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同学,为何一直不抬头可是有什么疑问吗”啸之的声音清朗温润,像是露水落在竹叶上,格外灵透。
但此刻连枝无暇欣赏。
因为他说的那位同学就是她
从啸之进门开始,连枝就默默把头埋进书里,恨不得找条缝把自己整个人都藏起来。真是冤家路窄,偏偏是他教她。此刻做了师生,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若是让啸之知晓自己骗了他,那她就别说报恩了,又给恩人添了一桩气。
“孟同学,别躲了。”啸之笑得很温和,“就是你。”
连枝心里痛呼一声“糟糕”犹豫着抬起脑袋,果见啸之似笑非笑的盯着自己,眼底带着一丝“果然是你”的打趣。
她回过神来,环顾四周,只见同学们都奇怪地看着自己,连枝有些不好意思,默默低头道“先生讲得很好,我没有疑问只是听得入迷了。”
啸之笑而不语,又继续讲起课来。
倒是黄美瑶觉得不对,拿笔头戳了戳连枝,小声道“没事吧”
连枝报以微笑“没事,只是有些累罢了。”
中午放学后连枝迅速收拾了东西,走到德馨苑里等阮秀,学校里的人陆陆续续都走光了,仍未见她出来,连枝便沿着凤凰树绕过去,嗅着花香把开源中学何处的景色瞧了个够。
正当她捧着一株开得正艳的水仙花赞叹时,突然身后传来一阵响动。
连枝回头,只见凤凰树前,站着一对母子,那儿子黑色长衫金丝眼镜,正是刚刚从教学楼走出来的韩啸之。而那位神情严肃,不怒自威的老太太正是她重生前的婆婆,韩方氏。
连枝揪住衣角,默默往后退了一步,不想惊动他们,却找不到溜的路。正踌躇间,却听韩方氏冷声道“这几日你一直不回家,是在跟我怄气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这门亲事我已经替你定了。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娘,就趁早安分下来,等着年底娶亲。”
连枝听得心惊肉跳,心道啸之果然已经反抗了,但韩方氏这个老太太固执得很,只怕一时半刻难叫她改注意。
“儿子没跟您怄气,”啸之的语气听起来倒是很平静,“只是最近学校的事情多,忙不过来,觉得住宿舍方便些。”
啸之顿了顿,又接着道“娘,您不要再闹了。您永远是我娘,但我也说过的,我不会按照您的安排成亲。”
韩方氏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啸之的鼻子骂了一通,啸之始终安安静静的站在原地,不反驳也不抱怨。韩方氏骂完也累了,走前却不忘咬牙切齿地留下一句“你你这是想叫我死给你看”
连枝听得心头一紧,啸之父亲死的早,他平生最敬爱的就是他母亲,如今为这件事闹到这种地步,想必他心中是极其难受的。
啸之看着母亲离去的方向,沉默了半响,捡起方才被韩方氏推搡时掉在地上的几本书,走向办公楼的方向。
连枝猜他大约是回去备课了,不自觉的竟跟了上去,跟到办公室前,连枝看见他从长廊边上的井里打了点水上来,放进壶里烧。开源中学虽然是西式学堂,此时的设备却远不如后期,先生们想喝口水都得自己烧。还不知道他吃没吃午饭呢啸之此刻正坐在办公桌前,低头备课。他工作起来是不会停的,只怕是要饿到今晚了。
她盯着他发呆,猛然想起自己还和阮秀约定了一同回家。
“坏了坏了”连枝一拍脑袋,赶紧跑回德馨苑,果见阮秀百无聊赖的站在那里。
阮秀说她和同学去搬书,所以刚刚才来,连枝有些愧疚“我方才随便走走,差点忘了来这里。”
阮秀摇摇头,笑道“没事儿。唉,连枝,你觉得这学校怎么样”
“很好啊。”连枝用力地点了点头,答道,“又大又宽敞,同学也好。”老实说除了碰上啸之这个意外,今天实在是完美得很,而且听到了这么多大名鼎鼎的先生讲课,连枝从没觉得自己的日子这么充实过。
“嗯嗯还有先生也特别好”阮秀两眼放光,兴冲冲地给连枝讲她遇到的趣事儿,说什么教生理的是个女先生,东洋打扮,不裹脚。人也有意思,说话嘴上没把门,有什么讲什么。阮秀语气里满满的崇拜,连枝听得也起劲,心中暗道,想必她遇上的那位先生就是后来在新文化运动中大名鼎鼎的祝康华。祝康华从日本留学回来的,通晓中英日三门语言,也是后来南大建校后第一位女教授,在妇女解放运动中出了不少力。重生前因着啸之的缘故,连枝也曾见过她几次,是个极利落的女先生。
回到家后,连枝匆忙吃了午饭,向爹娘说了些在学校的情况后便钻进屋里,她先把上午的笔记都看了一遍,接着又练了一会字。
停下笔时,已到了上学的时间。连枝抿抿嘴,心里偷偷做了个决定。
连枝与阮秀结伴走到德馨苑便分开来,她看着阮秀走进教学楼里,又瞧着四周无人,便往办公楼走去。
上课铃还没敲,但先生们下午上课是可以直接去教室的,因此办公楼里几乎没人。连枝回忆着中午看见啸之坐的位置,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果见没人。
连枝深吸一口气,从身后拿出一包点心放在桌上,想着他中午没吃,等下课间还能填填肚子。
连枝关上门退出来时,正好看到打铃的人迎面走来,她吓得一个激灵,立马躲到树后,趁对方打铃的功夫悄悄跑回了教室。
啸之下了第一节课,觉得腹中饥饿,然而等下还有课要讲,吃饭的功夫是没有了。他便回办公室找水喝。回到自己位置,却见桌面放了一包点心,他蹙着眉打开,一股酸酸甜甜的清香扑鼻而来是枣泥糕。
啸之有些不知所措,他看看点心,又看看自己的位置,半响才回过神来。
“张伯,请问谁来过我这里吗”他向门口打铃的张伯问道。
张伯摇摇头,一问三不知。
“奇怪难道是那位同僚买点心回来,放错了”啸之拿着点心,心里有种莫名的熟悉,“枣泥糕”
有些事情,不做则已,一做便容易成为习惯。
自那天起,连枝每天中午都偷偷往啸之办公桌上放点心,起先还怕他起疑,后来见他面色如常,便大胆起来。这天早上,下了第三节课,还有一节课放学。连枝趁着课间跑到办公楼去,瞧着啸之还没回来,便悄悄取出水壶去打水,放到茶水间去烧,烧完了放在桌上。
“等下放学他就不用烧了。”连枝喃喃自语。
上课铃“叮叮咚咚”的响起,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匆忙跑往教室。
茶水间后走出一个颀长的人影。
啸之手里拿着点心,呆呆的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忽然感到有什么东西,落到了心里,开始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