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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魂 第39节

作者:priest 字数:15842 更新:2021-12-14 02:39:11

    赵云澜从小就是个拈轻怕重的人,拉帮结伙很有一套,一涉及到具体工作任务,他就萎了,大懒支小懒,能指使谁就指使谁。有时候别人出去调查完了,回来写报告给他看,他都懒得,大尾巴狼似地往椅子上一坐,人五人六地还得让人做成t,把内容提要念给他听。

    然而眼下他在面对什么,或者说镇魂令在面对什么,赵云澜除了偶尔让他们帮忙查点细枝末节的东西外,把所有的事都捂得严严实实的,一点风声也不透露,多半是知道他们这些人即使搅合进去了也是炮灰,想自己一个人扛下来了。

    黑猫转转眼珠,目光落在了郭长城身上,随便找了个借口打断了众人毫无头绪的瞎猜“小郭,你电话都快震成筛子了,手不麻呀快接电话去我看这样,咱们这么着也讨论不出个二五六来,白班的都先回去休息,夜班的桑赞和汪徵一会一起走一趟,去他家里看看,人回来了没有。如果明天天亮之前赵处不回来,那咱们在下黄泉找他一次,实在不行偶尔求助一次地府也不算丢人。”

    黑猫说完,跳上了桌子,俨然一副大领导不在它担纲的模样,一本正经地指挥说“对,祝红,一会你给林静打个电话,问问他上火车没有,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祝红“哦”了一声,伸手顺了顺猫毛,又顺便挠了挠它的下巴。

    大庆就一秒钟从霸气侧漏的大王变成了一只好吃懒做的喵星人,被她挠得舒服了,前爪撑在桌子上大大地伸了个懒腰,舒服得细细长长地“喵”了一声。

    办公室里立刻响起几声压抑的嗤笑。

    大庆猛地一甩头,飞快地用爪子把祝红的手扒拉了下来,义正言辞地说“干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你给我放尊重点”

    老李在旁边一边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上的白骨指环,一边略带讨好地殷勤地问“大庆,忙了一天了,吃鱼干吗昨天我也从家里炸了一点”

    尽管大庆试图表现出虚怀若谷的模样,可竖起来的耳朵仍然把它出卖了个彻底,过了好一会,大庆才伸出爪子,用一种“扶着哀家”的高贵冷艳的姿势,让老李把它抱走了。

    郭长城终于接到了那骚扰了他半天的电话,国产山寨机的声音很大,隔着两步远都能听见话筒里的人哇啦哇啦说什么的声音,操着一口浓重的外地口音,那语速快得简直能直接离开大气层飞上月球了,楚恕之听见郭长城有礼貌地从头听完了对方说了一大段,这才弱弱地说“不好意思,我没听清您能慢点再、再说一遍吗”

    听筒里沉默了两秒钟,忽然传来一阵低低地呜咽声。

    不知是郭长城的手机实在太烂还是怎么的,那呜咽声十分特别,就像水波一样地顺着听筒扩散在了整个办公室里,本来收拾东西要走的楚恕之脚步一顿,忽然转身,抬手抢下了郭长城的电话,按了免提放在了桌上。

    郭长城一愣,楚恕之抬起一根食指竖在了嘴唇边上,仔细听了听,而后从桌上的笔筒里抽出一杆笔,在便签纸上写“是鬼哭。”

    郭长城浑身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楚恕之又飞快地写“让她别哭了,问她有什么事。”

    郭长城按着他的话说了,好一会,那边的哭声才稍微平息了下来,抽抽噎噎地非常努力地用不标准的普通话说“郭老师,你记得我吗你三年前支教的时候来过我家家访,我女娃叫崔秀云,我给你盛过一碗菜豆腐。”

    郭长城愣了愣“啊我记得,记得您”

    那边又带了哽咽“秀云找不见了。”

    三年前认识的小姑娘,算起来现在也有十五六岁了,郭长城问“那么大的姑娘,怎么会不见了不会是自己跑到山里玩去了吧”

    楚恕之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他发现郭长城说话声音大了一些,也顺溜了不少。

    对方一着急就带哭腔,一哭嘴里说的话就变成了方言,双方沟通起来十分费劲,好半晌,才弄明白,小姑娘的父亲在外打工,赚了点钱,给她买了一个手机,在当地算是很高级的,她学会了上网以后,很快交了几个不知道干什么的网友,还有个网友大老远的跑来见了她,说是可以带她去龙城打工,三言两语就把傻妹子骗走了。

    家人发现的时候,就看见了一张小纸条。

    郭长城抬眼一瞟,见楚恕之写着问问她能不能离开当地,到龙城来。

    郭长城问了,对方忽然言辞闪烁地回答“我我不能离开村里,我我有点病”

    楚恕之点点头,这是地缚灵。

    郭长城又问“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就只有个老奶奶我在龙城就认识你一个人,郭老师,行行好,你帮帮忙,帮我找找她,女娃才那么小,什么也不懂”

    这么大个龙城,车水马龙,找一个人简直是大海捞针,特别郭长城哪怕还认识女孩,三年不见,谁知道她变成什么样了楚恕之耸耸肩,在纸上写别随便答应鬼的话,惹麻烦。

    谁知他“随便”两个字刚写出来,郭长城已经一口答应“行,大姐您别着急,我保证帮您把孩子找回去”

    楚恕之的笔尖一歪,在纸上留下了一条长长的痕迹,刚想恨铁不成钢地抬头训斥郭长城一顿,就看见郭长城身上代表功德的白光一闪,竟然好像变了颜色,那么一瞬间,闪过了好像火光一样的橙色。

    他吃了一惊,一把攥住郭长城的肩膀,郭长城刚挂了电话,茫然地看着楚恕之。

    “没没什么,我可能看错了。”楚恕之嘀咕了一句,想了想,又把自己的包放回去了,“你打算怎么找人我帮你吧。”

    此时,被派去赵云澜家的汪徵桑赞两只鬼已经到了,礼貌地敲了敲门,里面没声音,汪徵就带着桑赞直接穿过门板钻了进去,只见室内没有开灯,但是茶几被挪动了地方,椅子和床上都像是有人坐过,煮水的火还开着,水已经差不多给烧干了,人却不见了。

    桑赞弯下腰,摆弄了一下留下的茶盘,无师自通地关上了火,判断说“灰来,又揍了,量个人,甜黑之前揍的。”

    摆茶是长谈的架势,他们都说了什么

    这天黄昏,在赵云澜说出了那句话之后,沈巍呆呆地看了他一会,似乎已经沉溺在了赵云澜的眼睛里,过了好一会,他才低低地应了一声“好。”

    而后他沉默了更长的时间,目光越过白雾袅袅的水壶,显得有些迷茫。

    当他开始追溯千万年的记忆时,他忽然变得就像一个老人。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来,苦笑着看了赵云澜一眼“我我不知从何说起。”

    沈巍说着,放下茶杯,他端坐在床上,向赵云澜伸出手“不如你自己来看吧。”

    赵云澜觉得自己理所当然地应该对沈巍有所芥蒂,可是手却依然在脑子里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递了过去。

    沈巍抓住他的手,忽然用力把他往怀里一拉,赵云澜觉得自己就快要撞到他身上,下意识地伸手在床沿上撑了一把,手指却好像穿过了一片虚空,从中穿了过去,而后他就像是摔进了什么东西里,脚下踉跄了一下,又被一双手温柔地扶住了。

    赵云澜睁大了眼睛,依然什么也看不见,只好紧紧地攥住了扶住自己的手“沈巍”

    沈巍轻轻地应了一声。

    眼前虽然黑,四周却并不是静谧一片的,似乎有风的呼号声,然而赵云澜却感觉不到一丝空气的流动,他安静下来,侧耳倾听,觉得那声音听起来就像哭声,又有点像咆哮,可是高低起伏,时远时近。

    赵云澜忍不住问“那是什么”

    沈巍情不自禁地攥紧了他的手,好一会才说“等一下。”

    他话音没落,突然,周遭的整个世界都亮了,远处传来一声遥远的龙吟,似乎及其痛苦,大地也在瑟瑟地发抖,接着,一团大火从空中落下,就像太阳从天上掉了下来,热烈得灼人。

    从极暗到极亮,一瞬间就把赵云澜的眼泪给刺了出来,可他愣是忍着剧痛没舍得合眼。

    他觉得自己几乎看见了创世的一幕。

    只见大火当空落下,摔成无数的碎片,碎金一般的浮光让人觉得自己是踩在了银河上,那种流光溢彩一般的美景能轻易地夺取人的呼吸,赵云澜飞快地把被刺激出来的眼泪抹去,眼睛都不舍得眨。

    而后零星的火苗下伸出无数只手,像是从泥土里长出来的,一点一点地调整着自己的形状,最后长成一人多高,从泥土里爬出来。

    没有人“造”他们,他们自己从淤泥里得到生命。

    没有人教给他们如何生存,如何繁殖,他们自己跌跌撞撞地在满是碎光的大地上学会了走路和奔跑,继而又出自本能地学会了相互厮杀和彼此吞噬。

    鬼族,在光与黑暗的夹缝里出生。

    火球落下的地方有一个巨大的火堆,它一边燃烧着,下面的泥土就一边在膨胀着,渐渐的膨胀成了一个大花苞。

    大花苞越长越大、上面的火却越来越小,最后完全被泥土做成的“花苞”给吸了进去,所有奔跑的、进食的、厮杀的鬼族都情不自禁地停下了自己的动作,一同往那地方扭过头去,花苞上的泥土突然裂开了一条缝,随后那缝隙越来越大,最后“喀拉”一声,泥土的“花苞”就好像在窑里烧坏的陶罐,碎成了几瓣。

    里面孕育出两个漆黑的人影,距离最近的鬼族不由自主地被吸了过去,连挣扎一下都没来得及,很快就被吞噬了,吞噬的鬼族越多,那漆黑的影子就越清晰,他们渐渐地幻化出头、颈、躯干、四肢、五官甚至头发。

    就像女娲随手甩出的泥点,仿佛所有从泥土里生出来的东西,都被一股冥冥中的力量推动着,往一个方向长与神明和圣人如出一辙。

    或许天生地长的神明与先圣,也曾经是这样出生的。

    “方才落下来的,是我的魂火那是你和鬼面”良久,赵云澜才问。

    “是我们你当时受蚩尤所托,庇佑巫妖族,”沈巍声线平静,低低地在他耳边解释说,“没想到第一次神魔大战之后不过几十年,水神共工和颛顼帝就掀起了第二次神魔战争,水神亲近龙族,与妖族结盟,而后东境后羿捡到了伏羲弓,纠集起蚩尤旧部,与巫族相互勾结。巫、妖、人三族打得难舍难分。”

    “那时洪荒秩序未定,女娲造人不久,只能看着他们一批一批地繁衍,一批一批地死去,她还没来得及化为后土,所以当时幽冥是不存在的,当然也没有所谓的生死轮回,对于那时候死了的各族来说,死就是死了,像神农说的,死,就是变成了混沌,回到空无一物的大不敬之地里,断绝希望,断绝感官,断绝一切,就是什么都没有。无人不畏惧死亡,特别是含恨而死者,他们不肯瞑目,于是卡在生死之间,魂魄就会被残留在世间。”

    “两次神魔大战中流血漂橹,逡巡不去的魂魄整天飘荡在空中,凄凄地哀叫不已,不消不散,白天在烈日下煎熬,有些被活生生地晒化了,归于混沌,有些挺过来了,在夜晚里缓过来一些,次日仍然是同样的酷刑。”

    沈巍顿了顿,望向自己出生的方向,过了一会,才接着说“女娲这才知道,自己造的不是功德,而是孽障,她给了人族灿烂又短暂、如同春花般脆弱的生命,短暂的生命后,又让他们遭尽一切人间苦难,受烈日灼烧之苦,受魂魄无处可依恋之苦,受一生被死亡追逐之苦。”

    沈巍扭头看了赵云澜一眼“有人说新生儿之所以大哭,是因为离他命中注定的死亡又近了一步所以当时已经丢了神格的神农无奈之下向你借魂火,就是为了用山圣的魂魄镇住天下所有战祸而死的怨灵,让他们少些苦楚,早些安息,这也是为什么后来你留下的大神木牌名叫镇魂令的缘故。”

    这时,他们头顶上的裂缝越来越大了,最后竟然露出了一条线的天空来,微弱的月光撒洒了进来,是不周山就快要彻底塌了。

    沈巍继续说“神农捧着你的一朵魂火,经过不周山的时候,偏偏赶上共工驾着神龙,以一种义无反顾的姿态撞上了不周山的石柱,巨龙的尾巴正好扫到了神农肩头,你的魂火从神农手中掉落,机缘巧合地落在了不周山脚下的大不敬之地。”

    沈巍话音一顿,随后冷笑了一声“这些事是你和我说的,我不知道真假,也许真的是机缘巧合落下,也许是神农氏刻意为之,谁知道呢”

    就在这时,赵云澜看见两个人降落在了暴露在人间的大不敬之地,正是昆仑君和神农氏。

    昆仑君似乎有些茫然地看着这一地的魑魅魍魉,问“这些都是什么”

    神农说“是天生。”

    92、镇魂灯

    这个回答让记忆这一头的昆仑君和那一头的赵云澜一起沉默了。

    忽然间,那团火到底是不是神农故意扔下去的,已经不重要了。

    神农一把攥住昆仑的手腕,苍老浑浊的眼睛注视着懵懂凶残的鬼族,往前走了两步。他已经很老了,昆仑君只好微微弯下腰,小心地搀扶着他,低头看着神农的时候,昆仑君脸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苍老,意味着就要死了。

    昆仑君从来没体会过“苍老”和“死亡”,而他已经从神农身上嗅到了那可怕的腐朽的味道。

    “我上次和女娲说的话,你都听到了”神农问。

    昆仑君皱了皱眉“谁有心情听你们那些没完没了的玄的,你就说现在怎么办吧居然还跟我提女娲,她要知道您老人家一哆嗦,把伏羲大封给烧穿了,不跟你翻脸我都觉得奇怪还用的是我的魂火,真会给我招祸。”

    神农扫了他一眼“她不会的。”

    昆仑君阴阳怪气地哼哼了两声“不敢苟同。”

    神农老态龙钟地咳嗽了一阵“生死是大事,生无有不畏死者,不能拿来开玩笑,可要是你能跳出生死的圈子,就能不再畏惧。”

    “我老老实实地站着哪也不跳,也不用怕,”昆仑君凉凉地接口,“我看该怕的是你对了,大神木的果子熟了,这一百年总共就熟了两个,一个给了我家猫兄,另一个我给你留下了,能给你续命一百年。”

    “多谢啦。”神农洒然一笑,“其实死我也不怕,小昆仑,你不懂,不死不灭不成神,说不定等我们都死光了,你就明白了。”

    昆仑君翻了个白眼,往四下张望了一眼,看起来很想找个什么东西把他那张神神叨叨的嘴给堵住。

    “会有希望的。”最后,在他们临走的时候,神农看着满地的鬼族说,“如果连最荒芜的地方也能有生命,还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呢”

    昆仑君扶着他走过不大平整的地面,听了这句话,回头看了看距离他们最近的两个鬼族,一个正抱着另一个的脑袋在啃,大荒山圣皱了皱眉,中肯地评价说“行啦,老不死的,这算什么狗屁生命我看你简直是老糊涂了,有空还是先想想该怎么和女娲交代这件事吧。”

    昆仑君和神农氏离开了大不敬之地,沉默旁观的沈巍一拉赵云澜的手“走。”

    他们两个也跟了上去,沈巍这才说“以你的聪明,未必听不出神农的想法,只是觉得太异想天开,所以并没有附和。”

    赵云澜顿了顿,问“所以神农是想构造生死轮回,只要魂魄不灭,就可以六道投胎,把生变成死,把死变成生,这就是他说的站在生死之外的意思是不是”

    沈巍轻轻地笑了一声“神农想利用幽冥,在真正的死亡边缘分开阴阳,立下生死轮回。”

    “后来没成功,不然女娲不会以身殉了大封。”赵云澜说。

    “你知道为什么吗”沈巍站住,脸上露出奇异的笑容,没等赵云澜回答,他就自己接了下去,“因为鬼族没有魂魄。”

    大煞无魂之人

    “我们只是混沌,只是戾气,无论等级高低,从出生到灭亡,就只有本能地吞噬、掠夺,渴求最新鲜的血肉。”沈巍第一次发现,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心里竟然是有快感的,类似身上有伤口却偏偏去挤压、压,或者用刀子一刀一刀地割自己的血肉的那种快感,“至于我,因为被你强升了神格,成了个非人非神非魔非鬼的怪物,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四不像。”

    赵云澜说不出话来。

    沈巍轻轻地笑了一下,从赵云澜点出知道自己在骗他开始,沈巍的心里就像是沉淀了一坨冰,当当正正地堵在那里,不上不下,让他浑身发冷,又郁结得不行,直到他说完这番话,竟然奇迹一般地感觉到了某种畅快来。

    “根本没人说得清鬼族究竟是什么,也许我们就是混沌的一个变种,只是能跑会动的混沌而已。就是鬼面那句话其实说得也对,死亡本身因为一把火而沸腾,生出了我们这些非生非死的活物,其实也挺阴差阳错的。”沈巍的笑容淡下来,转过脸看着赵云澜,声音放得近乎柔和,“可你偏偏不知死活地要招惹我,你知道你招的是个什么东西吗你知道这很危险吗”

    赵云澜从身后抱住他“喂,你给我说重点,我不想听这些屁话。”

    人体的温度顺着他的怀抱流传过来,那种温度就好像一个冻得胸口发麻的人咽下了第一口热粥,几乎让人颤栗。

    沈巍沉默了一会,抬手握住他交握在自己胸前的双手,接着说“不周山倒,天塌地陷,意外地中断了人、妖、巫的战争。天漏而落下连绵的雨,那雨水冲刷过半空中的怨魂,落在地上,寸草不生,而地下是亿万鬼卒从深渊里爬上来这些在大神木里你都应该看见了。我第一次见你,其实应该是在出生的地方,可是你站得太远了,一步也不肯靠近我,就好像我是什么污秽的东西。我的眼睛有没有完全睁开,只隐约看见了一个青衣的影子。”

    沈巍闭了闭眼,下巴在赵云澜的手上轻轻地蹭了一下,声音压低了些“但是我出生的时候就比我的兄弟更凶狠,吞噬了更多的鬼族同族,那时已经有了听力,能隐约听懂你和神农的对话,所以我和他不一样,我从一出生就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我满世界地找你,一路忍受着生灵血肉对我的诱惑,依然只吃那种地下爬出来的我认为是和我自己一样恶心的鬼族。”

    “我始终想问问你,什么才算生命。”沈巍感觉到赵云澜抱着他的手越来越紧,“后来我终于在邓林边上遇见了准备上蓬莱的你没想到一见了你,我那些到了嘴边的话,最后竟然一句也没能问出来。”

    “我上蓬莱干什么”赵云澜哑声问。

    “洪荒三大神山中,不周已倒,而昆仑是诸神禁地,凡人不能抵达,只有蓬莱能庇护地上的生灵,可是生灵太多,三族中最多只能登上两族,剩下的只能等女娲练好五彩石补上天,听天由命。”沈巍说到这里的时候,突然停顿了一下,“我讨厌听天由命这个词。”

    “那他们不更是人脑袋要打成狗脑袋”

    沈巍说“神农本以为你身为山圣,会偏心巫妖二族,把人族弃之不顾,本想亲自带颛顼上山见你,没想到发现你只是在蓬莱山下设了个阵。你在蓬莱山脚下设了个简单的祭台,里面装了蚩尤的人头,正好挡在山路中央。妖族向来奉蚩尤为先祖,当即最先跪下来参拜,而人族自黄帝轩辕氏之后,也尊蚩尤为战神,因此颛顼帝止住族人脚步,令他们站在妖族身后,低头相见,以表敬重。只有巫族毫不理会,他们忙着争上山的位置,不敬不拜,熟视无睹地径直从蚩尤的人头旁边走过去了。巫族才走过去,蚩尤的人头就不见了,凭空变成了一条真正的上山路,而已经走过的巫族却被障眼法困在了山下的深渊里。”

    原来这就是妖族至今要从不周山倒歌颂起来,这是妖族真正取代巫族,在洪荒大陆上立足的日子,从此和人族平分秋色尽管这平分秋色并没有多少年。

    “你带着我一路走过了哀鸿遍野的洪荒大陆,”沈巍说,“从昆仑到邓林,再从邓林到蓬莱,从人间一点一点走过去的,救过人,斩杀过食人的鬼族,也被卷进过非同族之间的斗争,我们鬼族向来视对方为可吞噬的对象,并没有同族的概念,我当时什么都不懂,只是有时候认为你只杀不吃有些浪费,而你变得越来越沉默。”

    “走吧,我们上山。”沈巍转过身,挽住赵云澜的腰,赵云澜只觉得眼前光影流转,两人很快到了仙山脚下,而后沈巍纵身一跃,顷刻间就带着赵云澜直上了蓬莱山巅。

    看不见电闪雷鸣,只有阴沉得如同马上就要掉下来的天,雨水激起层层的云雾,水气里含着某种说不出的腥臭味。

    赵云澜在山巅上看见了女娲,她独自一人拖着长长的蛇尾,身在云海之中,而昆仑君带着少年鬼王站在云海之外,远远地看着她。

    此时的昆仑君和赵云澜第一次在大不敬之地见到他的时候,似乎变化很大,他清瘦了些,原本就轮廓深刻的五官就显出了一点说不出的憔悴,目光清亮而坚定,在削瘦的脸颊上格外明显。

    女娲突然回过头来,秀丽的脸上仍然带着忧色,她说“昆仑,如果神农错了呢如果其实我们都错了呢”

    昆仑君双手拢在袖子里,猎猎的风吹得他的长袖和衣带上下翻飞,他平静地说“没什么,那也就是以死谢之,杀身成仁。然后等洪荒大陆上再次应运而生出像盘古那样更强大、更有力量的人,他会以我们的误入歧途为鉴,做完我们没能完成的事。”

    女娲叹了口气,眉头轻轻展开“你说得没错,神农已经错了一次,我希望他不要再错第二次,可是就算他错了,我们也不能回头了你真是长大了不少,让我觉得,即使我死后,也能把这一方天地交到你手里。”

    洪荒圣人金口玉言,她话音落下时,昆仑君已经感觉到了那股巨大的压力,毫无缓冲地砸在了他的肩膀上,但他不动不摇,连身后的鬼王都没有察觉到他的异状。

    而昆仑君深吸了一口气,平伸出手掌,去接天上落下来的雨丝,细细地体会着那压在身上的沉重的一天一地。

    “其实我这些日子,突然想通了一件事人族那么弱小,终身不去贪嗔痴,六根不净,愚而短视,暴而好争,为什么你会因为造出的这种毫无用处的东西而得到大功德,为什么上天一再选择人族”昆仑君眯起眼睛,望着远处翻飞的云海,与云海中若隐若现的五彩石,“现在我明白了,人族其实才是与天地、与我们如出一辙的东西。”

    女娲嘴角含着一点笑意“怎么个如出一辙法”

    “人从一出生开始,就知道自己是要死的,每过一天,都离死更近一步,无论是英雄豪杰,还是懦夫小人,几十年如同过眼云烟,弹指一挥,就殊途同归,他们好像生出来,就是为了要死。”

    昆仑君轻轻地笑了起来“可是你看,他们活着的每一天,都在奋力挣扎,为温饱、为权力、为财产、为感情、为能再多活一天、为所有你能想到的任何事,而无数次死里逃生,然后在最后一次挣扎中精疲力竭而死。”

    “你说的话,我不明白。”这时,昆仑君身边的少年鬼王和赵云澜身边的沈巍突然同时开口,在赵云澜听来,少年清亮的嗓音和男子低沉的话语混成了一种奇怪的二重唱,让他忽然有种身临其境,分不清自己和昆仑君的错觉。

    忽然一句话莫名地出现在赵云澜的脑子里,而他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与数千年前昆仑君的话音重合在了一起“要封印鬼族,的确是不公平,但杀生灭种的罪孽在巫族被我困住、而后全部被大水冲走的时候,就已经降临在了我身上,我无愧于心,负罪无畏。如果神农说的轮回和永生建不成,如果我们失败了,如果我们错了,如果我们造成了更大的灾难那不过是我们一次错误的尝试和挣扎,如果我们都死了,就会有新的神明降世,他们会像我们一样,为了永恒的生做出下一次的挣扎,即使我们都心知肚明,绝对的长久是不存在的,就像人终有一死一样。”

    昆仑君忽然转过头,看向身后的少年鬼王,而后目光又从他身上溜过,似乎是落在了几千年之后的赵云澜身上,即使知道他什么也看不见,赵云澜还是有一种他和他自己在隔着时空的深渊对峙的错觉。

    “如果死是混沌,那生就是不断地挣扎吧。”昆仑君说到这里,轻轻地舒展嘴角,露出一个似有还无的笑容,脸颊上有酒窝隐隐浮现,笑容像孩子,眼神却像老人。

    “女娲,”他说,“你先走一步,有我在,不用担心身后事。”

    赵云澜终于听到了完整的对话,也终于明白了沈巍是怎么把这样一段悲天悯人的话挑出几个字截了出去,让它变成了完全另一种意味。

    女娲深深地看了昆仑君一眼,彩石一闪,一串彩虹一般流光溢彩的石头飞上了天际,轰隆作响,与厚重的云层撞在一起,爆发出惊天动地的雷鸣和闪电,山腰上的人与妖全都情不自禁的顶礼膜拜,雷鸣不知多久,方才止住,又过了数月,层云拨开,祥云初现,天上再一次出现太阳,落在荒芜满地、焦土丛生的大地上。

    静默在蓬莱云海中的女娲的身体忽然分崩离析,三魂重新落成大封,身体化为后土,七魄落在千山万水中,让细草的嫩芽从石头缝里露出初生的绿。

    老态龙钟的神农不知什么时候爬上了山巅,对昆仑君说“我也走了。”

    他说完,身体倒在地上,僵硬着死亡了,被人的身体压制的神的魂魄呼啸着从神山没入地下,化成了轮回,不分白天黑夜在空中逡巡的魂魄仿佛被什么吸引,一股脑地跟随了他去,大地轻轻地震颤,被山河锥没入镇住,三生石上的轮回晷开始旋转,而功德古木上高悬起功德笔,顺着千丈忘川水浮出来,每一个魂魄有了功过两录。

    “还差最后一样。”昆仑君轻轻地说,这时他头上的天空突然从万里层云笼罩上厚重的阴云,当中电闪雷鸣,仿佛九天神雷即将落下,“我的魂火点着了大不敬之地,在泥土中烧出了鬼族,又弃之不顾,一己之私决定鬼族去留,确实是重罪只是我还有一件事没做完。”

    赵云澜看着他取出心血,化为灯芯,又将身体化为灯托,忽然觉得自己是知道这些事的,不但是在大神木、大封石里见过,而是它们真正发生过,他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了而已。

    至此,轮回终于落成,生死成圆,从此无生无死。

    昆仑元神出窍,浩然山风裹挟住一边哭得声嘶力竭的小鬼王,一同下了黄泉,为大封守门。

    赵云澜转向沈巍“那后来呢为什么你说你与神农不共戴天”

    93、镇魂灯

    沈巍一开始没回答,看着伤心得一塌糊涂的小鬼王消失的方向,脸上露出了一个奇异的笑容,好像有一点怀念,又好像有一点不好意思,隔了一会,他才轻轻地说“我对神农氏,其实是很敬重的,他比你、比女娲都更像是一个真正的神明。”

    “等等等等。”赵云澜抬手止住了沈巍的话音,皱着眉仔细想了一会,“要我说这都怪你,有事不好好地跟我说明白了,骗我都骗得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我现在觉得头都大了。”

    沈巍闭上嘴,他觉得自己始终在等赵云澜一句“再也不想见到你”的判决,可是总也等不到,于是就好像抓着一根细草被吊在了悬崖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赵云澜一眼瞥见,忽然说“沈巍,其实人生最大的痛苦,你知道是什么吗”

    沈巍扭过头看着他。

    “就是娶了个又别扭又混账的老婆,脑子里想法太多,三脚踹不出一个咳,一句话来,迟早你要被他层出不穷的想法弄得找不着北。”

    沈巍“”

    赵云澜“没错我说的就是你,我现在就非常找不着北。”

    沈巍似乎听到了一点暗示,然而他不敢确定,目光猛地射向他的眼睛,一瞬间竟是慑人的亮“所以呢”

    赵云澜早让沈巍给训练出了条件反射,只要他有一点黯然难过,就会费尽心机地上去哄,但是一旦沈巍稍微表现出一点让他适应不良的强势和咄咄逼人时,赵云澜就又忍不住贱得难受地想逗逗他,撩闲调戏一下。

    于是赵云澜伸手蹭了蹭自己的下巴,摆出一副大尾巴狼专用的深沉表情“所以什么咱俩的事怎么说,得建立在你坦白从宽的基础上,沈巍同志,所有想在人民群众面前耍花招的,最后都会被淹没在群众反抗的浪潮里,你懂不懂”

    沈巍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没说出什么他大概已经丧失了小时候那种用语言直白地表达的那种能力。

    赵云澜就说“先等我理出个先后顺序来之前那些咱们就不扯了,从女娲大美人在甩葱歌里造人开始昆仑,目前疑似是本人,目测当时刚脱了开裆裤,作为一个心智不全、缺弦的小二百五,在旁边乌鸦嘴一样地说造人的泥土里有东西。女娲于是发现人从泥土中带来了三尸,也就是贪嗔痴女娲从那时就预见了人族的贪嗔痴三念,最后会造成无法挽回的神魔大战吗嗯,这说明了”

    赵云澜顿了顿“那大美妞儿有被迫害妄想症啊。”

    沈巍不大习惯他这个不严肃的表述方式,沉默了一会,却觉得他说得也没错,于是艰难地点了头“是。”

    “后来女娲叫来伏羲,两人联手建造了伏羲大封,镇压住了地火,也就有了大不敬之地。”赵云澜说,而后他话音一转,问沈巍,“哦,对了,其实我还想问,传说那两位还是两口子,真的假的”

    沈巍“真的。”

    “我去,八卦原来也有真的。然后相安无事了没几年,第一次神魔大战果然发生换种更脍炙人口的说法,就是黄帝战蚩尤,他们打着打着,蚩尤觉得对方点子硬火力强,顶不住了,于是元神出窍,到昆仑山找昆仑君,求山圣,也就是我,罩着他的小弟巫族和妖族。昆仑君是个脖子上挂大饼都懒得自己翻个的人,当然不愿意管这些淡事,可惜架不住大神三跪九叩,活像拜天地一样地一路磕头磕上来,加上他还养了一只馋得要死的蠢猫,无意中舔了蚩尤血,昆仑君必须出面还这个人情,于是答应下来话说那猫是大庆吧妈蛋,我早就知道那死胖子是个不折不扣的坑爹货”

    沈巍扭过头去,不想去看这个被猫坑了的“爹”。

    “昆仑君在第一次神魔大战里保住了巫妖二族,又给他们了生活和修炼的地方,世代照顾,结果又没太平多少年,第二次神魔大战又开始了,这次是炎黄内讧,水神共工和皇帝后人颛顼帝干上,东帝后羿又企图浑水摸鱼地胡一把大的。三界混战,巫妖二族又被卷进去。在这场战役中,由于人口、妖口和巫口都比以前壮大了很多,所以死得也比较多,为神农了更多的样本,他得出了死亡就是混沌不安于混沌的魂魄更加痛苦的结论综上所述,女娲造出的人族是生得不快活,死得太受罪。于是神农和女娲一起,商量怎么样能永远地摆脱死亡,他当时就有了轮回的思想。”

    沈巍略显尖刻地笑了一下“也许只是因为他自己变成个凡人,必须要面对凡人蟪蛄一般春生秋死的人生,也许是他自己比较怕死呢。”

    “嗯,这个问题可以搁置,暂时不重要。”赵云澜继续说,“神农后来以镇魂之名要走了我的左肩魂火,然后到不周山的时候,不幸被史上第一个发明人体炸弹的共工同志的自杀式袭击波及,把那团火掉了下去。”

    “我倒觉得他是故意为之,”沈巍冷笑一声,“不过是怕和女娲交代不过去,找个借口而已,他最开始的设想就是想在幽冥中建立轮回。”

    “行了你别怨念了,人家都遭到报应了,不是没成功吗”赵云澜摸出根烟,蹲在地上点上,像个大猴子一样地把胳膊挂在膝盖上,肆意破坏着神山山顶的空气,“结果即使意外发现了鬼族,你们却又天生缺件,不长魂魄,跟本无法建立轮回不说,一旦大封开了口子,还就会到地面上来祸祸。”

    “天漏地陷,于是诸神一起把生灵带上蓬莱仙山,巫族因为忘恩负义被舍弃,人族和妖族得救,女娲补天化地,神农身体老死,元神化为轮回,昆仑封了四柱,最后去守了后土大封。”赵云澜话音到这里,微微地顿了顿,“哦,那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赵云澜年前年后一直忙,也没空剪头发,头发长得有点长了,几乎要盖住耳朵,额前的乱发被山风一吹就扫到了鼻梁上,沈巍弯下腰,拨开他额前乱发,轻声问“你明白什么了”

    “你那时候那么小,既然我看着大封,自然不会让你跑出去,为什么要把昆仑神筋给你”赵云澜抓住沈巍的手腕,抬起头来,“因为神农要杀你是不是我想保住你,只好这样,以期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可以把十万大山的权柄传给你。”

    “这次没说对,他不是想杀我,他是想灭了鬼族。神农不能相信世上会有没有魂魄的东西,没有魂魄,怎么能算是活着是他促成了鬼族出生,他当然难辞其咎,想弥补错误。”沈巍话说到这里,忽然发起抖来,“如果不是给了我,如果不是你根本不会那么早就离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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