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兽丛之刀 第4节

作者:priest 字数:24859 更新:2021-12-14 02:45:03

    疾风无法打动他、骤雨也无法打动他,北释看在眼里,觉得别说是下雪,便是下刀子,那小牲口也能照样面不改色地站在院子里砍树。

    只见长安双手握住刀柄,牢牢地盯住了琼浆树的树干,这一次,他站在那里,一直一动不动,握着那一臂长的小刀,他的眼里,除了那棵树之外,仿佛再容不下别的了。

    雪越下越大,大团大团地打在长安身上,快要把那小个子的孩子给埋起来了。

    北释惊讶地发现,长安的呼吸长短在随着某种规律变动,以他的眼力,能看出那小家伙要和树融为一体似的,飞快闪过的树纹和孩子绵长的呼吸之间有了某种奇异的牵连。

    北释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

    就在这时,他看见那小家伙动了,现在的长安依然只会一招他曾经杀死了雕狼的那一招,在刀锋送到的刹那侧身横劈,借助整个身体的旋转以及大地的力量,随后刀刃“嗡”地一声,将那大团的雪花当空劈开,跟坚硬的树皮撞在了一起,北释瞳孔忍不住随之一缩。

    他看得分明,那孩子其实捕捉到了琼浆树的树纹,只是刀锋未至,他已经力竭,没能把刀送进去,树皮上第一次清清楚楚地留下了一条浅浅的白印。

    刀刃顿时卷了,从长安手里脱了出去,飞出了几丈远,长安往前扑了两步,晃了晃,一头栽倒,便没有再起来。

    北释忙扔下他的酒杯,大步上前,一把将长安捞了起来,却发现这小孩脸色铁青,连嘴唇都发了紫,竟像是窒息的模样,伸手一探他胸口,感觉不到他的心跳

    长安被他抓在手里,无意识地攥着胸口,拼命地想要蜷缩起来,却动不了。

    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除了心口那一点,发了麻,麻木中透着一种说不出的疼,慢慢地从心口扩散到他的整个前胸后背。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偏偏连一口气也吸不进去。

    北释在他胸口上按了几下,眼见小孩毫无反应,情急之下,便一拳砸在了他的胸口上,长安就像一条垂死的小鱼,直直地打了个挺,身体僵硬得仿佛一张拉满的弓。

    有那么一刻,北释差点以为他死了。

    然而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片刻,长安颤了颤,终于轻轻地吁出了一口气来,缓缓地闭了眼,软软地栽进了他怀里,北释按在他胸口的手掌,这才感觉到那透过细巧脆弱的骨头传来的杂乱无章的心跳。

    北释怔了片刻,小心翼翼地抱起了长安,解下外袍将他裹了起来,擦干净他头上湿漉漉的那些不知是冷汗还是雪水的水珠,把长安抱进了屋里。

    这才松了口气,好像他自己也跟着经历了一番生死似的。

    这天长安半夜醒过来,北释是知道的,他听见小孩咳嗽了两声以后,很快就爬了起来,于是装作睡着没醒,想等着看他要干什么。

    长安捂着胸口在床边坐了一会北释那一拳力气不小,险些打断他的骨头,胸口青了一大片,非要肿个十天半月不可了,随后,他缓过了一口气,就悄无声息地抱起了那有他一半身长的枕头,拖着那破破烂烂的兽皮缝制的小薄被子出去了,搬着这些爬上了屋顶。

    就这样睡在了大雪里。

    他平日里与北释拌嘴吵闹,很不懂得尊师重道,却总是记得那句“不砍出一座棚子的树,便不进屋”的承诺,并将其贯彻到底,一丝不苟。

    可是这么冷的夜里,那浑身没有二两肉的小崽子怎么受得了冻呢

    果然,不一会,后院的林子里便传来砍树的声音,北释站在窗边,借着清明冰冷的雪光,看着长安动作有些别扭地练起刀来。

    看来小崽子似乎是想出了一个实用又绝妙的驱寒方法。

    北释心里突然隐隐地觉得这个小徒弟,他不收不行了。

    拿刀的人,最重要的天赋不是过目不忘的聪明,也不是力大无穷的身体,而是相信自己无坚不摧的勇气,以及常人无法想象的毅力。

    北释迟疑了一会,他一辈子也难得几回迟疑,这一回,却突然犹豫不决起来。

    一个人见过的事多了,判断也会相对精准,然而一个人的生命有限,他总是不可能见过所有的事,不可能每一次都是对的。

    北释自己也不知道,这样的一个孩子,将来究竟会怎么样。

    他无从判断,甚至想不起来,自己像长安一样大的时候,是抱着怎样的心对待手里的刀的。

    夜风卷过成片的琼浆树,吹得那已经没了叶子的树枝沙沙作响,落雪扑簌簌地下落。

    第十四章 “娇花”

    在这样的一个严冬过后,长安终于在琼浆树长出新的嫩芽的时候,砍下了他有生以来第一枝树枝。

    他终于可以尝尝那玩意里面泛着甜味的液体了,长安想,那一定比北释随手扔给他的芽糖还要香甜得多。

    北释只见小孩像个小动物似的,蹲在地上,双手把树枝捧在手里,顾不上自己一身的灰头土脸,先是小心翼翼地闻了闻,然后馋猫似的“嗷呜”一大口,脸色顿时由白变红,又由红变青,终于“噗”一口喷了出来,呛得直咳嗽。

    北释看到了期盼已久的画面,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长安眼泪汪汪地回过头来,悲愤地望着他他终于明白,自己被北释这个大混蛋坑了,这鬼树里流的才不是什么好喝的糖水,分明又辣又呛

    “小崽子,暴殄天物,不识好歹。”北释一边这样说道,一边走到一棵琼浆树下,修长的手突然变成了兽爪,利爪轻易地刺穿了树纹,取下一支树枝,仰头一饮而尽,男人长长地吁出口气,“天然琼浆,比那些个蠢人用米酿的高明不知多少倍,香传百代,一杯能使人忘忧,两杯令人开怀,三杯五盏下去,便能醉上个千秋万载,就是那传说中已经坠落了很久的真神,有过这样快活的时候么”

    北释这样说着,低头斜了长安一眼,那张长安已经看惯了的喜怒无常的脸上似乎有些不同的东西一闪而过,长安什么也不懂地抬头看着自己这个喜欢坑人的老师,完全没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似乎在说这树汁是个好东西,然而语气又完全不像那么回事。

    长安蹙着眉,思考了好一阵子,终于决定让事实说话,他要亲自尝尝这东西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这一回他小心了些,只尝了小小的一口,在嘴里含了一阵子,企图从那又呛又辣的味道品出些其他的滋味,然而他愁眉苦脸地品了半天,终于还是小脸一皱,艰难地咽下去了,一路从嗓子眼辣到了胃里,他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烧起来了。

    那些笔直的树在眼前晃来晃去,一刻也不停,长安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歪歪扭扭地走了几个螃蟹步,一头栽下去,醉得不省人事了。

    自此以后,长安就明白了北释是个大怪胎。

    渐渐地,长安习惯了在山上的生活,习惯了风餐露宿地住在房顶,习惯了他那严重起来会叫他透不过起来、甚至濒死的身体他找到了规律,只要他的后背胳膊开始古怪地麻木,便立刻放下刀,自己去盛一碗草药喝,然后回到屋顶躺上一会,等不麻了,便接着练。

    趁这一会功夫,他可以抓紧时间睡一觉,这样等到晚上就可以爬起来继续练刀,不耽误。

    北释一开始隔三差五地会研究一下他的身体,找来新的草药给他喝,可新的草药不总是管用,自从有一次长安喝了他的新配方闹了三天的肚子后,便再也不肯相信这家伙了。

    长安总算明白为什么北释自己独自住在山上了肯定是在山下当半吊子医师治死了人,不得已上山躲仇家了。

    他毫不忌讳地对他师父说出了这个大不敬的猜测,结果被北释拎着一根棍子在琼浆树林里追打了一下午。

    等到这一年秋天,芽麦开始收割的时候,长安就终于有了自己的小木屋,他换的第四把刀也卷了口长安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北释铸刀技术不精的缘故。

    他还喝光了北释一个春天藏的草药,北释没想到自己捡回来一个这样败家的小崽子,后悔得肠子都青了。

    然而不管怎么说,长安已经能拿得起两尺多长的大刀了。

    第三年,长安手中的刀再次长了一尺,比他的人长得快多了,已经被北释放出了小树林,可以在整个宇峰山上四处祸害了。

    一开始北释会跟着他,等长安独自杀了一只骨翅大鹏之后,北释便不在他打猎的时候出现了,日常的打猎也成了长安的事,既能加餐吃肉,又能炼刀,后来长安回想起来他童年时候学刀的日子,发现自己练刀的整个过程中,常伴的好像就“吃喝”二字。

    传说小鹰学飞的时候,都是被老鹰狠下心来,往悬崖下面推,可长安他却从没等老鹰发话,总是在老鹰还睡觉的时候,就自作主张地闷头往下跳,还没心没肺地自觉十分逍遥快活。

    北释的草药依然是救不了命也治不了病,长安已经长到了十四五岁,开始有了少年的模样,五官渐渐长开,虽然依然缺少血色,却慢慢有了一副叫人看了便想起“精雕细琢”四个字的俊美容颜来。

    北释认为他坐在那里不说话也不动的时候,简直就像是一朵临水照影的娇花。

    只见这朵娇花安安静静地潜伏良久,突然目光一闪,整个人蹿了起来,抽出了一把将近是他这个人两倍长的大马刀来,那笨重的大家伙在他手里竟丝毫也不显得沉重。

    与此同时,水中腾起一个巨大的阴影,那是一条青色的双头蛇,遮天蔽日一般地张开血盆大口,向这个不自量力地胆敢挑战它的小东西咬了下去。

    长安不慌不忙地往后错了一步,电光石火间,手中的刀便极精确地穿过大蛇的毒牙下面那一点缝隙,刀锋笔直地穿过蛇嘴,大蛇疼得昂起头,长安的脚尖便一点蛇身,随着马刀的长柄翻身而起,借着这样一扑的力气,马刀便毫不留情地穿过了毒蛇的一个脑子。

    另一只蛇头剧痛之下更加怒不可遏,狠狠地冲他撞过来,长安一步蹿上了被卡在蛇头里的马刀刀柄,比猴子还要灵活地顺着那黑铁的刀柄爬了上去,大蛇一下子撞空,转头向着他的刀柄咬过来。

    长安往下一跳,双手攀住刀柄,借着这样居高临下地一压,那卡在蛇头里的马刀刀刃撕裂了蛇皮与蛇骨,把带着腥臭的血肉攘得四处都是,染红了小河中的水,他手中的马刀在那一刻诡异地当空转了个方向,锐不可当地当空砸向了另一只蛇头。

    两个落水的声音,一个是长安,一个是被齐齐斩下的蛇头。

    片刻后,“娇花”从水中游了上来,背着他的大马刀,身后留下了一只双头蛇的尸体,以及两个被砍烂的脑子。他随意地挤了挤身上的水,就这样汤汤水水地光着脚,轻车熟路地穿过一片林子,跑到了半山腰上北释的小院里,叫道“师父,我砍了一条蛇。”

    北释正在磨刀,闻言连头也不抬,只专注地打量着那刀刃,随口道“你砍了条蛇有什么新奇的”

    长安想了想,也是没什么新奇的,便说道“我拖不动它,师父,你把它捡回来,咱们炖蛇羹吃吧”

    北释闻言,跟着他从屋里出来,打算相见识见识这条狼崽拖不动的蛇结果便在河边瞧见了那条盘起来比小崽住的木屋还大的双头蛇。

    北释木然地仰着头对着这庞然大物看了半晌,又回头看了看这朵他亲手养大的凶残的娇花,终于长叹了口气,在长安的脑门上用力按了一下,骂道“一身兽性。”

    长安呆呆地眨眨眼,不明所以。

    “长得人模狗样的,为什么就没有一点人味呢”北释一边叹着气,一边将双头蛇的尸体大卸八块了,化成了巨兽,把蛇肉拖在身上,带了回家他不怕血腥气会引来其他的野兽,这世上胆敢垂涎双头蛇的东西还真是不多那胆大包天的小狼崽子除外。

    北释反省自己好好的孩子,在他手里不过七八年的光景,怎么就越长越不像话了呢

    然而北释想了好一会,实在想不出自己有什么问题,最后一股脑地把这归于“天生”上长安这小子,除了不能化兽,天生便是个兽胚子。

    长安跟上去,一脸摸不着头脑地问道“师父,什么是人味”

    这问题将北释也问住了,他顿了顿,不知道怎么回答什么是人味呢人知道害怕,知道欺软怕硬,知道笑里藏刀,然而却也并没有因此而比动物高明多少,当他们化成了兽,便更是和普通的畜生没了区别,驱使他们的,依然不过是食物和色欲而已。

    这样一想,人味可也实在没什么好的,反而更不知廉耻一些。

    傍晚,长安带着一大块吃不完的蛇肉,用防腐的黄叶草皮包好,下山去了。

    自打他能拿起黑铁杆的大马刀开始,北释便不再给他设限制,随便他去哪里疯,从那时候起,长安每隔个十天半月,就会下山一趟,将处理好的兽皮和肉给山下什么人送去,有时候还会带上一把开得最灿烂的花。

    长安上山的时候不过七八岁的光景,又七八年过去了,他竟然还记得曾经照顾过他短短几个月的人只有这时候,北释才觉得长安是个好孩子,他起码知恩图报,实在是比世上大多数人都强得多。

    等长安长到了十七岁,有一天他从山下回来的时候,就看见北释一个人坐在院子门口,端着一碗琼浆树里的酒,却没有喝,那碗酒被他端在手里不知多久,落了一片叶子飘着他都不知道。

    长安隐约觉得,有什么事发生了。

    果然,北释看着这一手带大的少年叹了口气,说道“小崽啊,你跟我学刀也有十年了,明天,你就收拾收拾,下山吧。”

    长安没料到北释说出了这样的话,有些猝不及防,呆了一呆。

    北释轻轻地说道“宇峰山上,只有什么都不懂的畜生,你连双头蛇都杀了,也没有什么东西再能磨练你了,可是这世上有得是比畜生强大得多的东西,你不能一辈子不去见识”

    长安蹲下来,突然打断他问道“师父,你有什么事么”

    北释抬手摸了摸他的头长安不傻,甚至很聪明,只是常年跟着自己住在这荒山上,始终没学会怎样做人,他顿了片刻,坦然道“我也要走了,以后如果有缘,你还会再见到我的,如果”

    他话音到此,戛然而止,北释站了起来,看了一眼污了的酒,随手泼到了院子门口,再一次将他徒弟的头发揉成了鸟窝的模样。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总会习惯的。”他看着长安,忽的一笑,“我还怪舍不得你这小崽的。”

    卷二

    第十五章 再见

    男人身材高大,却是宽肩窄腰,显得强壮有力又不蠢笨,他披着蓑衣、头戴斗笠,从大雨和夜色中飞快地穿过浓密的树林。

    尽管带了雨具,他依然叫雨水浇了个透心凉,胸口处露出一点若隐若现的血迹来,似乎是带了伤。然而男人看起来一点也不在乎,随手挥开挡在他面前的浓密的灌木,那些长满尖刺的植物不能给他造成一点伤害,在他手里好像柔软的柳条一样。

    这人的手掌下半部分被布条遮住了,无法辨别是否有兽纹,然而瞧他的身形与步速,可见这人不单是个毫无疑问的兽人,可能还是一个非常强大的。

    他的脸看起来很年轻,不过二十五六岁的年纪,五官深刻,眉目俊朗,然而也许是在大雨里的缘故,他整个人也看起来笼罩着一层阴郁,一双眼睛黑得像不见底的深潭,在男人面无表情的脸上平添了几分冷意。

    林子深处有一个小屋子,用大石头草草地搭的,房顶是简陋的草棚,门口挂着三叶草编成的草席,男人瞥见,匆忙的脚步到底还是迟疑了一下他虽然着急赶路,却确实感觉到体力有些吃不住了。

    这种独自树立在森林里的小棚子一般叫做“迎客屋”,门口挂有三叶草牌,以便跟普通的民居区别开,无主,却表明附近会有一个兽人部落。

    北方大陆环境恶劣,地广人稀,没有南方那样的城邦,只有一个个零散的部落各自为政地散落在各个地方。

    这种小棚子,大多是给行商或者流浪的兽人准备的,借他们遮风挡雨,一方面表明部落热情好客,一方面也是警告这些远方来客你已经到了我们的地盘了,如果不是心怀善意的好客人,就最好离我们远点。

    走近迎客屋,男人瞧见棚子里有隐约的火光显然在这个大雨的夜里想要找地方躲雨的行者不止他一个。

    他犹豫了一下,这迎客屋竟然连扇门也没有,里面更是空空如也,只有一个地灶坑北方人家里都有地灶坑,就是在屋内地上挖一个洞,用石头砌好,里面可以填柴禾,做饭也行,保暖也行,是过冬的好东西。

    不过这迎客屋的地灶坑实在太简陋,地灶坑就是个坑,上面竟连个盖子也没有。

    站在门口,男人就看清了那地灶坑旁边,一个人正靠在那里打盹,巨大的斗笠盖住了他的脸,只露出一个苍白而尖削的下巴。

    微微凸起的喉结表明他是个男的,四肢修长,显得有些羸弱。那人的手搭在一边,仿佛取暖似的悬在地灶坑上面,手背正好冲着门口,叫人一眼便瞧清楚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他是个亚兽。

    站在门口的男人有些迟疑,他一向是谨慎小心的,然而连日赶路的疲惫终于还是压过了他的其他意志,而迎客屋里那个年轻又单薄的亚兽人也很难让人升起带来更多的警惕心。

    男人终于轻咳了一声,调整面部表情,露出一个又诚恳、又憨厚的笑容,这使得他脸上那种根深蒂固的冷意一瞬间就消失了,气质大变,简直像是眨眼间就换了一个人似的。

    他非常客气又带着一点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这位小兄弟,我借个屋顶,一起躲躲雨行么”

    那少年被惊动了,把罩在脸上的斗笠掀开了一个角,大半张脸在阴影里,飞快地扫了这男人一眼,随后也没作声,只是大喇喇地做了个“请”的手势,就给对方在灶火旁边挪开了一个位置,对陌生人似乎毫无防备之心,睡不醒似的,很快就又把自己蜷成了一团,昏昏地睡了过去。

    男人终于把他身上已经湿透了的蓑衣扒了下来,下面薄薄的布衣紧贴在他身上,勾勒出精壮的身形,仍然是黏糊糊地难受,不过和外人共处一室,他总不好再脱了,便也坐了下来,往那已经快熄灭的灶火坑里扔了一把柴禾,搅了搅,叫那被怠慢了许久的火重新旺盛起来。

    他烤着火,舒服地呵出口气来,这才将注意力放在了旁边的陌生人身上。

    男人十分疑惑,一般来说,除非生在首领或者长老家里,普通的亚兽人在部落里地位比较低,多数做工匠或者劳力,也有一部分特别聪明的,能当上医师,也会很受人尊敬但无论他们是什么身份,都很少会脱离自己的部落到处跑。

    这个荒郊野外的地方出现,还十分怡然自得的少年有点奇怪。

    男人猜测,他可能是建了这个迎客屋的部落里的,也许是跟家里人生了别扭,大半夜地跑出来胡闹的。

    火堆燃烧得旺盛了些,少年似乎感觉到比刚才温暖了,忍不住翻了个身,往灶火附近靠了靠,险险地卡在了地灶的边上,他睡得十分安稳,似乎毫无所觉,整个人就卡在一个窄小的边缘上,摇摇欲坠,仿佛马上就要掉下去,看得人有些心惊胆战。

    男人本不愿多打扰他,见到这副情景,终于还是忍不住伸手推了他一把,轻声道“小兄弟,留神,你要掉进灶坑里了。”

    少年被他推得一偏头,脸上罩的斗笠便彻底掉了下来,正好滚进了地灶坑里,然而这已经睡迷糊了的少年却突然伸手一捞,快得叫人瞧不清动作,堪堪在斗笠被火燎着之前将它捞了回来,一张因为困倦而显得有些茫然的脸露了出来。

    他做了这一系列的动作以后,依然仿佛没有清醒,呆呆地看了一眼推醒他的人。

    少年那张欠些血色的脸上有一双花瓣一样的眼睛,眼尾因为皮肤略薄而露出一点不明显的红,这仿佛是点睛之笔的一点颜色,在温和的火光下竟显出些许缱绻意味来,好看得与这大雨和茅屋显出几分违和来。

    对面的男人吃了一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了一会,随即又觉得有些失礼,于是对他憨憨地笑了一下,低头去拨弄灶坑里的柴火,目光却若有若无地扫过少年的手。

    少年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随手抓了抓自己滚得乱七八糟的头发,男人依然只能看到他的手背,也依然瞧不出一点端倪。

    男人目光闪动,心里疑惑,这亚兽少年到底是干什么的他怎么会有那么快的手

    不过这来历不明的亚兽少年毫无交谈的欲望,只是扫了叫醒他的人一眼以后,便把自己的行李拖了过来,枕上去接着睡。那行李包里也不知道装了些什么东西,鼓鼓囊囊的,有一丈多长,似乎还挺沉。

    男人心道,总不会有人背着房梁出门吧

    他这样想着,便又忍不住多看了对方几眼,倒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左右没别的事,看见了好看的人,总要忍不住多瞧几眼的。

    看着看着,他心里忍不住想起了很多年前,他自己也还是个傻乎乎的少年的时候,跟着他阿爹到山那头的部落里,见过一个小男孩。

    男人一闭眼,都能想起那小家伙往他手里放了一朵花,清澈的眼睛看着他,对他一笑的模样。似乎和眼前这个亚兽少年有些像,如果那小崽子能活着,说不定也有这么大了吧

    这男人正是雪狼部落事变之后,出走逃亡了十年的华沂。

    他这样想着,随即又自己摇了摇头,此处距离宇峰山有几百里,除非部落散了,不然哪个亚兽能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然而他看着这少年,心里到底是平添了一点莫名的亲切感。

    可他心中的怀念与感叹也只有一瞬,很快便收回了那一点若有若无的笑容,谨慎地靠在另外一边,闭上眼睛,一边抓紧时间恢复体力,一边将手缩回到自己怀里,按住那里藏着的一把小刀。

    十年来,他一直过着这样枕戈待旦的日子,已经成了本能。

    就在这天半夜的时候,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中间夹杂着钢铁碰撞的声音和兽人化成的巨兽的咆哮声。兽人的耳目极灵敏,华沂几乎立刻就睁开了眼睛。他的瞳孔一瞬间骤缩,这使得他本就比别人黑一些的一双眼睛像是两只深井,一丝光也折不出来,冷得吓人。

    他一只手依然藏在衣服里,另一只手却变成了兽爪的模样,一偏头,发现那亚兽少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正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

    华沂往地灶坑里踢了一脚,翻起来的土熄灭了火堆,低声道“对不住了小兄弟,恐怕有人冲我来了,你最好找个地方躲一躲。”

    少年没答话,依然用一种认真的表情研究着华沂的脸,外面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人声嘈杂,华沂见这少年毫无反应,便用空余的手一把揪住了他的肩膀,将他整个人从地上拎了起来,又将他往后推了一把,飞快地说道“别发呆,不想死就赶快躲起来”

    少年的目光却落到了华沂的兽爪上,雪白的毛发下,他看见了一个银色的兽纹,他突然抬起头来,竟然好像还带了一点不合时宜的喜色,说道“是你你叫华沂。”

    骤然被人点破身份,华沂心里一紧,本能地泛起杀意。

    然而就在这时,一群兽人围住了小小的迎客屋,一个披着兽皮赤裸着上身的男人大步走了进来,看也不看那亚兽少年一眼,目光像是钉子,钉在了华沂身上,仿佛要从他身上剜下一块肉来。

    他伸出了手,冷冷地对华沂说“东西交出来,留你一条活命。”

    第十六章 银牙

    然而这人话音刚落,另一个声音却横插了进来,一个微微上了些年纪的兽人大喇喇地走了进来,一头半灰不白的头发,腰背却依然挺直,独眼。

    独眼人的目光在逼仄的迎客屋里面扫视了一圈,似乎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那仿佛不应该在这里出现的亚兽少年,最后落在了旁边那位显然跟他抱着同一个目的进来的追踪者身上,说道“当着这么多朋友的面,就想要独吞,年轻人,你也太有一手了。”

    赤膊的男人皮笑肉不笑地看了这独眼老人一眼,亮出了自己的兽爪,十分简单粗暴地说道“我可有两手呢。”

    华沂心里却一连转了好多事,然而他却只是揉了揉眼,回过头去,露出一个看起来无知又惊愕的表情,感叹道“老天爷爷的你刚才是在跟我说话这这难道都是找我的”

    他早已经放开了亚兽少年,往后退了几步,瑟缩着缩到墙角,圆睁着他的眼睛,战战兢兢地说道“这屋里有个美人你们一个个视而不见,都来找我你们是有什么毛病么”

    兽人从来以英勇为德,就是身为奇葩,天生不怎么英勇,大多数也会尽可能地色厉内荏,装出一副了不起的模样,像这样还没怎么样,便把自己抱成一团,随时摆出一副准备吓破胆的模样来的,也实在非常少见。

    有那么一瞬间,独眼老兽人以为情报错了,“那东西”并不在这男人手上,可怜他活了这么多年,也没有见过这样肯下本玷污自己荣誉的男人。

    然而另一方的赤膊男人却丝毫也不为所动,看来哪怕是华沂脱下裤子来向所有人展示他其实没有那玩意,这赤膊人也决定相信自己的消息来源,他又往前踏了一步,兽爪在夜色和火光下发出可怕的寒光,他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别废话,我知道那东西就在你手上,我还知道,你就是银牙,装什么蒜”

    华沂瞪大了眼睛,对他呲出了一口牙“什么金牙银牙我的牙是自己爹生娘给自己长的呸,老子要是什么大人物,还用得着半夜荒郊野外地睡迎客屋,还能让你装大爷,早一巴掌把你拍死了。”

    赤膊男人听他出言不逊,兽爪倏地一合拢,坚硬的指甲发出让人牙酸的碰撞声,华沂仿佛受到了惊吓,连滚带爬地往屋子一角扑去,从怀里摸出一个布包,将手探进去,随手抓出了一个什么东西,指着赤膊男人大惊失色地叫道“你你别过来过来我对你不客气我给你下毒,毒死你,你信不信”

    门口的兽人们面面相觑。

    坐在一边,一直表情有些呆呆的,十分不在状态的亚兽少年,终于在打了个哈欠以后慢吞吞地开口提醒道“那是个馒头。”

    华沂“哎哟”一声,慌忙将那可笑的馒头塞回了包里“拿错了我告诉你们我真有毒啊,真的,你们别不相信”

    那赤膊的男人失了耐性,要大步上前去抓华沂,独眼的老兽人却一把拦住了他,老兽人那独一无二地在脸上称王称霸的眼睛亮得吓人,简直就像嗜血的野兽那样,闪着阴冷的光。

    独眼兽人对着半路杀出来的竞争者阴恻恻地一笑,轻声道“兄弟未免也太不把我这老东西放在眼里了。”

    那赤膊男人二话不说,提起兽爪便向老兽人拍了下去,两个人当场在小小的木屋里动起武来。

    华沂一边用双手抱住头,一边口中说道“打起来了打起来了要出人命了,救命啊”

    他余光瞥见那亚兽少年在这一片刀光剑影间竟然还稳稳当当地坐在那里,活像屁股给黏在了地上似的,便忍不住扼腕这亚兽原来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傻子么

    少年却在这时候好巧不巧地看过来,华沂忙对他打眼色,叫他躲远一点,谁知他眼睛都快挤得抽筋了,那货竟然还没能领会精神,依然安安稳稳地坐在那里,几次险些被两个掐得正欢的兽人波及,他也毫无危机感,还非常好奇地眨眨眼睛,竟然聚精会神地研究起华沂脸上那多变的表情来。

    华沂终于忍不住保持着包头鼠窜的姿势,翻了个白眼。

    “别打啦别打啦”华沂扯起嗓子叫唤了起来。

    于此同时,那赤膊人的兽爪抓进了独眼老兽人的肩膀里,老兽人的肩膀迅速化出了一张粗粝的兽皮,脸上的表情却依然扭曲了一下,大喝一声,老当益壮地将长剑举起来,往下劈去。

    华沂却突然坏笑了一下,对门口探头探脑不知是该进来插一脚、还是等待各自首领的命令原地待命的兽人们说道“哎呀,快别打了,我让你们搜人嘛,什么东西,我能有什么东西”

    他一边这样说着,一边真的掏出一个小包裹来,慢吞吞地摊开,那两个掐架的没顾上,门口的已经急了,两方面的人马对视一眼,同时往狭小的屋门处挤过来,结果硬是撞在了一起,然后他们像是约好了似的,突然同时变成巨兽,互相咬着翻滚了出去。

    那赤膊的兽人见他打开了包袱,一瞬间分了神,被他阴险经验丰富的敌人抓住了时机,一剑削掉了他的兽爪,那比人脑袋还要大的兽爪便这样带着热血飞了出去,伴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血淋淋地落在了亚兽少年面前,险些砸到他的小腿。

    少年不慌不忙地把腿缩了缩,以防沾到血迹,他看了华沂一眼,正好看见他遮遮掩掩的脸上那个诡异的笑容,断定这人十分游刃有余,一点危险也没有,于是便又打了个哈欠,靠着石头墙闭上眼,这样竟然也能睡得着

    幸好在场所有人都很忙,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诡异的亚兽少年。

    自己这边的领头人叫人砍掉了兽爪,外面的兽人们立刻便要往屋里创,可这小小的木房子毕竟太小,施展不开这样混乱的群架,很快两方人便彻底战成了一团,快把华沂给忘了。

    华沂唯恐天下不乱地指着那“断臂”的兽人哇哇叫道“我的东西都在这了,你们这些人怎么这样奇怪,到底要我交些什么嘛哪个小偷偷了东西,还要栽赃嫁祸给我哦对了,我想起来了偷了你老婆衣服的是那天那个瞎眼麻子,苍天啊冤枉死我了你说你那个婆娘,一屁股能坐死一头驴,除了瞎了一只眼的老秃瓢,谁打得上她的主意哟”

    那闭上眼睛的少年听到这里,脸上露出了一点笑意,只听华沂继续胡说八道“就为了臭婆娘的破洞裙子,你就叫人家大雨天地追着我跑了这么长的时间,你说你到底是图什么啊嫉妒我长得比你英俊潇洒么这爹生娘养的,我也不情愿啊”

    这时,那老兽人终于从混战中摆脱了出来,一只苍老的手化作爪,狠狠地抓向华沂的胸口“少放屁,你给我”

    他的话没能说完,华沂猛地抬起手,一大把白烟扑向了老兽人的眼睛。

    老兽人“啊”了一声,慌忙闭住呼吸,视线一片模糊。

    华沂的有些嬉皮笑脸的声音在白烟中传来,他说道“我警告过你们别过来,我最会下毒的了。”

    老兽人不管三七二十一,便要往外退去,然而好死不死地撞上了在迎客屋里混战的人,脚步一绊,他还没来得及站稳,便觉得喉咙一凉,低沉的男声在他耳边响起,那人似乎低低地笑了一下,至于笑完了还有什么,独眼的老兽人是听不见了。

    死人什么也听不见。

    那屋里的白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做的,然而显然是没毒的,却好半天都不散去。

    白烟里只有惨叫声与喊声,于是场面更混乱了,这木屋里里外外足足二十几个兽人简直要滚成一团,敌我都不辨了,有要进去的,有要出去的,有在门口彼此一撞摔了两个屁股蹲的。

    片刻后,白烟终于散去,还活着的人们看清了屋子里的情况。

    一地的尸体,那方才躲在墙角的男人站在正中间,一手拎着一把九寸长的短刀,一手化成兽爪,血从他的指缝间滴下来,他低下头,好整以暇地舔了舔自己那兽爪指甲上沾的血水,目光在屋外的人目瞪口呆的脸上扫了一圈,笑道“我身无长物,包袱里只还剩下几块芽糖,有人要打劫么”

    不知是谁低低地说了一句“银牙”,然后站在最前面的、已经一只脚踏进迎客屋的兽人突然往后踉跄了几步,活像见了鬼一样地看着华沂那兽爪上亮眼的银色兽纹。

    当他们被自诩勇敢的领头人带着,大雨夜里一起追杀“银牙”的时候,他们不惧怕,甚至有种嗜血的渴望,然而眼睁睁地看着双方的领头人都死在这个人面洽,那传说中的银色兽纹便成了一个梦魇。

    这些“英勇的”擅长群体作战的兽人们望着你一地的尸体,终于不再掩盖自己吓破的胆,溃散奔逃了。

    直到混乱的迎客屋再次恢复了寂静,华沂才闷哼一声,踉跄了一下,单膝跪在地上,兽爪恢复成人手,抓住了自己的胸口,那里浸出了一层浅浅的血迹,慢慢地打透了他的衣服。

    第十七章 亡客

    华沂知道,连日在密林中赶路,可能让他的伤口化了脓,胸口那一道被兽爪抓出来几乎见了骨的伤口方才在打斗中撕裂了,看来一时半会是好不了的了,只能忍着,直到跟他的人汇合。

    这一次并不是他遇到的最危险的时候,华沂并不慌张,一切还在掌控中,他深深地吸了几口气,等着那股钻心的疼过去。

    十年前,在艰辛地摆脱了那些来自他出生的部落的追杀者们之后,华沂并没有躲起来,他选择成了一个“亡客”。

    在这片蕴藏着无限危险的大陆上,每一天,都会有无数胆大包天地想要一鸣惊人的年轻人加入“亡客”的队伍里,他们进行最严苛的修行,到最危险的地方去,做别人不敢做的事,拿别人不敢拿的钱,出手必是生死一线,到手必是富贵无双。

    只要有钱,付得起代价,便可以经由亡客的手,买到任何东西。

    然而这些胆大包天地年轻人们通常很快就会死去,亡客们过得并不是随心所欲的日子他们火中取栗、九死一生。

    如果没有不逼着自己变强大就看不见明天的太阳的心态,他们大部分难以活过头一次次任务。

    这就是当年的华沂给自己选的路。曾经单纯又喜欢操心的少年慢慢从中学会了潜伏、怀疑、谨慎以及在绝地里永不放弃地寻找生机。

    一个能活下来十年的亡客,他会把自己的名号变成那个生死边缘的世界里的传说。

    亡客银牙,他的身影遍布整个北方大陆,从这个名字被人知道开始,从未失手一次,只是大多数人不知道他曾经叫华沂,曾是是宇峰山下,那雪狼部落的前任首领最小、最善良的儿子。

    一直坐在角落里的亚兽少年此时终于动了,他就像是某种猫科动物一样,走路的时候脚下没有丝毫的声音,好像一晃眼,他就到眼前了。少年在距离华沂五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他看见华沂握着短刀的手背上的青筋知道对方依然对自己十分戒备。

    少年将双手摊出来,放在身前,示意自己并没有恶意,然后他蹲了下来,目光直视着华沂略带血丝的眼睛。

    他在满地的兽人尸体中,丝毫不显得局促害怕,也并没有试图用笑容来拉近关系。少年仿佛把华沂当成了一只受伤的野狼,他缓慢地调整着绵长清浅的呼吸,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眼神清澈而坚定。

    片刻,华沂眼中杀意渐渐消退了一些,大概是觉得自己跟这么一个年轻的亚兽大眼瞪小眼有点傻,他恢复了那种憨厚中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狡猾的笑容,用一种虚而不弱的声音,口气有些恶劣地问道“怎么,你想跟我说什么放心,你这样的亚兽还不值当我动手”

    少年毫不理会,径自道“十几年前,你在外游历的时候,见过一个抱着小孩的人,你救了他一命,给他打了一头角鹿,记得么”

    华沂一愣。

    少年接着说道“那个小孩就是我,我叫做长安,哲言说让我记得报答你,现在你有什么愿望么”

    华沂的伤口疼得他直打冷战,对方说的话听起来实在太离奇,便忍不住脱口问道“哲言什么哲言”

    长安被他的老师北释赶下山以后,先是去看了阿妍,给她放下了很多食物、花还有一张十分珍贵的大蟒皮,那样个头的大蟒不容易打到,她拿了,可以和别人换很多东西,足够她好好地生活很久,然后他便又离开了。

    他想不通北释让他到山下找什么,山下都是人,即使野兽也比宇峰山上的弱很多,哪里有能磨练他的东西呢

    长安没找到,便一直四处闲晃,他没有什么跟别人交流的欲望,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便像个野人一样在林子里打猎、练刀,过得简直是和宇峰山上一样的日子,完全不能体会他那老师想让他接触人群的苦心。

    然而长安心里毕竟还是惦记着他那“救命恩人”的,他七岁就上了宇峰山,这些年认识的人一个巴掌能数过来,有仇的让他干掉了,有恩的却没来得及报。

    “找一个手上有银色兽纹,名叫华沂的人,报答他的救命之恩”,这是哲言在世的时候交待过长安的事,一天做不完,他便一天不安心。

    只是大陆大得没边,找一个人实在太难。

    这简直已经快要给长安造成了苦恼,却没想到,在他这样闲晃了大半年以后,竟然就在这么一个荒郊野岭的迎客屋里遇上了他要找的人。

    华沂却一时想不起这件事了,但在长安直言不讳地问他有什么愿望的时候,男人还是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他伸手在地上撑了一下,疼劲过了,伤口稍微有一点麻木,华沂贴着迎客屋的墙壁坐了下来,随口调笑道“你要怎么个报答法,以身相许么”

    长安神色淡淡的,他的脾气早就被北释磨出来了,所以对方这样出言不逊,他也没有生气,只是指着华沂的伤口道“要帮你么”

    华沂闻言,再次看了他一眼,正对上亚兽少年那平静无波的脸,他突然觉得有些没意思,便敛去了笑容,沉默了片刻,说道“多谢你,小兄弟,若是不麻烦,那就给我生个火吧”

    长安默不作声地将地灶坑里的火堆点了起来,华沂便将他的小刀在火上烤了一会,随后一刀将伤口上已经化脓的烂肉割了下去,脸颊抽动了一下,额头上的冷汗“噗嗤”一声掉进了灶坑里,然而他忍住了,一声没吭,将随身的伤药往伤口处撒去。

    华沂的牙关咬得太紧,连嘴唇都白了。

    小小的迎客屋里一时间悄然一片,只有男人压抑的、粗重的呼吸声,以及地灶坑里面受了潮火柴的发出的“噼啪”声。

    不知过了多久,华沂才轻轻地吁出口气来,他突然间有了一点隐约的印象,记起了那好像是当年他在试炼途中的事当时他确实遇到了一个断臂的亚兽和一个婴儿,而也就是那件事以后,他有了“傻大个”这个名字。

    华沂偏过头,扫了一眼安静地坐在一边的长安,声音稍微放软了一些,问道“你说的是一个断了一条胳膊的男人”

    长安点头道“那就是哲言。”

    华沂低低地咳嗽起来,好半天才平息下来,哑声问道“那那个哲言,他现在怎么样了”

    长安垂下眼,随手拨弄着灶坑里的火堆,答道“哦,他先是像你一样咳嗽,然后就死了。”

    华沂“”

    他发现这怪孩子有点不会说人话。

    华沂上下打量了长安一番男人和婴儿对他来说都是太久以前的事,面孔都已经模糊,他只记得那孩子是小小的一团,一只手就可以抓起来,哭声也很微弱。

    看来他现在长大了,也依然不怎么威武雄壮,而且好像身体不怎么好,夜色衬托得他脸色越发苍白起来,叫华沂想起那种南方才有的、在极高的温度里烧制的瓷器,又华美又脆弱,一碰就碎了。

    “你有什么愿望”长安见他发起呆来,便又问了一遍。

    华沂笑了笑,摇摇头,从包裹里拎出一卷白布的绷带,随口说道“那你就给我绑个伤口吧。”

    长安将绷带接了过来,单膝跪在他身边,手法十分熟练地止血绑绷带。这叫华沂有些吃惊,一般而言,亚兽人不用打猎,不大会离开自己的部落,也很少会受什么严重的外伤,有些人甚至一辈子也没见过血。

    华沂偏过头看着低着头、一丝不苟的亚兽少年他那认真的表情仿佛是在做一件什么了不起的事业一样,低着头,领口露出一小段红绳,下面拴着一个若隐若现的骨牌。

    华沂便忍不住问道“你是医师”

    长安摇摇头。

    华沂还想再问什么,长安的手却突然一紧,华沂没想到这亚兽少年竟有这么大的手劲,一下子勒得他险些喘不上气来,表情都扭曲了一下,长安却已经飞快地打好了结,说道“这样行动利索,止血。”

    华沂一时说不出话来,但是确定了这家伙绝对不是个医师,不然病人十个有八个要被他活活治死。

    长安丝毫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继承了北释那一手杀人不见血的庸医本领,他殷切地追问道“你还有哪要治么”

    华沂慌忙摆摆手,不敢再劳动他大驾。

    长安却执着地说道“这不抵命,你还有别的愿望么”

    华沂好半晌才缓过一口气来,他一头冷汗地看着那坐在一边的古怪少年,挑挑眉,问道“我有的是愿望,问题是你能做到什么呢”

    长安大言不惭地说道“你说,我总有办法。”

    华沂轻声道“叫你杀人也可以么”

    长安听了,正襟危坐起来,好像是接到了什么正式的委托,身体还往前倾了倾,十分一本正经地问道“杀谁”

    华沂盯着他看了一会,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随手将随身带的一块芽糖剥了,放在他手里,摆出了一副正直又温和的表情,对长安说道“还是吃糖吧,年轻轻的孩子没事好好的,杀人做什么”

    长安把糖含进嘴里,一双眼睛好像刺穿了这男人百变的脸皮,一直刺到他心里似的,叫华沂一刹那间忍不住避开了他的视线。

    长安觉得,华沂在说出“杀人”这两个字的时候,眼睛里分明是含着杀意的,那种绷得如紧紧的弦一样的杀意长安是熟悉的,他知道有那么一个人是华沂真的想杀死的。

    华沂径自收拾好地上的包裹,披上蓑衣,扣上斗笠,一边往外走去,一边说道“行吧,我还有些急事,不能带你,自己保重吧,将来我们有缘再见。”

    他说完,头也不回,便大步走入了雨中。

    兽人的脚程,不是亚兽能赶得上的。华沂把与这少年的萍水相逢当成了一件新鲜事,他想,如果他自己能活到老,有一天能了却所有的恩仇,幸运地有自己的家,脚底下围着一堆流着鼻涕、像他当年一样什么也不懂的小家伙们的时候,就能对他们讲起这个大雨之夜的奇遇,和那个有一双花瓣一样眼睛的奇怪的少年人。

    那少年好看得就像是古老传说里走出来的精魅或者仙人,可说起话来却直眉楞眼的,带着一点傻乎乎的劲,挺有意思。

    他绕过了一个部落,整整一宿没有停下脚步休息片刻,就在这一天将要破晓的时候,华沂听见自己身后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猛地一回头,竟然发现那个迎客屋里的少年竟跟了上来,还扛着他那疑似装了个大房梁的包袱。

    华沂有些惊愕,没想到这孩子倒还有点外才小本事,竟然这样也能跟上他。

    可是他知道前路十分艰险,要是叫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跟上,分明是害了他。

    华沂想到这里,便突然化了兽,银色的巨兽威风凛凛,神奇地甩了一下身上的毛,随后在大雨中奔跑起来,要把那少年甩下。

    每次化成兽形的时候,华沂都要怀疑,为什么他们还要保存人形,为什么要留着这样弱小的一面,野兽的身体、骨骼、肌肉都要比人类的有力得多,只有化成巨兽的时候,他才能感觉到那种奔跑带来的畅快淋漓。

    华沂不明白,他们既然可以这样,为什么还要和那些亚兽与女人一起组成部落,平时以人的形态出现人,有什么好的

    他不知道跑了多久,甚至又途径了几座迎客屋,这一回,华沂没再停留。

    天开始蒙蒙亮了,雨也小了许多,地面却愈加泥泞,就在华沂觉得自己已经快要走出了这一片林区的时候,他听见了一声低吼。

    华沂脚步不停,却当机立断地猛地往右前方一扑,正好躲过了那只从侧面扑出来的巨兽。巨兽一口咬空,再一次发出咆哮,一时间七八只成年兽人从树丛中冒了出来,敢情是早在这里等着他的。

    看来不打一架,是不行的了。

    华沂暗自叹了口气,停下脚步,有力的前爪踩在地上,留下深深的印子,然后露出了自己锋利的獠牙。

    第十八章 血刃

    捕杀兽人的方法是这样的捕杀者们会有三两个化成兽形,扑上去撕咬缠住被捕杀者,迫使其化兽,斩断他的退路,这时其他的兽人只会化成半兽,一只手化作兽爪,另一只手提着武器,双腿化成半兽腿,保持着直立的同时,又能具有猛兽那样强大的爆发力。他们会在同伴们缠住了被捕杀者的同时,用锋利的刀剑和兽爪了结那重围中的人的性命。

    华沂十分清楚这个过程,在他漫长的逃亡、以及亡客生涯里,他经历过成千上万场这样的捕杀。

    他对付这种事是熟练工,非常有经验。

    华沂知道,只要他足够灵敏,能保持住自己的速度,半兽很难追上已经化形完全的巨兽,捕杀小队非常容易就被分成两层,只要抓住那个时机,就可以依靠密林在空间上的限制而把他们一个一个解决了。

    尽管连日以来,那些没完没了的小虫子们一波又一波的死缠烂打让华沂有些疲惫,但这对他而言其实算不了什么。亡客拿命换报酬,他还有力气跑、有力气甩脱追杀的人,没到玩命的时候,说明这一次的任务实在说不上多险恶。

    然而他志在必得,因为这回任务的报酬真的对他十分重要他需要得到那个人的帮助。华沂已经把自己的耐性挤压到了最大的限度,等着亲手撕开他那好二哥的脖子,品尝复仇的味道。

    这只是他复仇的第一步。

    华沂轻易地就甩开了缠上来的三四头巨兽,飞快地往密林深处跑去。巨兽们本能地追上,不过一会的功夫,整个队伍就被分成了明显的两端,华沂猛地高高跃起,脚踩上了一棵树干,雪白的巨兽在空中利索地打了个转,一口咬住了跑在最前面的一个兽形兽人的脖子,那人连一声也没吭,脖子上便多了两个血洞,他们落地的时候,华沂口中的兽人便已经没了气。

    华沂的脸上沾上了一串血珠,他不在意地甩了甩,向第二个兽人扑去。

    然而那人却转身便跑,动作简直毫不迟疑,华沂脚步一顿,他立刻意识到了不对,但似乎已经来不及了。

    利箭带着尖鸣破空而来,华沂就地翻滚开,感觉箭矢擦着自己的后背射到了地上,他匆忙间回头一看,心里一沉。

    那箭尖上呈现出一种非常特别的阴惨惨的绿色。

    “怎么会有那些鸟人混了进来麻烦了”华沂心中暗骂,却不敢迟疑,转身便往前跑去。

    兽人所化的巨兽其实大抵长相相似,一般成年兽人的兽态如同巨狮,比真正的狮子还要大一些,从头到尾全算上,能有一丈多长,四肢着地时基本与兽人男子人形时等高,长相多类狮,少数也有像虎的,爪牙尖利,而一族中最勇猛的那些兽人武士,化兽以后通常会长出大半尺长的獠牙,可以在眨眼间便咬碎动物的头骨。

    而在极北的沼泽之地,有一种极特殊的兽人,他们的兽身如禽,背负双翼,并不以战斗见长,十分神秘,外人很少能找到他们聚居的部落,并且最麻烦的是,这些有翼兽人虽然爪牙比别的兽人次一等,却能飞,并且十分擅长制毒和暗箭,防不胜防。

    箭尖上的绿色,华沂只见过一次他知道那是一种非常霸道的毒液,只要沾上一点,就会在十步之内浑身麻痹,毒性要一天一宿才能消退,若是剂量大一些,中毒的人甚至会因为无法呼吸而活生生地憋死。

    华沂不确定他们是想憋死自己,还是打算活捉。

    翅膀扑打的声音传来,华沂在那大鸟当空向他扑来的时候迅速闪开,随即一步往前蹿出了三丈来远,躲过了一排的毒箭,而后一爪挥开那只胆大包天的有翼兽人,喉咙里发出一声警告的咆哮。

    可那扁毛畜生丝毫不为所动,仿佛他就是来找死的,扑腾了华沂一身臭烘烘的羽毛,林子里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近。

    若不是情况紧急,华沂也并不愿意与这些不知深浅的有翼兽人正面冲突,可是眼下看来,不冲突是不行了。

    他突然弹跳而起,那大鸟吃了一惊,仿佛没有想到这种陆生的兽人竟然也能跳这么高,他的翅膀扑腾了一下,大概是想要往天上飞,可来不及了,下一刻,大鸟的脖子上一阵尖锐的刺痛,他在自己还不知道的情况下,就已经身首分离。

    华沂一口咬死了这有翼兽人,却立刻知道自己犯了个错误。

    他“呸”一声把鸟头吐在一边,一股难言的麻痹感从他的嘴里传来,然后从他的面部、脖颈一直慢慢蔓延过了他的整个身体。

    这该死的鸡毛人,血里竟然都带着毒

    华沂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越来愈慢,身体越来越不听使唤,他虽然依然保持着冷静,一时片刻却也对此无计可施。

    下一刻,那狼狈地喘着粗气的雪白巨兽原地消失,原处出现了一个男人的身影,他额头上布满冷汗,站起来的瞬间膝盖便软了一下,险些跌倒,男人勉强撑住了自己,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踉踉跄跄地靠在了一棵大树上,脸上却露出一个不慌不忙地笑容。

    毒液激得他胸口的伤有些痒,华沂低低地咳嗽了几声,对着从密林中走出来的人笑道“没想到有翼一族也会搅到这滩浑水里,可真吓死我了。”

    从林中走出了几个人,为首的一个是人形,身边带着三四头陆生的巨兽,还有一个有翼兽人化成了鸟的模样,停在了距离华沂非常近的地方的一棵树枝上,他们看也不看地上两半了的同伴,仿佛那倒霉蛋出来就是为了用自己的尸体麻痹华沂一下的。

    领头的人身形与普通兽人相仿,然而头却小得简直不成比例,连没长成的小女孩的脑袋恐怕都要比他大一些,他说话的声音也十分特别,就像唱歌似的,带着种柔软的韵律这些身体特征都说明了他也是个有翼族人。

    这人轻轻地说道“既然知道害怕,就把东西交出来,我们大家也都能省些功夫,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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