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兽丛之刀 第19节

作者:priest 字数:24186 更新:2021-12-14 02:45:14

    一方面他也和所有人一样,从斗志十足转成焦虑万分,另一方面,他也在想念阿姝,华沂下令叫他们停在原地不许动,算来他已经有一个半月没见过阿姝了。

    路达每天都在想,每天都在惦记,那种思念简直是从骨头缝里面冒出来的,历久而弥新。他心思本来就重,乍一体味相思,愈加是疑神疑鬼、夙夜难安。

    他一时担心阿姝被人发现抓走,一时又担心家里物资不够,怕她吃不好睡不好,又或者午夜忽然被阿姝被人打得全身是血、给关起来的怪梦惊醒,翻个身擦干净冷汗才醒过神来,辗转反侧不成眠之后,又不是滋味地觉得自己这样思念她,她没准睡得正香呢

    简直受尽折磨。

    路达这样恍惚地往外走,以至于茗朱叫了他三四声,他才听见。

    茗朱勾住他的肩膀,嬉笑着说道“想什么呢,想姑娘啊”

    茗朱本是开玩笑,路达却是骤然被点破心事,整个人哆嗦了一下,脸“腾”一下就红了。

    茗朱怔了一下,忍不住失笑道“还真是啊行啦,你这样的一个汉子,眼下已经是督骑,将来立了功升了位,还怕姑娘们不愿意跟你么快别想了,偶尔想一想大家都明白,整天惦记着小娘们儿,你还有什么出息”

    路达不惯于跟人交心,闻言只是低头一笑,并没有接话。

    茗朱在他肩膀上用力拍了拍,低声在他耳边说道“陆泉长老是气糊涂了,咱们别也跟着糊涂,立刻找信得过的人传信王城,告诉王城主失踪的事。”

    路达一怔。

    茗朱意味深长地说道“记着,别以你自己的名义,以陆泉长老的名义,你还年轻,直接越过陆泉长老显得太狂,日后不好做人,眼下也是权宜之计,等陆泉反应过来,你偷偷告诉他唉,这回弄丢了王的心肝宝贝,要是还压着不报,到时候咱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路达原本觉得他说得十分有道理,听到最后一句话,却觉得心里着实膈应了一下,顿时对茗朱用这样轻佻的语气提起长安有些不悦起来。

    茗朱却觑着他的神色继续说道“城主虽然跟你有师徒的名分,其实实际上也比你大不了几岁,你的本事与他一脉相承,又是天生的兽人,将来未必比不上他,实在不必太拘泥于这层身份。”

    路达听到这里,已经皱起了眉。

    茗朱轻笑一声,将手从他肩膀上撤了下来,轻描淡写地说道“我是过来人,告诉你的都是真话。姑娘们纵有千般好,可有一点,她们天生身形纤小,因此看男人的眼睛总是往上的,只看得见站在高处的男人。要让她们低头或者平视的那些,都是孩子,她们不会拿你当真正的男人看,懂么”

    说完,茗朱往路达肩膀上推了一把“快去办正事。”

    这段话叫路达脸色明显一变,年轻人胸无城府,不知掩饰心情,眼见他比之前更加心事重重地走人,茗朱忍不住看着他的背影笑起来。

    随后他低下头,对一直站在角落里的亲信侍卫招招手,将他叫到面前,低声道“我们行军忽然被叫停,想来是卡佐那边出了事,敌人大概有些棘手,不然王也不舍得把海珠城主派出来。眼下城主不明原因地迟迟不到,我想是因缘际会的,他可能有些卡佐的消息。我看他单独行动,那卡佐很可能是落到了对方的重围里你想办法将这事告诉我阿爹,若真是这样,这回无论怎样,我们也非要趁机把卡佐那黑鹰狗弄死不可,给小弟报仇事不宜迟,快去。”

    第82章

    王城里的事,华沂已经差不多要交接完了,唯独一样,找不到那个藏在城里的奸细到底是谁。

    即使长安走了,此时一直把在他手里的城防也依然是铁板一块,华沂死活插不进手去找出那个被他藏起来的家伙。

    长安的人嘴太严实,他自己藏人藏得又太好,连一点蛛丝马迹也没留下,可见平日里循规蹈矩的人也不是什么能叫人放心的货色,一旦他们偶尔不循规蹈矩一回,就连最了解他的枕边人也都愣是瞧不出端倪来。

    此事叫华沂好一番焦头烂额,自从那个不知名的对手虎视眈眈地东行以来,华沂就好像诸事不顺,长安的隐而不报实在也给他添了不少麻烦,索莱木不在,他简直没人抱怨倾诉,气得要命了也只能一个人在王帐里掀桌子。

    可是没有一盏茶的工夫,等华沂火气过了、心平气和了,又会忍不住原谅长安哪怕他不在眼前也给自己找麻烦。

    华沂与他这么多年走过来,总是惴惴不安,明里暗里已经试探过长安千百次,甚至因为人们明争暗斗,他脑袋一热还踩过对方的底线可是到了现在,他想起那时候自己想的、办的事,却又觉得可笑。

    有时候华沂觉得自己的心一开始可能是有棱有角的,然而被那人与时间一起折磨了这许多年,被磨得越来越平滑,他觉得自己几乎是不可思议地被长安变成了另一个人。

    当年密林中被人一个动作一句话便惊动的亡命徒,现在却心情柔软地容忍这么一个人在自己眼皮底下将城防牢牢地握在手里,而懒得去计较可不也算个奇迹么

    夜色已晚,华沂坐在床边出了一会神,大床少了一个人就空荡荡的,有点冷,往日的习惯也好像一朝被打破,华沂已经有连日睡不好觉。

    就在这时,路达以陆泉的名义派来的使者到了。

    使者惴惴不安,他带来的消息实在不算好,话也说得结结巴巴,唯恐那失踪的城主把他们王气给坏了,直接拿自己开刀。

    可谁知,除了他磕磕绊绊地说“城主不见了”时,华沂皱眉反问了一句“怎么回事”,从头到尾,东海王都没再吭一声。

    直到使者把话都说完,华沂才低下了头,双手撑在膝盖上,沉默了良久,然后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叫惴惴不安的使者离开。

    等王帐中只剩下了他一个,华沂重重地往后一靠,仰面躺在了床上,专心致志地体会了一阵子什么叫做心乱如麻,等这麻劲已经扩散到后背上的时候,他忽然侧过身,恶狠狠地揪过长安的枕头,把枕头当人捏在了手里,往死里掐。

    算起来,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华沂想伸手掐死长安了,想得他牙根痒痒,掐枕头掐得那叫一个不共戴天。

    他心乱如麻地掐完枕头,又心乱如麻地抱着枕头和脑子里的一堆破事艰难地入睡,不知怎么的,就做起了噩梦。

    华沂梦见自己怀里抱着个人,仔细一看,那人竟是长安。长安比枕头还要软,仿佛没了骨头,轻轻一掐,他的皮肉便陷了下去,竟是真的没了骨头,成了个人形的枕头,死气沉沉地躺在他怀里,怎么叫也不睁眼。

    华沂急得心里就像是被一汪滚烫的热水泡着,泡得又酸又疼,却并不是锥心之痛的那种尖锐的疼法,只是随着他无论怎么也叫不醒长安,那股钝钝的酸痛便在胸口逐渐蔓延开来,裹挟着说不出的寒意。

    那寒意竟似一直透过了头皮,将他的头发都顶得竖了起来,心里一点热气也被那种彻骨的寒凉带走了,空空的只剩下绝望。

    有人来拉开他,不停地叽叽喳喳在他耳边念叨着什么话,无外乎“节哀”之类,可是节什么哀

    能节得了的,哪里还算是哀

    华沂觉得自己已而是恍惚了,浑浑噩噩地看着别人告诉他长安没了,心里就是有一根死乞白赖地拱着的筋,怎么也拧不过来,人们在他面前来来去去,慢慢地都变成了一种面孔,浮光掠影似的。

    他谁也看不见,他们说话的声音慢慢全变成了“嗡嗡嗡”的杂音。

    那感觉太真实,乃至于他完全也感觉不出自己是在做梦,就仿佛陷在里面了,整整陷了一宿。

    第二日清晨奴隶在帐外喊叫了足有四五声,华沂才迷糊地睁了眼。

    他眼睁开了,神却没归位。

    华沂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床帐顶,胸口那种堵得喘不上起来的感觉还在,他猛地坐了起来,懵的,顾不得如何,只慌里慌张地低头去看枕边,却见那里空空如也。

    梦里的场景与空空的半张床忽然混作一团,像是有人在他胸口上重重地打了一拳。

    华沂头一晕,顿时像犯了恶心一般,忍不住趴在床边,“哇”地呕出了一口血来。

    这一吐,那飘远的神智这才回笼,华沂慢慢地想起来,长安是被他自己派了出去,现在也不知擅自去了什么地方,昨夜刚有人来报,正把他气得不轻。

    原来方才只是个梦。

    帐外的奴隶听见里头动静不对,大着胆子擅自把门推开了,一见地上一滩血迹,顿时吓得腿都软成了舌头,瞠目结舌地望着华沂“王王王王”

    华沂一口郁结于心的血吐出去,浑身竟似是轻松了不少,脑子转得也快了,想起那种种凄凉竟然只是个噩梦,心境“呼啦”一下就放松了庆幸这醒着的世界实在比方才那个可爱多了。

    “别大惊小怪,最近被你们城主气得有点上火。”华沂闭目养神了片刻,这才吩咐道,“去,把地给我收拾了,然后给我弄点洗脸水跟吃的来,饿得我胃疼。”

    奴隶小心翼翼地说道“王要要请医师么”

    “不用唉,行吧,你愿意请就请,请完叫医师在外面先等着,昨天前面回来的使者还在等信呢,我先跟他交待几句,叫他今日休息休息,明天就启程走吧,过几日最长五六天,我就紧跟着带人过去。让陆泉他们都把刀枪磨利了,等着做出点男人的事业来,别整天抱怨有的没的。”

    奴隶低头应了,转身出去。

    华沂这才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血迹,只觉得世上如果真像索莱木那神棍说得那样,一圈一圈地有轮回,那自己以前一定是欠了长安好几辈子,这一世要叫他吐血来还。

    华沂很快忙了起来,将叫来的医师给忘在了外面,直到中午吃饭的时候才想起他来这一叫进来,才发现来的是青良。

    卡佐失踪,阿叶已经没心情给人看诊,就全交给了青良。

    青良虽然生涩,可是极有耐心,脾性也好,有不懂的就去问阿叶,就这样历练了一段时间,意外地像模像样了起来。

    然而他出去大半天不要紧,却把他地下室里关着的人给忘了。

    阿姝非常狼狈即使她是个绝世无双的大美人,被人割了舌又废了双手,关在这样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也实在好看不到哪里去。

    然而尽管如此,她却依然没有放弃。

    阿姝觉得,是自己低估了对手,才有了这样的结果,这事她咎由自取,如今受到这种苦楚,也算罪有因得。

    其他都是扯淡,想到解决的办法把消息传出去才是真的。

    青良老实,不放她出去,不和她说话,却也不会虐待她,一日三餐都是齐全的。阿姝在地下一直靠这个来计时。

    唯独这一天,早饭青良就没有来过,阿姝沉静地等了一会,断定他是被人叫出去了。

    青良是干什么的,阿姝从这满是草药的地下室就知道,想来是有人求诊,一时半会不会回来。

    她慢慢地站了起来,身上的锁链被她的动作拉得直响。

    然后阿姝将耳朵贴在墙上刚被关进来之后没多久,她就隐隐地能听见墙外似乎有水的声音,透过土层传过来,几日后阿姝明白,这地下室应该离地面并不远,而且后面正好有一条河。

    她还知道,城里有个鲛人。

    阿姝艰难地咬下破破烂烂的衣袖,抬起胳膊肘,以肘替手,一下一下地在稍软的泥墙上挖着,她挖得极慢,胳膊肘上的皮肤已然是破破烂烂、血肉模糊,然而她仿佛不知道疼,满脸坚毅,昼夜不停。

    青良通常把饭菜放在她能够得着的最远的地方,并不走进来,外加地下室内光线暗淡,他竟没有发现,那墙已经被她挖出了一个大洞。

    而就在青良不在的这一日,功夫不负有心人,阿姝顶着一身一头带血的泥土,看见了一线天光。

    可她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浇了一盆凉水纵然她这些日吃苦导致瘦了不少,此时,却仍然再难从长安留下的铁链里往前一步,那一线天光,已经是她能抵达的极限。

    再高的地方,她够不到了,才看到希望,难道就这么束手无策了

    阿姝怔了片刻,忽然眸光一闪,低下头,就像一头猛兽一样,狠狠地咬上了自己的胳膊她知道牙的力气比手的力气还要大,只要狠得下心来,咬断这一条胳膊,她就能叼着断臂,挖到她眼下够不到的地方。

    血珠从她的牙缝里浸了出来,阿姝几乎疼得没了知觉,却依然不肯松口。

    就在这时,头顶上的小缝处忽然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阿姝猛地一惊,抬起头来,正好看见一个男人歪着头,几下,便将她险些自断一臂都难以扫清的地方扫出了一条巴掌宽的空隙,正好奇地扒在那,伸长了脖子看着她。

    男人的指甲极长,用力的时候,指甲下面似乎有若隐若现的鳞片闪过,眼睛在黑暗处闪着诡异的蓝光,衬得那周正俊秀的五官有些狰狞。

    是鲛人

    阿姝眼睛一亮,老天在帮她

    第83章

    “啊啊啊”每日像条大鱼一样被养在王城里,平时无所事事地四处游荡,到了饭点就自己顺着环城的河水游回王帐后面,专门有奴隶在那里给他准备好吃的。

    他成天傻吃傻睡,假哭假笑,偶尔发情被人一脚踹个跟头,始终是天性懵懂的。虽然长着一副人面孔,也算是勉强听得懂人话,却始终没什么灵性,是个像人的动物。

    此时,他在地下发现了一个人,感觉很奇怪,好奇地使劲扒着泥土伸着脖子往里看然后把自己的脑袋卡在了自己扒出来的缝隙里,急得乱扑腾,泥土稀里哗啦地往下掉。

    阿姝由于方才的如释重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眼前阵阵发晕,一口气也是强撑着。

    那“啊啊啊”好不容易将脑袋拔了出来,用力扑腾了一下,一看这“黑乎乎”的人一动也不动地坐在地上倒气,似乎也没有要理会他的意思,便觉得无趣得很,地面上的窄缝还卡得他脖子生疼。

    鲛人没了兴趣,转身要走。

    阿姝才缓过来一些,一看他要走,顿时急了,她口不能言,手不能动,此时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想起了路达和她提起过的、鲛人吃死尸的故事,立刻心生一计。

    她需要制造动静。

    事到如今,阿姝算是想明白了,自己大概是只有死路一条,要么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要么被东海王发现,当做奸细处死,没有别的出路。可是那将她囚禁此处的城主不一样,城主不想把事捅出来,或许单纯是出于师徒的情分,或许是为了不在这样的战时叫王与督骑冲突造成人心动荡、让敌人趁机而入等更复杂的理由。

    她想明白了这一点,就发现无论怎么样,只要她被人发现,那么城主就输了。

    阿姝并不怕死,只是怕自己没能完成使命。她的命早就不是自己的,荆楚把她和她的家人从人贩子那里买下来,叫他们团聚,又教给她本事,她就是死十次也难以报答那位首领何况她的老父和哥哥还都跟着首领在部落里生活,常年奴隶的生活给他们的身体造成了无法逆转的伤害,父亲的眼已经快要看不见东西了,哥哥被人打折了一条腿,即使得到了自由,也要靠部落接济才能活下去。

    她总要顾及到他们。

    狐狸就是这样,借着天生的狡猾躲躲藏藏,可是一旦发现躲不过了,也是会鱼死网破的猛兽。

    阿姝这样想着,一口咬上自己的手腕,硬是在上面啃下了一条深深的血口子,血喷了出去,腥味顿时散开,呛得她有些头疼。

    鲛人本就食肉,不然也不会长那一口利齿,骤然被血气一冲,就像闻了腥的猫一样,老老实实地被召唤了回来。

    他试探地又把头凑近裂缝,见阿姝已经靠在墙角,一动不动了,他侧耳细听,听不到她呼吸的声音,只能闻见里面的血腥味越来越浓重,鲛人的呼吸也随之粗重起来。

    他的瞳孔在黑暗的地方慢慢扩大,鼻翼耸动着,随后类似人的双手上长出了长长的指甲和坚硬的鳞片,快速地挖了起来。

    鲛人常年生活在水里,本来并不食用熟食。尽管这只“啊啊啊”十分独树一帜,赖在兽人的城池里不肯走,并且对烤肉情有独钟,但他骨子里嗜好血腥味的习惯却还在。

    可惜鲛人并不如兽人那样擅长战斗,也没有鸟人那么聪明,眼下他是被打服了,不敢吃活人罢了,死人还是可以解解馋的。

    鲛人以为闭住气的阿姝已经死了,他极快地扒拉开了一个能让人钻进去的洞,然后顺着爬进了关押阿姝的地方。

    阿姝喉头满是腥甜,强忍着不呛咳出来,她觉得自己是真的快要死了,可她不能前功尽弃。

    这时,鲛人微带水腥气的味道凑了上来,冰冷的鼻尖抵上了阿姝流血不止的手腕,犹豫地打量了阿姝片刻,小心翼翼地低下头,舔了她的手腕一口。

    紧闭双眼的阿姝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隙。

    眼中微光流露,她盯住了鲛人毫无防备地弯下的脖子。

    “啊啊啊”已经张开了嘴,呲出了他的尖牙,阿姝也慢慢地寻找着机会她的腿被绑住,手被废掉,唯一的武器也是牙齿,和她不顾一切的心。

    人们只有被逼到绝境的时候,才会不顾一切地用上最原始的武器,它们耸人听闻,但是行之有效,这或许也就是依然有一部分兽人保留着兽身的缘由吧。

    这日奴隶照例给鲛人端上了一盆烤肉,放在池边,可是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便以为那鲛人是又跑出去吃脏东西了,奴隶照顾鲛人良久,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宠物,因此十分不高兴,就顺着水路,一路寻找过去。

    走了约莫有一刻的功夫,奴隶听到了一声尖锐的惨叫。

    他与鲛人打交道时间长了,自然知道,那种特殊的声音并不是兽人发出来的,奴隶吓了一跳,脚步迟疑了一下,连忙疾往那声音的方向走去,还没走到近前端详仔细,便只见人形的鲛人不知从哪里一跃而出,满脸血泪横流,脖子上有一道血口子,口中发出嘶哑的叫喊,随后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水里红了一大片,把鲛人疼得像鱼一样在水里拼命地翻腾跳跃,断断续续地嗷嗷直叫。

    青良所住之处并不太贴近其他民居,可这样大的动静却也是有人听见的,陆陆续续地有人赶过来查看是发生了什么事。

    直到重重的人影挡住了那缝隙里漏下来的光,阿姝才放松地任自己晕了过去,她知道,自己已经暴露在了天光之下,就是死,也无所谓了。

    长安还不知道阿姝已经在她自己的刻意谋划下,被人发现了。

    阿姝错估了他,他也同样错估了阿姝,阿兰去世以后,除了医师阿叶,他并不大接触其他的女人。在他的印象里,女人始终是只有两种,一种是像年幼时候照顾他的阿妍一样的好女人,一种是像木匠的老婆一样的坏女人。除此以外,他连她们或美或丑也不是很评判得出。

    只是觉得好女人有时候很柔弱,容易受到伤害,需要别人照顾保护,而坏女人大多十分狡猾,贪生怕死,喜欢躲在后面害人。

    他觉得阿姝一定也是这样,可惜他错了。

    然而他眼下即使是知道,恐怕也顾不得阿姝的事。

    卡佐就在他不远的地方,长安侧身将自己隐藏在黑暗中,心里盘算着该如何才能将卡佐囫囵个地弄出来。他摸了摸自己受伤的手腕,觉得似乎肿得更厉害了些,一碰就疼,他现在已经明白,恐怕右手并不只是关节脱开了,恐怕是伤到了骨头。

    他不知道自己的令牌能不能把人带走,也不知道万一露陷,他能不能全须全尾地把自己跟卡佐弄出去。

    长安左手的拇指轻轻地搓揉着右手的手腕卡佐即使瘦成了一把骨头,也是个大个汉子,瞧他的样子,恐怕不能自己走出去,得靠自己背着。他一只手腕伤了骨头,左手并不像右手那么灵便,带着这么个人,可怎么办

    长安知道,自己已经成功地混了进来,成功地看到了自己应该看到的事,知道了卡佐在哪里,甚至知道了敌人的组织与手段,眼下他最明智的选择,应该是默不作声地退回去,怎么进来的就怎么出去,立刻去找陆泉他们,给那荆楚杀个措手不及的回马枪。

    他做了几年的城主,纵然一开始如何磕磕绊绊不识俗务,现在也明白了什么叫做“大局”。

    依然有被吊在山洞顶上的男人被打得哭爹喊娘,依然是诡异的仙境般舒适的小隔间里承载着所有恶毒的目光,腥味与臭味不停地飘进他的鼻子,其中还混合着一丝女人身上的馨香和淡淡的甜

    长安静立良久,忽然微微闭了闭眼睛,深吸了一口气。随后他撕下自己身上的一条衣服,将受伤的右手腕牢牢绑好稍作固定,左手提着他的短刀,藏在了袖子里,若无其事地藏身的地方走出来。

    有时候,孩子犯错误是因为不懂事,大人犯错误,却是因为不得已而为止,明明知道是错的,偏偏要这样做长安心里想,大概还是因为自己有点笨的缘故吧。

    立刻有几个警觉的人将他拦住,问道“你是谁来这里干什么”

    长安目光扫过这几个人,神色极其倨傲地一句话也没说,抬手指了指卡佐所在的地方,又摸出了怀里的令牌,在几个人面前一亮,目不斜视。

    对方接过他手中的令牌,拿在手里颠三倒四地反复核实,之后又诧异地抬头去打量长安的脸,仿佛能从令牌上看出主人的长相,忽然开口问道“叫什么名字”

    长安抬眼瞟了他一眼,抿着嘴不说话。

    那人不知他根底,只觉得这单薄的亚兽男人眼中的光芒和周身的气度让他有些不舒服,莫名地便有些怕他,见他不说话,便犹豫了一下,还是将令牌丢回到长安怀里,嘟囔道“神气什么”

    几个人让出了一条通道,长安心里松了口气,挺胸抬头丝毫没有一点心虚地往里走去。

    他扶着卡佐出来的时候,依然经过门口的几个人,那些人惊讶地看着他撑着半昏迷的卡佐一步一步地走出来,甚至有人小声议论道“亚兽好大的力气”

    长安头也没抬便要经过他们,只听一人叫住他道“兄弟,慢着,我们这里人进出严格,便是首领要见此人,你也须得先登记好。”

    长安抬起眼,只见那人手指处有一盏灯,灯下是一大块光华的牛皮,上面写着字,分别是几号,多长时间。

    长安瞥了一眼卡佐脚下的编号,在上面写下编号,时间则随便抄袭了上面一条记录,匆匆写完,便将卡佐背在背上,往外走去。

    那叫住他的人原本神色懒散,刚想将灯拿下来的时候,却无意中扫了他的字迹一眼,忽然神色一肃,大声道“你站住”

    长安背对着他停住脚步,左手握紧了刀柄。

    那人厉声道“你拿着首领的令牌来找人,可是首领找人从来都只有一时三刻,若是有问题超过这个时间,或者人不再送回来,他定然派人来补牌子,什么时候有过两时的规矩你是什么人从哪里混进来的”

    第84章

    那手提鞭子抽打过卡佐的少年见长安不答话,便年少气盛地一鞭子便抽了上去,长安头也不回,背后长了眼一样,抬手横过刀鞘,一卡一别,单手一拉,那少年只觉鞭子上传过一股大力,反应不及,却本能地攥着鞭子稍不撒手

    于是毫无悬念地被他拉了个大马趴,脸上被地上的碎石蹭掉了一层皮,杀猪似的嗷嗷起来。

    这一停顿的工夫,三四个人便向长安和卡佐围了过来,约莫见他是个亚兽,背上又背了那么个五大三粗的人,像是个插翅难飞的好欺负的模样,唯独那个一开始喊话的人,一嗓子叫出去自己远远地站着,让别人先上,自己只是眯着眼观望。

    长安的肩膀极平稳,就好像跟胳膊腿并不是长在一起的,四肢行动,肩膀往上一点端倪也瞧不出,便使得他手中小刀形如鬼魅,轻灵又诡异。乍一看,长安似乎是行动不便,举手投足间有种气若游丝一般的孱弱,动作几乎是轻飘飘的,一点也不着力,却是一刀杀一人,比切菜剁菜打蚊子还要麻利几分。

    众人谁也没想到,这样一个看起来斯文乃至瘦弱的亚兽竟有这样的刀法。

    转眼三四个人成了三四具尸体,整个炼狱一般的山洞里忽而悄无声息,别人似乎都没有反应过来似的,傻愣愣地盯着他脚步不停地往外走去,虐杀别人的时候都是英雄,被别人当瓜切的时候都成了新鲜出炉的大狗熊。

    那一脸是血地滚在地上的少年顿时感到裆下一片温热,给吓得尿了出来。

    就在长安已经快要穿过这一层洞口的时候,那一直躲在角落里的人忽然嘬唇做哨,特殊而尖利的口哨声划过了整个山洞,传来遥远而刺耳的回音。

    随着整齐而沉重的脚步从洞外传来,那吹哨人恶狠狠地笑道“你逃不出去。”

    但他话音没落,一个阴影忽然就到了他眼前,那人没想到对方为了杀自己,竟连往外逃都顾不上了,他毕生也没见过这样胆大包天而且睚眦必报的逃犯,当时瞠目结舌地哑巴了,连往后退了三步。

    可是没有躲过一只冰冷的手便卡住了他的脖子,一线的刀锋带着不祥的凉风掠过他的脖子,他终于听见了那从始至终便一声不吭的男人的声音。

    对方微微有些低沉地在他耳边轻声道“你也活不了。”

    这是他这一辈子听过的最后一句话。

    长安杀了这讨厌的耗子,便随手捞起一小盆冷水,往卡佐脸上一泼,见他瑟缩了一下没完全清醒,又毫不怜惜地掴了他几巴掌,硬是把卡佐给打醒了。

    卡佐先是神色迷茫,随后想起了什么,目光冷淡地扫过来,等看清了旁边的人是谁之后,又受了莫大的惊吓似的,蓦地睁开了眼,才要说话,被长安没好气地喝住“闭嘴,你给我老实点,听我说。”

    纵然波折小十年,卡佐至今仍然记得城立初期被长安揍得起不来的经历,此时脑子不大清醒,闻言却立刻本能地闭上了嘴。

    “你能化兽么还有力气么”长安问道。

    卡佐摇摇头,吃力地伸出自己的手腕给他看,只见那兽纹处血肉淋漓,翻出的伤口不知和什么药膏混在了一起,竟是有些发蓝。

    长安知道那是干兰水,专门给奴隶用的,泡了铁钩穿在兽纹里,此人便不再能化兽。

    “钩钩子被我偷偷扯下去了,可是干兰水还在我身体里”卡佐有些气喘,声音沙哑得长安几乎难以分辨他的话音。

    尽管只剩了一口气,卡佐还是气势汹汹地抱怨道“这群妖魔鬼怪的龟孙子,等老子好了,迟早要收拾他们”

    长安没好气地瞄了他一眼,直言不讳地也跟着抱怨了一句“你们这些不能化兽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废物,等老子回去,迟早挨个收拾你们。”

    卡佐“”

    长安微微弯下一点腰“行了,滚上来,我背着你,自己抓牢,掉下去我不捡你。”

    从未这样娇弱窝囊过的卡佐人在矮沿下实在走不动路,只得饱含屈辱与惭愧地爬上了长安的背,伸手搂住他的肩膀。卡佐只觉得长安的背用自己那蒲扇一般的手两个巴掌就能量过来,臂弯处感觉得到长安锁骨的末端,随着动作轻轻地摩擦着自己的手腕,粗壮一点的女人都看起来比他要来得厚实些。

    然而卡佐趴在这样的背上,却险些热泪盈眶。

    这些年明争暗斗,还有几个人记得当年一起逃难那过命的交情

    长安身为城主,对谁都是一副冷面无情铁血无私的模样,没少和自己起过冲突,乃至于他们黑鹰十三人连手威逼华沂的时候,长安毫不犹豫地站在王那边,当着好多人的面指着鼻子骂过自己。

    如今卡佐心里清楚,跟着他来的兄弟们都死光了,他没有完成王的嘱托,办砸了事,自己苟延残喘到现在,没死也成了半个废人,只会拖后腿,把他救回去,没有一年半载都养不好这一身的伤,眼下有什么用呢

    可是这人独身闯进这样的龙潭虎穴,虽然他的脸很臭,但他心里恐怕只记得当年他们相互扶持着求生的日子脸面都不知撕烂了多少张了,心里却还能有情义,卡佐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

    长安宁可不跑也要杀了那吹哨人,一来是他那睚眦必报的性情所致,二来也是他一路进来,知道这山洞有多大,便是再往前走,也不过是被人堵在门里打罢了,他难寻退路,因此急中生智了一回想起了那个有怪鱼的河水。

    那些恶狠狠的医师也好,河水边上的人也好,全给长安毫不留情地灭了口,随后他在卡佐明显的哆嗦里,只嘱咐了一句“闭气”,就带着他一头扎进了那冰冷的水里。

    肩膀上扛着个大男人的重量顿时被水一托便轻了不少,只是两人身上或多或少地带了血气,那些牙尖嘴利的小鱼就像是被光引过来的小蛾子,密密麻麻地往这边扑过来。

    卡佐仿佛是吃够了这些小鱼的苦头,抖得像个筛子,见它们扑过来,连躲都忘了躲,呆若木鸡地等在那里。长安一把拽过他,回手抓住了一条冲得最快的鱼,精确地捏住它的嘴,随后一口咬在了那鱼身上。

    他眼角一抹嫣红一如少年时候,仿佛是落地时,不知哪路天神便伸出手指,在他的眼角上狠狠地抹了一层经年也不黯淡的血。

    那小鱼被长安咬穿了身体,险些撕成了两半,当时就死了,被长安一扬手带出一片水波,丢进了鱼群里。他挑起眼看着卡佐,卡佐只能借着水中一点微光看见他含混不清的表情,只觉得长安仿佛在挑衅地对他说叫你们这群窝囊废看看,到底是它们吃我,还是我吃了它们。

    被丢进鱼群的小鱼很快被同类啃食得只剩下了一具骨架,缓缓地飘下去沉了底。

    长安揪住卡佐的肩膀,在水中疾行,他们两人水性都十分一般,好在山洞中的小河沟里没什么风浪,只有一群要命的鱼在后面缀着,没完没了地追。

    人在水中动作受阻,就连长安的刀也慢了不少,然而被险险地咬了两口以后,长安很快便熟悉了水下行动的诀窍,水中鱼的尸体越来越多,只是它们一个也别想飘到河面,很快便会被自己的同类消化干净。

    两人从未游过这样快过发狠般地快速游一段,将鱼群甩开一小段距离,随后极快地浮起来大口吸口气,在沉入水中时那鱼群便已经追至,厮杀一阵再往前游去,循环往复。长安的肩膀连衣服再皮给撕了一块肉下去,血水从他身上冒出来,很快便融入了水中,就好像化在了里头。

    偏偏卡佐身上完好无缺得很,竟是连一条伤口也没有。

    人声渐渐听不见了,河水越发深入洞中,也变得越发狭窄,到最后一段,几乎只容得一个人通过。

    河水冰冷到了极致,卡佐觉得自己身上仿佛只剩了心口一点热气,那些长满尖牙的鬼鱼竟然还穷追不休,他已经不知道长安杀了多少条,他已经不敢想长安是不是已经手软。

    到了那一段愈加逼仄的路,卡佐本能地停顿了一下,偏头去看长安人在这里行动也困难,走在后面的人前面有人挡着,无处可躲,后面有鱼追着,且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施展不开,只能任那些鬼鱼撕咬

    然而他还没从昏暗的水中辨认出长安,便有一只比水更加冰冷的手伸过来,揪住他的肩膀,几乎是将他塞进了那通道中。

    此时此刻,卡佐不敢去拉长安,他怕掣肘长安的动作,也不敢退出来,怕耽误时间,叫长安腹背受敌,只能咬着牙艰难地在狭窄的河水中游快一点,再快一点他甚至咬着牙不敢哽咽出声,因为他胸中只有一口气,若是不够用或者呛了水,卡在这逼仄的通道里,会把长安也堵在里面。

    似乎那水中的窄道极深极长,又极短极细,卡佐已经丧失了感知能力,他脑子里最后只剩下一件事再游快一点,这口气要憋住。

    然后耳边忽然传来巨响,一股大力自他身后推出,卡佐脚下忽然一空,顿时晕了过去,随着忽然湍急起来的水流一同涌出了小山洞连着的大山洞,然后被瀑布倾盆一般地裹挟而下。

    等卡佐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愣了片刻后,忽然猛地坐起来,慌里慌张地四下摸索,然后他找到了长安。

    长安右手腕上的布条早就分崩离析了,软软地垂在一边,他人趴在地上,后背上半个身体几乎是赤裸的,腿上更是血肉模糊,卡佐甚至看到了他几乎露出来的踝骨他不知长安是死是活,却依然只见他手中紧紧地握着那把刀。

    卡佐这样看着,便不禁悲从中来,他本就是个性情中人,于是荒郊之外、野岭之间,卡佐跪在长安身边两步远的地方,忽然嚎啕大哭了起来。

    第85章

    华沂本意是打算等索莱木从极北带来的信儿,万事都准备好了,与他们难得的有翼兽人盟友来个两面夹击。

    华沂心思缜密,凡事总要思前想后,等有了后招才肯动手。

    可没想到长安那混球是唯恐他清闲下来,中间就给他捅了个篓子这还没开始怎么样呢,那人先没了。

    特别是阿姝忽然暴露出来,更是气了他个倒仰。

    青良虽然并不完全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大概是源于他年幼的时候,长安照顾过他一段日子,青良总是对长安有种无条件的信任与敬畏。他终于没能把刀学下来,便认为自己从来不争气,好不容易应承了长安一件事,自然是拼了命也要不负嘱托才行,叫阿姝被王发现,已经是愧疚非常了,哪还会交代什么

    因此一问三不知,问急了就憋红了脸,嗫嗫嚅嚅地梗着脖子不吭声。

    但华沂何等聪明的人,他叫人往奄奄一息的阿姝脸上泼了水洗涮干净,再弯腰一瞧阿姝那长相,凭着他对长安的了解,真是一个眨眼的工夫都不到,前因后果便琢磨得差不多了。

    再看了一眼跟屁虫似的追在他身后,眼巴巴地盯着他反应的青良,华沂心里简直是又好气又有那么点凄凉。

    长安不爱说话,除非脾气上来、急了,能当面呛人几句,可事情过了,他就再不会将过去了的事挂在嘴上,华沂有时候甚至怀疑,任是什么不愉的,但凡说开过去了,长安隔天睡一觉起来也就忘了,没心没肺得可以。

    可没想到他不但全都记着,还往心里去了。

    华沂知道,这事长安一声不吭、悄悄地就给办了,这样藏藏掖掖,分明就是因为觉得自己整日里没事干就喜欢疑神疑鬼,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华沂确实承认自己有时心重,可是棺材板有三长还有两短呢,谁能没有点臭毛病呢他愿意为长安一点一点让步,一点一点收敛自己不好的地方,甚至他愿意每日睡前将整天的事琢磨一番,即便自己没错也要琢磨出一点错处来,修身养性到快和索莱木一样修成仙了。

    可是长安心里,他就是一副狗改不了吃屎的形象么

    百般滋味,就是不是滋味。华沂几乎是不眠不休地连轴转了几天,这才近乎是急急忙忙地带了人,召回山溪坐镇王城,自己直奔城外。

    他这厢风雨兼程、心里明火暗火地煎熬不提,只说荆楚。

    荆楚正抱着他的小儿子小嵋逗着他玩,他那袖珍的骨翅大鹏被自己弄死了,帐子里一时没有了玩物,便叫人将这么一个走路还摇摇摆摆的幼儿抱了过来,每日像哄小猫小狗一样逗着他玩。

    小嵋的模样与荆楚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是个眉清目秀的小东西,一开始比他的两个哥哥都要得父亲的宠爱,可是性子却是又绵软又温和,又乖又安静,没人理会他,他就能自己跟自己玩一整天,从来不讨大人嫌。

    荆楚把他抱在膝盖上,伸手轻轻地捏着他的小脸同他低声说话“你啊,不像你阿爹,反而像你四叔。”

    小嵋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懵懵懂懂地看着他。

    荆楚就笑了起来,熟练地抱着他在手里颠了几下“小东西,你这个小东西啊”

    小嵋以为他在跟自己闹着玩,“咯咯”地笑了起来。

    荆楚就说道“把三少的奶糊端来。”

    他的声音并不见提高,然而不过片刻,一个奴隶便神不知鬼不觉地钻进了帐子,手中捧着一碗微微冒着热气的奶糊,伸手要把小嵋抱过来,却被荆楚拦住了,这可怕的男人接过了奶糊,和颜悦色地摆手道“你出去吧,我喂他。”

    奴隶一声没吭,哑巴一样地低头,无声地撤出去了。

    在荆楚身边的人,有时候长着耳朵就足够了,并不需要多张嘴露出他们的舌头聒噪。

    荆楚细心地自己抿了一口奶糊的温度,感觉不烫嘴了,才喂给了小嵋,他似乎是做惯了给幼儿喂食的事,十分得心应手,并且看起来颇为乐在其中。就在一碗奶喂了一般的时候,一个侍卫撩开了帐子,没得他的话,却不敢进来,只是站在了他看得见的地方等待指示。

    荆楚扫了他一眼,问道“怎么”

    侍卫低声道“狗洞里方才传来消息,那个新来的被人劫走了。”

    荆楚手一顿,小嵋砸吧砸吧嘴,伸出小手去抱父亲拿着的碗,男人干脆松了手,叫他自己抱着喝。沉默了片刻,荆楚问道“劫走了老四动手了这不像他啊。有多少人”

    侍卫迟疑了一下,随即道“一个。杀了我们的人,夺了令牌,混进了狗洞里。”

    “一个”荆楚先是挑了挑眉,似乎有些吃惊,随即笑道,“哦,那我知道是谁了,除了那位传说中神通广大的王城城主,还有谁这样艺高人胆大地胆敢一个人闯进我的地盘来,说带走谁就带走谁你与我说说,他们怎么跑的”

    那侍卫闻言,便毫无花哨地一五一十将长安如何带走卡佐的事都交代了。

    荆楚垂着眼听着,好像注意力全在怀中的孩子身上那样心不在焉,这侍卫的言语极其简练,仿佛受过什么特殊的训练,多余的话几乎一个字也没有。

    荆楚的御人之术仿佛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对软弱的人利诱之,对善良的人施恩之,暗怀野心的叫他们自己斗得不可开交,打压扶植井井有条,而强壮不驯的则全部丢进狗洞,他知道如何一点一点地磨去人的意志力,等一段时间后即使把他从狗洞里放出来,停用干兰水,那人也依旧是个废人。

    兽人,爪牙尖利,看似无坚不摧,实际脆弱得就像是一条全身都软绵绵的肉虫子,只要踩对了地方,一脚就能踏死。

    然而就在荆楚以为自己的地盘是铁板一块的时候,长安竟然横空出世一般地给他来了这么一手。

    荆楚闻言低低地笑了笑,轻声道“从水里走,亏他胆大到这种地步,跑了也不完全只是走运只不过他们两人,一个干兰灌了几天无法变身,一个不死也该被水中的小鱼咬掉了半条命,就在后山,绝对跑不远,叫人给我去搜,搜到了把狗洞里逃出来的小狗杀了,另外的那个如果活着,就带到我面前来。”

    侍卫应了一声,等着他下面的吩咐。

    只听荆楚接着用自语一般地声音说道“心肝宝贝丢了,他能不着急么注意东海那边的动静,他们动了,我们自然要迎客的我与我那四弟,也算久违了。阿姝该是死了,希望她死前没叫我失望你去办吧。”

    侍卫一低头,领命而去。

    临走时他听见耳边一声脆响,原来是小嵋没抱住碗,奶糊的碗掉在地上摔碎了,在一室静谧中极其刺耳。

    小嵋吓了一跳,看着荆楚瘪瘪嘴,眼睛里开始转泪。

    荆楚却和颜悦色地将自己和孩子身上蹭到的奶糊擦了干净,轻柔地拍着他的后背道“哭什么,不过碎了个碗而已,阿爹怎么会和你生气吃饱了么再拿一碗来要不要”

    侍卫低低地垂下头,不敢再看。

    荆楚就是这样的人,从不发怒,却让每一个与他亲近的人都由衷地恐惧着。

    第86章

    长安是被卡佐硬生生地给哭醒的。

    他觉着自己就像是给架在了火上烤糊了,皮肤那烫人的热度自己都感觉得出,眼皮重得抬不起来,耳朵里也噪音不断,忍不住从心里升起一阵虚弱的暴躁,几乎想把旁边这哼哼唧唧的废物一刀捅了好在他抬不起胳膊来了,卡佐才算是逃过一劫。

    卡佐见他手指一动,立刻大狗似的扑了过来,但长安后背上都是伤,他也不敢把长安翻过来,只犹犹豫豫地伸出一根手指头,轻轻地推了推他的肩膀,小心翼翼地叫道“长安,长安”

    长安听见了,一时间没力气睁眼,也说不出话来,把卡佐急得团团转,带着哭腔抽抽噎噎地说道“倒是醒没醒,你哼唧一声也行啊,快急死我了长安,长安”

    等长安稍微恢复了一点对自己身体的控制力之后,第一个动作不是睁眼,而是先皱了眉,那眉头拧得太死,额头上的青筋都露了出来,然后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给我闭嘴”

    卡佐瞪着一双无知的大眼睛,赶紧抿上嘴,伸着脖子,蛤蟆一样地蹲在他旁边。

    长安这才发现,自己手上的右手已经被人用木头固定过了,手上的伤口似乎也被洗过,脚踝被包得里三层外三层,比拳头都粗些,后背什么样却是看不见,只是长安也知道,不能指望卡佐这粗人能做出什么细致活来,于是下一刻,他便挥开了卡佐的手,自己咬着牙从地上撑了起来。

    这一用力,几乎又是一阵昏天黑地的眩晕,长安本能地摸黑在空中伸手一抓,只抓住了卡佐的衣襟,身子一歪就往一边倒去。

    卡佐忙慌手慌脚地接住他,狗熊似的爪子正好抓在了长安受伤的后背上,便感觉到长安整个人剧烈地哆嗦了一下,顿时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长安的太阳穴被压得紧紧的疼,眼前亮一阵暗一阵,高烧不退,实在是再狼狈也没有了。

    他们两人在一个隐蔽的小山洞中,好在卡佐还不算傻,没有任长安停留在原地,知道要躲一躲,但愿他还知道把血迹也收拾干净。

    卡佐笨手笨脚地扶好长安,结结巴巴地问道“这怎么办我我去哪找草药你是不是发烧了你你可别晕,我我我我我不知道怎么办阿叶,唉,我那婆娘为什么不在这呢,她什么都知道”

    她什么都知道的后果就是叫卡佐什么都不知道。

    长安气结,按住胸口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他忽然不可抑制地想念起华沂华沂也是个很意思的人,但是从不让别人觉得他聒噪,而且心细,非常会照顾人。这么多年来,无论是小时候跟着哲言,还是少年时候跟着北释,长安的日子都没有过得这样舒心过。

    人都说华沂长了十六个心眼,每日在外面事情一桩一件不断,算无遗策,晚上回到帐子里,却不比白日里操的心少。十年里,他小心谨慎地快成了半个医师,以至于长安虽然小病不断,却自在他的帐子里安顿下来之后,便没真的生过一场大病。

    长安觉得自己都被他养得娇气了,连这一点的“小伤”也快要受不了了。

    可是受不了也要受,长安缓过一口气来,便推了卡佐一把“给我水,生火。”

    卡佐终于找到了主心骨,连滚再爬地滚起来,不知从哪里找来一片大叶子,接来了一叶子的凉水,喝到嘴里冰得牙床都疼,长安也顾不得那么多,嗓子里好像着了火似的,接过来几口就灌下去了,胸前湿了一大片。

    随后他把小刀扔给了卡佐,低声道“替我烤热。”

    卡佐也是个老猎人,自然知道他要干什么,打量了一下长安的脸色,接过小刀之后迟疑了一会,还是照做了。

    长安将烤热了的刀拿在手中,吃力地将自己蜷缩起来,挑开了脚踝上的绷带,三两下便将身上大大小小伤口外面的烂肉全都给割去了,他的手有些抖,做这些事的时候,冷汗流水似的就顺着他的鼻尖下巴往下流,可动作却并不拖泥带水,呼吸压抑得有些发颤,看得卡佐眼角跟着直跳。

    最后长安将流进嘴里的汗水吐了出来,还夹杂出了一口血沫,可把卡佐吓了一跳,只见长安急喘了两口气,脸色难看得几乎像个死人,惨白里带青。

    他低声道“没什么我把舌头咬破了。你替我料理一下后背。”

    卡佐问道“你还行么”

    长安手撑在地上,微微合了眼,消瘦的后背弓起来,闻言似有似无地点了个头,没再废话。

    卡佐接过小刀在火上烤了烤,掀开长安的衣服,却有些下不去手。

    长安口气不善地催道“磨蹭什么”

    卡佐这才一咬牙,狠下了心来。等一刀下去之后,他也就没了顾忌,利索地将伤口周围已经溃烂的皮肉挑了下去。

    小山洞内静谧地只剩下压抑而不稳的喘息声,长安从腰间摸出一壶酒,用牙咬下了壶盖子,直接往伤口上浇,卡佐简直有种他的皮肤已经快要开始冒烟的错觉。

    长安实在忍不住,全身都在颤抖,低吟了一声,可见是疼到了极致。

    卡佐不敢耽搁,立刻将烤得差不多已经干了的内衣撕成了布条,一圈一圈地缠住了伤口上。

    做完这一切,长安长舒了口气,冷汗不知出了几层,方才喝下去的水好像全蒸发了,又有些口渴起来,这一回他没有要水,只是用一侧的肩膀靠在山洞的石墙上,虚脱了似的舒展开四肢,休息起来。

    他的脸颊烧得发红,眼睛里甚至有水光,目光已经开始有些朦胧了,卡佐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是清醒的,只好等在一边,自己把火扑灭,谨慎地将两人的痕迹抹去。

    长安长得确实漂亮,整个王城的小伙子没有一个像他一样眉清目秀,姑娘们没有不喜欢他的,眼下脸上烧出一片艳色,本是个有些虚弱的美人可卡佐却丝毫不觉得,他甚至觉得,靠在墙上小憩的那个根本就不是个人,那是一条受了伤反而更加凶狠的狼,谁认为他半死不活,他就能一口咬断谁的脖子。

    不知过了多久,卡佐也靠在了一边打了个盹,忽然,他的耳朵一动,听见了山洞外面有人声。

    他忙偏头去看长安,长安已经睁开了眼。

    卡佐眼珠一转,收起方才抱着长安嚎啕大哭的傻样,双手摊开微微往下一压,继而一抹,示意同伴自己已经把外面都弄干净了。

    长安微不可见地点了个头,然后悄无声息地站了起来,他的动作略显凝滞,却十分自然,一举手一投足都在调整自己。

    卡佐一直打不过长安,但是长安和自己人动手十分留余地,总是点到为止,以至于卡佐承认长安是比自己厉害一点,却不知道这“一点”是多远,现在,他明白了。

    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精确,他了解自己身上的每一块骨头,每一个关节,他知道怎样最大限度地节省自己的力气,也能把全身压在那一线的刀刃上那是真正的雷霆万钧之力。

    卡佐没有流过他那样多的血和汗,因此不明白,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这个人,他从不接受,也从不质疑,只是孤注一掷、死不回头。

    长安已经躲到了洞口,洞口极狭小,他的后背贴在墙上,微微侧着身,低着头,受伤稍微轻些的脚支撑着自己,另一只脚虚悬着,膝盖微蜷,借着这个动作,他就仿佛“坐”在墙上似的。

    卡佐会意地跟着站了起来,长安抬手一指山洞口的另一边,那里的石头微微向里弯,天然形成了一个凹陷,空间可以勉强容纳一个半大孩子,卡佐站进去稍显勉强,只能委委屈屈地窝在那里。

    洞口被卡佐用茅草挡住了,可是他们两人都知道那是无济于事的常年在野外生存的兽人们全都知道如何搜寻被野兽掩藏起来的山洞,两个受伤的人不可能长期藏在水里或者树上,那么也只有可能是山洞中了。

    唯一的优势,就是这洞够窄够深,够窄,因此只容得一人进入,够深,因此一眼看不到底。

    长安的左手胳膊肘抵在山岩上,短刀静静地横在他的手掌上,卡佐那样敏锐的五官六感,竟然连他的呼吸声也听不见,他只见长安微垂着眼,像是已经睡着了,又或者是跟岩石已经融为了一体。

    搜查的人马上就到了,依然是那些整齐有序彼此之间不交流的兽人们,由一个有理智的亚兽统一指挥,四散着各自翻找隐藏的山洞。

    一个人越走越近,卡佐的拳头也越攥越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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