫几年,忠心耿耿,立功无数,到如今不也就落到他要派人杀你抓你的地步么这些我们都知道,也知道您为谁而背叛他们,想要的又是什么。说实话,华沂这地盘、这首领之位甚至他大言不惭自称的王,就真的名正言顺么巧取豪夺,鼓动内乱,得手之后又趁乱害死了旧首领洛桐啧啧,要按我的意思,当年您父亲才是最早巨山部落的正经长老。”

    路达闻听此言,只觉得冷一阵热一阵,自己那点不见光的身世竟然被对方如数家珍一般,叫他几乎有些恐惧起来,润了润嘴唇,路达声音干涩地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对方一笑,在夜色下显得分外诡谲,却并没有答话,只是说道“华沂为人谨慎,若他发现手中前来抓捕你的人久久不归,定然会再派人来追杀,他是数城之主,你单枪匹马地与他作对,能讨得什么好处若是督骑此时投奔我们首领,立下大功,以后的风光荣华还少么那华沂做不到知人善用,到如今也没有给您什么机会,督骑在他手下苦熬资历已经多久了您可仔细想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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