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十里大街热闹极了,两旁的商铺周围,撑起了一个个小摊,卖些糖水凉茶之类消暑的东西。这会儿太阳毒,行人都爱贴着道路旁的大树走,路过时便容易买东西喝。
连泽背着书袋懒洋洋的走了一段路,实在热得厉害,掏钱买了一碗酸梅汁,酸得愁眉苦脸“啧,还不如姐姐煮的好。”
他是五年级时转到泸城来的,如今转学也有一年多了,住在姐姐家,韩家人见他人小小的,却很稳重乖巧至少表面如此,便都挺疼他的,只拿他当作韩家的孩子看待。
今天中午一放学,连泽在学校写完了作业,便背着书袋回家去。往常他中午是不回家的,今天是初九,每月初九,爹娘都有信过来,还会寄些零用钱和他爱吃的干果。
起初孟振云说要把他送到泸城来上学时,他并不愿意,又哭又闹,死活不肯过来。后来孟章氏日日去跟他谈心,含泪摸着他的头,说是希望他将来能够成才,多少人想去泸城念书都去不了呢,还是因着姐姐家在那里,方便照顾他,才有这个机会。孟章氏日日苦口婆心的劝他,连泽无可奈何,只得答应了。他年纪虽小,却已晓得不少事情,他们家不比别人家,只得自己与姐姐两个孩子,姐姐已经嫁了人,家里唯有他一个。且不说叔叔伯父家一大群兄弟,每年聚在一起时,总笑话他们家孩子少。背地里议论母亲和姐姐的人,他也撞见过不少。母亲只生了他与姐姐。而姐姐则更甚,嫁人也有好几年了,因之前生了一场大病,许是伤了身体,至今未有生育。以前年纪小时,他不懂得这些,这两年渐渐大了,连泽心里也有了计较。
若他再不成才,将来如何让家人挺起胸膛只是连泽也不知如何才能成才,他只能发奋读书,认真写好先生布置的作业。幸而姐夫是大教授,平时读书,凡有不懂的地方,都可问他,倒比先生讲得还清楚。这样一来,连泽的成绩一直不错。每次考完试,拿着试卷回家,姐姐都高兴得很。
连泽皱着眉灌完了酸梅汤,扯了扯书袋,快步往家里走去。
回到家里时,却不见姐姐。他屋里屋外跑了一遍,只听韩老太太道“你姐姐出去了对了,今早亲家母的信和东西来了,我给你收到抽屉里了。”
连泽笑道“我知道了,谢谢您喏,刚刚我在书店里看见了落花情,您前几天不是念着吗我给买了,您看看对不对。”说着,从书袋里掏出一本书。
落花情是鸳鸯蝴蝶派大师林凤绵的新作,老太太最爱读林凤绵的小说。韩老太太两眼泛光,接过来仔细瞧了瞧,心下大喜“哎哟我正心痒想看呢,可巧你就买了。我的好孩子,我怎么谢你呐多少钱回头我让你姐夫给你。”
连泽笑道“不必了,应该的,您高兴就好,您要是看着好,下回出了新的,我还给您买。”
“你这孩子,”老太太笑叹,“嘴真甜,不像个小孩。”
泸城南大的一间课室里,此刻坐满了人。这里既有本校的穿白色校服的学生,也有外来听课的人,杂七杂八的混在一起,黑压压一片,却格外的安静。
一位穿着深灰长衫的先生正手持书本,侃侃而谈。他生得一张清俊好看的脸,眼睛很大,圆亮清澈,眉毛却很浓,像是两道凌厉的剑锋。先生戴着金边眼镜,微微弯着唇角,举手投足都有一种吸引人的成熟风度。讲台下的人,都目不转睛的盯着他,不知是在听讲,还是在看人。
“最后,我想讲一下浮生六记。”他的声音清朗温润,在这偌大的课室里回荡,给人以无限的享受。
讲台右下角的一个人忽然抿了一下唇,她坐在先生的斜对角,穿着一件水蓝色绸衫,乌发松松绾起,斜簪一根白玉钗。她是细眉朱唇,唇边是淡笑,梨涡浅浅,弯弯亮亮的月牙眼,皮肤很白,正是一位落落大方的太太。
“浮生六记是中国古典文学中比较特殊的一个作品,它是自传体散文”
忽然有个女同学举了手,先生点了一下头,示意她起来说话。那位同学站起来,说道“韩先生,我读过这本书,里面写的是作者沈复与他妻子的故事,很新奇。”
韩先生道“浮生六记的确以作者与其妻的故事为主线,也穿插了许多生活琐事。这是古代文学作品里面少有的题材。”
那女同学狡黠一笑,咬了咬唇,又道“林语堂先生说,芸娘是中国最可爱的女人,您认同吗”
课室里一片轰然。
底下的学生开始压低声音热烈的讨论起来,不少人兴致勃勃的看着韩先生,期待着他的答案。
右下角的蓝衫太太眨了眨眼睛,也好奇的看向韩先生。
仿佛是感觉到什么,韩先生往她的方向扫了一眼,把书往讲台上一扣,笑道“若我没记错的话,林先生说的应该是中国文学史上最可爱的女人。我认同他这句话,芸娘的确是可爱的。”
“至于中国最可爱的女人这个问题,各人心中都有不同的答案,就不必韩啸之多言了。”
他瞥了一眼蓝衫太太,她正好看过来,四目相对。
她笑了一下。
“那韩先生会想娶一位芸娘这样的太太吗”忽然有人问道。
“韩先生早就结婚了吧”
“韩先生的太太是什么样的”
啸之叩了叩讲台,正色道“诸位请安静,上课时间不谈私事。”
下了课,连枝走到万思园里,找了条长凳坐下。万思园是南大最漂亮的一个地方,园里种了许多桃花,还有小桥流水,一池红莲。如今正是夏日里,莲花来得正艳,鲜艳的花夹着一朵朵翠绿的荷叶,几乎将整个池塘都铺满了。
片刻,啸之走了过来。
“回家吧。”
连枝抬头看见他,弯了弯唇角,道“这么快我还以为同学们要缠着你问好久问题呢。”
啸之笑着摇摇头道“你呀,说是来听我上课,只怕是来看我笑话的。”
连枝站起来,认真道“哪有我是真心实意的想听你讲课。”
“是吗”
“自然。”连枝点点头。
啸之看着她,良久,挽过她软乎乎的手,轻轻捏了起来,笑道“中国最可爱的女人在这里才是。”
连枝脸一红,瞪他一眼,挣扎了两下,没挣脱,便顺势推了他一把。啸之只是笑,越发抓紧了她的手。
“不是说回家吗”她道。
“回家。”啸之牵着她,慢悠悠的走了出去。
啸之写完东西时已经深夜,推开窗深吸几口气,抬眼只见那乌黑的夜空中月明星稀,有几只小飞虫顺势从窗外飞进来,绕着明黄的电灯打转。
他搁下笔,颇为享受的阖上了双目。
门轻轻地响了一声,连枝端着莲子羹进来,啸之闻见那股清甜的香气,登时睁开了眼。
“写完了”连枝把碗放到桌上。
啸之拉着她在自己身边坐下,笑着端起碗“刚写完唔,真甜,阿泽喝了吗”
“早给他送过去了,他正看书,说待会儿再喝,”连枝眼睛发亮,“方才他拿上次月考的卷子给我看,又是第一名。”
啸之笑道“阿泽肯用功,像你这个大画家。岳父岳母尽可放心了。”
连枝抿了一下唇,没说话。
“我准备再过两年就把我爹娘送出国。”
啸之闻言愣住,想了一会儿,才道“如今局势动荡将来是不是”
连枝点点头“再过两年,就要开始打仗了。我家只有我和阿泽两个孩子,我想把爹娘送出国,再把阿泽一起带出去念书以免像前世那样。”
她不禁有些哽咽,啸之见状,轻轻摸着她的脸,安慰了一番,低声道“你想得没错,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陪着你。”
连枝咬着唇,点了点头。
半响,她忽然道“阿先,你想不想要个孩子”
“咳咳”啸之忽然噎住,连枝赶紧拍了拍他的背。
“怎么忽然说这个”他问道。
“我嫁过来这些年,一直也没有生育”
啸之闻言,即刻蹙眉道“这是什么话我娶你又不是为了生孩子。”
连枝摇头,温声道“我自然知你心意,只是问你,可想要个孩子”
啸之眉头紧锁,静静看着她,半响,才道“你可别出什么馊主意,叫我纳妾什么的。”
“”
连枝气得哭笑不得,狠狠地锤了他一下,道“你想得倒好”
啸之笑着的抓住她的手,正色道“不是说笑,我要孩子,也只要你生的。你若生了,我自然欢喜,若是没有,也不必强求,我们两个人过不也挺好的我上头还有两个哥哥,我也没有延续香火的压力是不是娘说什么了你不必理她,老人家年纪大了,就爱盯着一些小事不放,等真生了,她又不耐烦。现在有俊生和绍生两个闹她还不够吗。”
俊生是二嫂去年生的儿子,绍生是年初大嫂生的儿子。接连得了两个孙子,老太太既欢喜,有些忙不过来,叫她把孩子给大嫂二嫂带,她又不乐意。
连枝听得眼眶泛红,转过脸去不敢看他“阿先,你待我真好。”
啸之放下碗,伸手将她捞进怀里,深深叹了口气,道“你待我不也很好吗”
连枝心里发酸,抬头蹭了蹭他的下巴,伸出食指,圈着他衣服上的一颗扣子,低声道“我有件好事要说与你听。”
“嗯”
“我怀孕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完了,心里很感慨,这是我的第一本小说,写了几个月,有很多不足之处,也有很多我喜欢的地方。韩先生与韩太太的故事在我心里好几年了,只是一直没有自信,怕讲不好,所以去年年底才开始动笔。接下来会有现世的番外和前世的番外。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谢谢你们对韩先生和韩太太的喜欢接下来我心里还有很多关于民国的故事想讲,但是要等明年高考后再写了,希望到时有缘再见,谢谢大家。
、番外1我的父母韩子博
坦白说,有人要我拿起笔来,这于我是很为难的。与父亲不同,笔在我手中,远不如手术刀好使。但既想着今天是父亲去世的第六年,我也渐渐老了,有些事情若不写下来,只恐怕将来会全然忘却。所以应某家报刊之邀,作一篇文章,以为纪念。
从我记事以来,就总有伙伴以艳羡的目光看着我“你爸爸是韩啸之耶”我总是听得恍然,仿佛他们口中的“韩啸之”是一个我不认识的陌生人。
我父亲远不是那样高高在上的。在我还没上学时,父亲便已经是南大的校长了,当时抗日战争已经爆发,形式危急,南大被迫迁离淄阳。父亲带着我们一家人,告别了奶奶、大伯和二伯,随着学校东奔西跑。
当时找不到合适的新校区,有时在这里待几个月,完了又要跑到那里去。南大当时穷得没工资可发给老师们,一直在打仗,上头一直没钱下来。父亲便把自己攒了多年的钱拿出来,发给老师们。那段日子我们家里很拮据,连饭都吃不起,只能喝粥。我记得有一回,有人邀请父亲去参加婚礼,回来时父亲掏兜拿出一把喜糖数量倒不是很多,父亲腼腆,想是不好意思多拿。我和姐姐快乐极了,争相往他身上爬。父亲笑着说“好好好,这就发给你们,别闹了。”父亲那时候还很年轻,也就是三十岁出头的年纪,他生得好看,笑起来也好看,很有些君子如玉的味道。偏生眼睛还大,又亮,平添了些孩子气。哪里是旁人口中那个严肃的韩啸之先生呢。
父亲挑出几颗巧克力,把剩下的糖都给了我们。我们埋怨父亲贪嘴,留着巧克力给自己吃,父亲笑着摸了摸我的头。
后来他把巧克力都给了母亲。
我的母亲姓孟,她的名字很美,叫作“连枝”。她的样貌也很美,细细的眉毛,月牙弯的眼睛,皮肤很白,笑起来脸上还有两个小梨涡,这跟父亲的酒窝很有些缘分。
我平生写的文章不多,凡所写,大都是回忆家人,写过大伯二伯和祖母,也写过一点关于父亲的文字,唯独不曾写过母亲。倒不是刻意回避,只是想说的太多,一下子不知从何写起。
若说孟连枝三个字,你未必晓得她是谁,但要说“碧意”,想来许多美术界的人士曾有所耳闻。母亲师从李子空先生,退休前是港东女子大学的美术教授,最擅长漫画和国画。幼时我与姐姐看的画册便是她亲手所绘,记得有龙凤、饕餮、麒麟我很喜欢麒麟那一页,常常偷母亲的纸来印。可惜那本册子后来遗失了。
母亲是旧式女子,只上过一两年学,结婚后父亲给她请了家教,她国文和算数都学得不错,唯独英文稍差些,但也能懂得一点皮毛。我父母是旧式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在当时是很常见的。只有一点不同,我母亲婚前上的那一年学,恰好是在我父亲任教的学校里,他们还是师生关系,不知结婚前可曾有过交流我未曾深挖过他们的旧事,父亲与母亲在一起时,总是不喜欢我们姐弟凑在跟前,也不爱说他们的私事与我们听。在上海时,父亲每到礼拜天都能休息一天,他往往是上午带我们全家出去玩,下午跟母亲单独去看电影,把我和姐姐留给保姆照顾。有一回我想跟去看电影,从起床时就开始磨,一直磨到出门父亲都没答应。我幼时常常怀疑,我和姐姐也许是他们领养的。我去问祖母,被祖母骂了一顿。祖母说母亲早年身体不好,生姐姐时倒还行,生我时难产了,险些丢了性命。
“你可是你妈拼了命生下的。”祖母是这么说的。
这也是我们家只有两个孩子的缘故,生了我时太凶险,父亲决定不再要孩子,他们就做了手术。
我的父母虽然是旧式婚姻,却不可谓不幸福,父亲极爱母亲,母亲也很能体贴父亲。他们有一对戒指,时时戴着,据说是结婚一周年时买的。母亲去世时,父亲也没有给她摘下,他自己也一直戴着,直至辞世,我们遵从他的遗愿,使他戴着戒指入土。
虽然如此,夫妻间也免不了争执。在我的记忆中,父母吵架的次数不多,唯有一次令我印象深刻。那时我刚刚记事,有天下午不知为何,父母起了争执。父亲一向温文尔雅,母亲也是安静的人,他们吵架不会大喊大叫,也不会扔东西,只是你一言我一语的辩论,说到激动处,母亲往往是第一个闭嘴的,她一旦住口,便会低着头在原地坐一会儿,接着默然站起来去做自己的事情。见到她这个样子,父亲便越发的气了,父亲生气时脸色发白,但他的修养不容许他做出没风度的发泄。于是父亲就推门走出去,一动不动的站在院子里,站到天黑,不吃饭也不喝水。我去拉他的袖子,他只瞥了我一眼,并不理我,眼眶却是红的这令当时的我非常震惊,此后几十年里,我也甚少见到过这样的父亲。
姐姐跑去告诉了母亲,母亲居然哭了。但在孩子面前,她不肯多流泪,擦干净泪水就转身进了厨房。没过多久,她做了些父亲爱吃的,亲自去劝他。夫妻二人谈了很久,互相道了歉,我和姐姐跑过去看,父亲还有些不好意思,因为他怀里正抱着母亲。此后多年他们都没再起过大的争执。这对我影响至深,直到如今,我的婚姻能够如此和睦,大半的缘故都是父母的影响。我是从他们那里学到的,夫妻间交谈有多重要,无论有什么事情,都要摊开来讲,不要藏着掖着。
日本投降后,我们家就搬来了香港,父亲辞掉了南大校长的职位,来到香港后,专心研究古籍,兼做翻译。后来姐姐在香港嫁了人,我也定居在这里,直至今日,都没有回过故乡。我们的故乡在淄阳,但我与姐姐出生在泸城,后来战乱,也没有回过多少次淄阳,故此记忆中的家乡是很模糊的。如今我年纪大了,希望将来能有机会回去看看。
有人问我为什么学医。我母亲身体一直不好,我小时候便打算学医,将来好医治她,但终于没有成功,十年前,母亲因病去世。她并不长寿,但辞世时,脸上带着安详的笑容。
母亲常说,她这辈子是老天爷送给她的,每过一天,都算是赚了。因此她一直过得很快乐。
母亲辞世后,父亲便专心伏案工作。我们常劝他多休息,年纪大了应该少费神。但父亲并不听我们的,他想趁活着,多做一点事情。因此在他人生最后几年里,写完了一本长篇小说,翻译了三部英文名著,拿了一辈子笔的父亲终于能够休息了。
我父亲最爱吃一种叫“枣泥糕”的点心,香港没有。他说淄阳有一家糕点铺做这个做得极好吃,可惜没办法买。但要吃枣泥糕,父亲还有办法我母亲也会做。
说实话,母亲做的枣泥糕味道并不算好,远比不上她的其它拿手菜。但父亲爱吃,不知是实在怀念故乡,还是别的什么缘故。
母亲去世后,父亲很自觉的没有再喊过要吃枣泥糕。
作者有话要说 我想给子博找个介绍自己名字的机会,可是放在这里太奇怪了所以后面的番外再说吧ovo
、番外2一个孤魂修
韩啸之成了一个孤魂。
坚定的唯物主义者韩啸之,万万想不到,他会以这样的形态回到这里。
闭眼前,耳边是轰隆的炮声和凄然的哭喊声。再醒来时,眼前已是换了一个天地。
宅子很宽敞,很明亮。院子里有葡萄架,此时或许是春天,葡萄叶刚刚才抽出鲜嫩的碧色,在清晨的微光下闪闪发亮。
此处分明是他年轻时在泸城与两位兄长一起买下的宅子。
他们一家人在这里住了很多年,直到战乱,他被迫带着南大全校师生迁校,才与家人分离。后来大哥病逝,二哥移居英国,已是十几年世事变迁,再不同往昔。
韩啸之年幼时,曾听家中佣人说过,人死了以后,魂魄会回到出生之地,重新走一遍生前走过的路。
当时他很害怕,信了这世上确有鬼神。
十五岁时,他遇见了天演论和一大波西方的先进思想,少年人狭隘的世界骤然被撕开一个口子,从此改天换地。
如今如今
韩啸之没有身体,没有形态,他低下头来,看到的只是灰白的地面。
不对,该回也是回淄阳,怎么反到了泸城来这很像是个梦。
带孟连枝跑警报,结果自己被炸弹炸死,也是梦吧如果是,该多好。
他不想死。
这可如何是好。南大那一群教员和学生还没安置好,那天日本人投了那么多炸弹,他们才搭好的临时教室大约也没了,这下去哪里上课呢
还有孟连枝怎么办
他死得太匆忙,也不知那一推有没有把她推到安全的地方。而且就算她侥幸活了下来又如何,他死了,他养不了她了。
不知过了多久,天全亮了,韩啸之记起鬼魂不能见太阳的传说。可是直到太阳完全露了面,他也还是好好的待在这里,不痛不痒大概是没有形态的缘故。宅子里的人都活动起来,韩啸之试着往大堂过去,只是刚刚有了这个想法,他竟然真的到了堂下。
母亲正坐在堂上喝茶说话,旁边坐了两个抱着孩子的女人,是大嫂和二嫂。
如果韩啸之有手的话,他一定会狠狠地揉揉自己的眼睛,再掐一把大腿,好叫自己快些醒来。母亲早已于几年前过世,他在做什么白日梦
韩啸之虽然没有了身体,却依然能感到心里发酸,忽然有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紧接着,韩啸之竟然见到了自己。
确切的来说,是当年的自己。
这个“韩先”穿着笔挺的衣服,拿着公文包从门口径直走进来。他没有胡子。
韩啸之震惊万分。
难道他不是回到了这个地方,而是回到了当年
怎么可能
母亲跟韩先说了几句话,韩先点点头,表示自己今晚会早些回来吃饭。
“秋真还闹吗”
“不闹了,我和连枝哄了一夜。”韩先笑道。
韩啸之听得一头雾水,秋真是何人
母亲继续道“谁让你凶她来着。”
“不能惯坏了,”韩先轻描淡写的说,“今天想要个弟弟,就给她生,明天想要个月亮,谁给她摘”
母亲笑了一声,懒洋洋地道“你倒是心疼媳妇,连女儿都要往后排。”
“连枝身体不好,”韩先转身走出去,“我先出去了,娘。”
且慢母亲说什么呢还有,为何这个“韩先”会喊孟连枝为“连枝”
好生奇怪。
韩先出门没多久,韩啸之又陆续见到了二哥、大哥、孟连枝。两位兄长和记忆中的没什么区别,倒是孟连枝与他记忆中的样子有些出入。
眉眼含笑,神采奕奕。
在他的印象里,她是不苟言笑的人尽管他并不算了解她,但毕竟也一起生活过好些年。每次他跟她说些什么事情,她就低着头,闭着嘴,一言不发,像个乖乖受训的学生,更别说露出什么笑容了。新婚之夜主动开口和他说话的那个人仿佛不是她。刚成亲那几年,他以为她是有心事不开心,后来发现其实不是,无论他跟她说什么,她都是这个样子。而在面对别人,比如母亲时,她倒是能够正常交流。
韩啸之就知道了。
他开始尽量避免与她接触,她自在,他也不用自讨没趣。
黄昏时分韩先就回来了,韩啸之看着他们一家人热热闹闹的吃着晚饭,忽然觉得有些难受。
这就是自己这辈子最好的时候了,虽然还没钱也没什么名声,但是一家人还在一起。
此后多年,无数个独自坐在书房里吃饭的时候,他都深切怀念着这段岁月。
心酸之际,韩啸之一愣,发现了奇怪的东西那个被孟连枝抱在怀里的小孩子是谁
那是个两三岁的小女孩,穿着粉色的袄子,圆圆的苹果脸,黑亮的大眼睛,又白又嫩,挥着她的小手,软软糯糯的说着话,可爱极了。
她赖在孟连枝怀里撒娇,还冲韩先喊“抱抱”
韩先赶紧放下筷子,将她抱进怀里,温声道“阿真要不要吃鸡腿”
小孩子点点头,奶声奶气地说“要吃。”
韩先笑着夹了个鸡腿给她,她抓住鸡腿,摸来摸去琢磨了半天。孟连枝摇摇头,道“阿真,吃就好好吃,别玩了。”
小丫头也不知听没听懂,咧嘴笑了起来,摇起了手里的鸡腿,“咯咯”地笑着,许是摇得太猛了,直接一鸡腿锤到了韩先脸上。
“”
“哈哈哈,啸之”
众人放声大笑。孟连枝掏出手绢给韩先擦了擦脸,接着抓住小丫头的肩膀,无奈道“干嘛打爸爸弄脏爸爸的脸了”
小丫头拍着手“咯咯”直笑。
韩先涨红了脸,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向那小祖宗道“你呀”
母亲乐得直摇头,笑道“老三也有今天,你幼时可比她顽皮多了,秋真可是替我报了当年之仇了。”
如果韩啸之有身体和脸的话,他此刻的表情一定是目瞪口呆。
是做梦对,肯定是做梦。
这个梦太假了,假得不可思议。
他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为人父是什么感觉,他与孟连枝被迫成亲,两人做了一辈子有名无实的夫妻。韩啸之没离婚另娶,也没交过“女朋友”,因此一直没有小孩。记得曾经有人暗地里骂他,办悟生煽动青年,思想激进刻薄,是文学界毒瘤,活该绝后,一世孤单。
可是此刻,他看见另一个“自己”正抱着孩子,神色温柔的哄着,说着笑,俨然一个年轻慈爱的父亲。
怎么会做这么奇怪的梦
许是自己太累了吧。
夜晚很快就来临了,不知为何,他很想去一趟韩先屋里。
此时的韩先工作还不算特别忙,每个礼拜都有两天夜里是比较清闲的,估计今晚正好是,因此韩啸之来到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幕韩先盘腿坐在床上,面前是穿着粉袄的小丫头,他正拿着本书,优哉游哉地给女儿读着。韩秋真在床上滚来滚去,总不肯老老实实的听。韩先一边读着书,一边又要哄她安静些,累得够呛。
韩啸之有些不明白,韩先读的是他明明小时候最喜欢的山海经,为何对这个孩子毫无吸引力小孩子不应该喜欢这种东西吗。
“爸爸小时候最爱看这个了,你怎么连听都不愿意听明明很有趣。”韩先摸着头苦恼道。
一旁的韩啸之点点头,深表同意。
韩秋真滚累了,趴在床上,不情不愿的瞪着眼睛看爸爸,像只炸毛的小猫。
“你饶了她吧,给这么小的丫头读什么山海经,”孟连枝擦着头发走进来,低声笑道,“阿真困了吧”她笑得很温柔韩啸之移开视线,不敢再看。
韩秋真点点头,孟连枝把她抱到她自己的小床上,哄了一会儿,她便乖乖的阖上了眼睛。
韩啸之到小床前,盯着韩秋真看了很久。
“说真的,山海经确实很有意思,你不觉得吗”
“我觉得有些吓人”
韩啸之被交谈声惊醒,望过去,便见韩先与孟连枝一人裹了一张薄被,坐在床上挨着说话。此时正是初春,夜里有些凉,此二人便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活像两个粽子。
韩啸之乍见这样的场面觉得很难接受。
“自己”与孟连枝如此亲密的挨着,躺在一张床上,说着如此无聊的话
“哪有连枝,你胆子太小了。其实这世界上根本没有妖魔鬼怪,只要想着这个,就不会害怕了。不过,那些怪力乱神的传说和故事其实挺有意思的。”
“不行,我还是觉得吓人”
韩先轻笑一声,贴近她耳边说“那我给你讲个不吓人,又有意思的可好”
“不好啊。”
“你就听听吧。”
“不听。”
“听听吧,太太”
“不听”
“”韩啸之恨不得立即找个地缝钻进去,或者干脆来一股大风把自己刮走,总之越快消失越好
接着他听见那夫妻二人低低的笑声,他们在打闹。
韩啸之明明没有身体,却觉得心在发颤,油然生出一种莫名的失落感。
真古怪。
为何会如此
不该是如此的
孟连枝不应该是沉默寡言,不爱搭理韩先的吗
韩先不应该是自己一个人住书房的吗
他们根本就不该是真夫妻,为何会有孩子
不对,不对,全都乱了套。
“这不是我的过去。”韩啸之想。
爱情是他无法触碰,也不敢触碰,连看都不敢看一眼的。当父亲是他从来没有想过,也不敢想的。
韩啸之冲出这个令他恐惧的屋子,他叫嚣着想要离开这个梦。巨大的空虚感和奇异的破裂感似乎正在一点一点将他侵蚀,韩啸之没有办法醒过去。
他终于意识到,这不是梦。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对这个世界的感应开始慢慢变弱。
渐渐地,他开始看不见周围的所有人和事,也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韩啸之想,这大概是魂飞魄散的前兆
也好,不必再见到那些令他心悸的人和事。
只是他还有些话没来得及问出口,做鬼以后见到“韩先”和孟连枝,他心里就更疑问了。
如果有机会,他真想问一问孟连枝。
“你为何如此抗拒我”
其实他也是想过试着和她做一对真夫妻的。
若他们能正常的交流,若她不是天天摆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会不会
也罢,何必想不可能的事。
他如今不过是一个孤魂。
活着的时候,他是一个人。死了,他是一个孤魂。
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先不要脸的放一下自己的微博号zn小南
我偶尔会在那里写些小想法,欢迎来交流。
我在前世番外和这个番外之间犹豫了好久,最终选了这个番外。这个番外好难写,可是我真的很想把它写出来,笔力不足,不知道大家能不能体会到啸之的心情前世的啸之对连枝的感情变化挺复杂的其实,这个番外你们应该能看出来吧至于连枝为什么不理他其实不是不理,前世的连枝觉得自己没文化配不上他,而且以为他不可能会看上自己还有可能讨厌呢,于是只能小心翼翼的,生怕惹他不开心。
接下来想到的话会再写番外,谢谢大家也不用天天等着,因为写番外对我来说比写正文还难所以不定时才写,你们能想起来时,来这里看一眼,我就很高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