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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不语[出书版] 第1节

作者:眉如黛 字数:22397 更新:2021-12-14 02:34:06

    绿叶森林系列767

    作者眉如黛

    书名君不语

    绘者vaeyhu

    出版社鲜欢文化

    出版日期20120615

    封底文案

    江边缚妖的前尘、不语痴迷的今生,

    究竟是谁忘了谁

    为了再见死去的故人一面,蛇妖三千年修禅不语,

    却终究被心魔反噬,陷入迷障。

    而自己,不过是蛇妖顺手救下的平凡人类,

    从恩情到恋慕,一年年无法克制地加深,

    明知蛇妖心中不会有他的位置,

    却依然奋不顾身地进入心魔幻境。

    然而,焚心蚀骨的执念,在幻境中被赤裸裸地撕开,

    血泪铸就的悔恨羁绊,更让他痛不欲生。

    前世尘缘难断,今生痴念沓来,

    什麽情爱、什麽恩仇,难道终究只是一场空

    封底文字

    常洪嘉被蛇妖抱著,渐渐恢复了神智,看著魏晴岚笑了一笑谷主,我甘愿的这等下场,都是洪嘉心甘情愿的

    随著这句话,彷佛有一阵妖风刮过,风里尽是刺鼻的血腥味。只听得常洪嘉颤声笑道要是洪嘉能早生三千年就好了,让那魅虚附在我身上,不要动谷主

    寥寥数句话,满满的神伤,许多常洪嘉以前因口讷、未曾说出的话,如今一一说了出来。

    魏晴岚听到这里,竟是怔住了。

    这人跟和尚一样,真是对自己很好。当初在火中来去,将芸芸香客一一救出,那麽多人都未结缘,只有这人还一直记得。

    第一章

    常洪嘉提著年货,坐在铺著稻草的板车上,举目所见,尽是一片褥子似的积雪。

    等到了驿站,车夫吁马停车,招呼了他一声常大夫。见他充耳不闻,又咧嘴一笑常大夫

    常洪嘉看著无边无际的雪景,许久才回过神来,朝车夫拱了拱手有劳了。

    说著,扶著路边矮树下了车,树上积雪被他随手一撑,簌簌地落了场小雪,直砸得人发髻双肩一片冰凉。眼见车夫扬鞭拴车,常洪嘉这才提起年货,慢慢地向镇口走去。

    听银镇地处山脚,镇民靠山吃山,多以采药为生。

    常洪嘉开的医馆便在镇尾,平日里门庭冷落,隆冬时节更是少有人来。镇民们平日里熟知药理,但凡头痛脑热,都是自己煎熬汤药,常洪嘉先前还拢著袖筒候在门前,逐渐便收敛心性,跟著镇中的老人一起晾晒药材,谈些上药养命,中药养性之事,就这样相安无事的过了六七个年头,积蓄渐散,医术却大有进境。

    在镇中人看来,常大夫生得面貌白皙,笑起来自有一股温文沉静的气度,说他三句,也难得回上一句,六七年间未见他与人争吵过,若不是身形清臒,倒不失为一位好女婿。偏偏年近三十,仍未娶妻生子,谁也不知道缘由。

    他一路走来,不少镇民与他招呼,常洪嘉都是拱手还礼。几户近邻看了笑起来常大夫,今年又是一人过年

    常洪嘉轻声应了一句今年不是。

    邻家簇拥上来,搬了一张条凳请他坐,又沏好香茶。常洪嘉热茶入口,脸上这才有了些血色,嘴里直说有劳诸位。

    待热茶凉透,常洪嘉与人作别,独自回到医馆。

    两道院门掩上,院中同样是满目银白,常洪嘉将置办来的乾货放在地上,拿起扫帚,将积雪扫作两堆,露出冻成灰褐色的土来,一个人拄著扫帚在冰天雪地里待了片刻,走到檐下,把水缸盖板上的积雪用力拂去。

    缸中清水已结了一层薄冰,拿手一敲,冰层便半沉了下去,倒影一花,涟漪荡起。常洪嘉怔了一怔,才把铁钩上挂著的瓷碗取下来,舀了满满一碗水。

    院中雪还未停,鹅毛大雪斜飞进屋,铺天盖地的雪花,彷佛还是旧时光景。

    常洪嘉把撑窗的竿子支起,一面端著碗喝水,一面倚窗看著雪景。

    不知过了多久,梁上忽然盘了一条小蛇,朝他嘶嘶地吐著信子扫雪迎客,先生多礼了。

    常洪嘉站在原地,闻言低笑了一声是你多礼了。

    小蛇在横梁上缓缓蠕动起来先生真想回谷

    说著,筷子粗细的青绿色蛇身又在梁上缠了两圈,黄色竖瞳冰冷却锐利,蛇头倒挂下来。常洪嘉从灶上取了些肉糜,掬在手心喂它吃完,这才低低笑了自然是真的。

    小蛇缩回阴影中,心满意足地盘踞起来谷中没有肉吃,也没有酒喝。

    常洪嘉不吭声了,直到小蛇昂起头,才低笑著说我知道。

    小蛇悄无声息地游到斗笠上见到了,不是更伤心吗

    常洪嘉已经站了起来,把包袱皮抖开,年货束好,著手打点起行李,骤然听到这一句,双手竟是微微发颤,慌忙握紧了常用的针囊怎麽忽然这麽说

    蛇盘在斗笠上,静静看著常洪嘉神魂不定地把包袱扎紧,塞进药篓,用铁叉拨了两下炭火,直到火呼的旺了起来,又幡然醒悟,拿锅盖捂灭了火源。

    屋内重新变得阴冷潮湿。直到此时,小蛇才顺著土墙游了下来随我来吧。

    常洪嘉背上药篓,跟著它跨出门槛,看著院中再熟悉不过的石桌石墩,渐渐被大雪掩埋,自己却空著手,不由猛吸了一口气,正要关紧门窗,落上大锁,忽然又想起那句话,好似被冻伤了肺腑,柱子似的杵在那里。

    纵使见到了,不是更伤心吗

    小蛇在雪地里游了一段,见他还呆站著,笑了先生又不去了

    常洪嘉肩上沾著未化的雪花,猛地上了锁,一脚深一脚浅地跟了上去。

    一人一蛇径直出了镇,上了山道,路上的行人却似看不到他们一般。鹅毛大雪中,刚被人踏得泥泞灰黑的石道又变得一片白茫。就这样贴著山壁,一步一步走过悬空栈道,到了没有路的地方,地势越发崎岖起来。

    小蛇越行越快,不多一会儿便窜进枯枝老藤中。常洪嘉乍然跟丢了身影,凭回忆走了一段,猛地回头,发现连来时的足迹都被大雪盖住了。他一个人在深山老林里走著,不知道绕了多久,才听见嘶嘶的响声。

    那尾小蛇盘在路口,见他追上来,又继续往山中游去,直行到一座悬崖前。常洪嘉拽紧了峭壁上纵横交错的老藤,跟著它一寸一寸往下攀爬。

    时隔七年,每一步的石坎还凿在那里。

    等下到崖底,皑皑白雪间终於有了零星的几点绿意。鹤返谷就坐落在绿意最深处,丈许的辛夷树半遮谷口,枝梢压满积雪。

    小蛇走在草甸间,身体与青草一色,常洪嘉彷佛又要跟丢了,直到入了谷,看见泼天的绿意,和一株株提早盛开的辛夷,从深紫到浅粉,百花灼灼,才真正放下心来。

    谷中零零落落地盘著十几条不成气候的小蛇,溪水上漂著木板麻绳连成的浮桥,偶尔有几座灰瓦白墙的宅邸,隐藏在开得烂漫的辛夷花後,除此之外,再没有半点人烟。

    常洪嘉慢慢走到最破落的那一间,推开门,发现桌柜竹榻仍是按老样子贴墙摆放,床帐上蒙著厚厚的灰尘。他取来清水,自己擦拭了一遍才在榻上坐下,把鞋袜褪了,从药篓中取出温筋活血的药酒,揉捏起早已冻僵的双腿。

    等皮肤微微发热,推开门板,天色已暗了下来。石阶上摆好了素粥和筷箸,碗下压著一个簇新的红封,常洪嘉把糊著浆糊的封口细细撕开,发现里面照旧装著一枚铜钱。他拿著这枚钱,珍而重之地握了好一阵。

    半晌,才从袖里摸出一串铜钱,用剪子将串钱的红线绞开,把新的那枚套进去,再重新绑好。做好这一切後,常洪嘉端起碗,坐在门槛上抿了一口。舌尖尝到熟悉的味道,想到数重山外此时应有的热闹爆竹声,心中又是一阵悸动,慌忙把碗凑到嘴边,囫囵地喝起粥来。

    爆竹声声辞旧岁,若是辞别不去的旧梦呢

    夜色中不知何时响起了阔别已久的琴声。

    日日夜夜,听见这洞悉一切、清心寡欲的琴声,不是更伤心吗。

    天明後,常洪嘉梳洗过,自行上了浮桥,每踏一步,木板都会被溪水没过,累累的卵石在涧泉的摩挲下温润可爱,手指长的白鱼,用尾巴搅著水纹。

    好不容易到了对岸,原本从这头传来的琴声忽然又转了向。常洪嘉侧耳去听,清正的音律时而在矮灌木间,时而在辛夷树梢,顺著陡直的四面山壁往上看,四面八方都是弦声。

    他怔了怔,漫无目的地顺著竹篱走了一段,看到那条青蝮蛇盘在树上,头冲他往南撇了撇。常洪嘉笑著道了谢,往南一直上了浮屠道,到了沙池,看见要找的人正坐在沙池正中的石台上,一身绿袍深如墨色,底下玄色衬里,长发及地,膝上照例放著一张琴。

    只看了一眼,常洪嘉便神色恍惚,一张斯斯文文的脸上,笑意再也挂不住。那人静静抚著琴,五官如丹青妙手画成,眉心一道金色佛印,直到常洪嘉走上前,淡泊的琴声才停了下来。

    谷主,洪嘉回来了。常洪嘉在沙池外长长地行了一揖,半晌抬头,正和那人淡漠如古井水的眼睛对上。

    常洪嘉心绪起伏,却无法挪开视线,还想再往前走,才发现失了礼数。那人白如明玉的手拿过一旁的苇杆,在沙上缓缓写下几个字还习惯吗。

    等常洪嘉看清楚了,呼吸又是一窒,颤声答道都习惯,有劳谷主费心。

    只是待他说完了,四周却久久沉寂下来,只能隐约听见谷中呼啸的风声、辛夷花落在水面的轻响。

    常洪嘉几不可闻地说谷主还在修闭口禅

    那人微一颔首,把古琴放在琴桌上,一步一步踱下石台。

    僧人修业时为减少口业,常修闭口禅,一禁语便是数十年,亦有信徒为求灵验,从许愿那日起便禁语,愿成方开口说话。细数起来,这人自初见就是这样,明明是妖。

    就在绿衣人踏上沙池的时候,香炉里的香静静灭了,一缕残烟从铜香炉中升起。常洪嘉看著他墨绿的袍裾从沙上拖曳而过,香囊环佩叮铛有音,青莹玉光照著皎皎姿仪,许久,才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

    这几年一觉睡醒,人彷佛还在鹤返谷,只是近乡情怯,总跨不出那一步,常洪嘉低声说著,眼睛看著脚下此次回来,只想长留此处

    说著,已到了浮屠道上。两面山壁间是仅容一人通行的狭径,最宽处也不足四尺,裸露的石壁上刻著形态各异的佛像,头顶天成一线,光柱倾泄而下,整条浮屠道金光暴涨,密密麻麻的佛像或坐或卧,眉目祥和,一直到离地三丈处方止。

    常洪嘉的眼睛慢慢看向那人会不会叨扰谷主

    绿衣人已经到了浮屠道外,满树杂花和他袖手青衫,彷佛画一般似真似幻地展在眼前。

    那人视线漫不经心地扫了过来,广袖一拂,地上散落的细沙拢成两个字无妨。

    常洪嘉突然鼻子一酸,连忙作揖,强笑道多谢。

    等常洪嘉孤身回到小院,花凳上已盘了一尾黑蛇。那畜生似乎等了许久,见他进屋,淡淡地哼了一声。

    常洪嘉虽疲惫不堪,脸上还是笑著好久不见。

    那黑蛇趾高气扬,嘶嘶问了句这也是你带回来的

    常洪嘉听得一怔,顺著小蛇视线所及望了一眼,才骤然慌乱起来。

    从医馆带入谷中的山水习作,一时疏忽,仍铺放在桌案上,画轴右侧依稀可辨一行小字

    巍巍远山,

    雾剪晴岚;

    为君一言,

    抟转九天。

    等常洪嘉急急挡在那幅挂轴前,一切早已无济於事。

    黑蝮蛇看著他,微眯起眼睛何为巍巍远山之晴岚

    常洪嘉当下哑然,踟蹰半晌,才低笑道我带了些果脯,你尝尝话一出口,连自己都感到底气不足。

    卷上几句题诗,分明藏著那个人的名讳魏晴岚。淡如朝雾,清似远山,悄然来去,却如乱花迷眼,谁驱得散,谁扑得住

    黑蛇吐著信子,看著常洪嘉把包了油纸的果脯一层层剥开你为谁一言而抟转

    常洪嘉情知谷中十馀尾色彩斑斓的灵蛇,每一尾都不好应付,只得硬起头皮,轻笑著说什麽抟转,不过是无头苍蝇乱撞。一厢情愿,又无计可施。说著,乞饶般地拱了拱手。

    黑蛇这才放过他,慢条斯理地把他掌心里的果脯吞咽下肚,只嗤了一声都七年过去了,怎麽还放不下。何苦

    谷中清閒,和听银镇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常洪嘉每日里烹粥喂蛇,清扫落叶,翻阅医书,采药熬药,半日便过去了。偶尔几声琴音,也摸不清从哪里传来。

    一日清晨,山中又下起雪,大雪纷飞,从峭壁夹缝飘入浮屠道。

    常洪嘉端了熬好的米粥,一条条去寻谷中蛇。原本盘踞在各处的小蛇,竟然都不见了踪影。他绕著竹篱,在谷中细细转了两圈,仍是一无所获,只好转身前往浮屠道,没想到行至沙池尽头,石台上孤零零摆著琴桌和瑶琴,连谷主也不知去向。

    常洪嘉想起那人已有数日粒米不进,一时间连不得擅入的禁令都抛在脑後,一步一步踏入沙池。脚下柔软的细沙每走一步都微微陷了下去,在身後留下一行清晰的足迹。四五步过後,眼前忽然吹过一阵大雾,等雾气散尽,琴桌铜炉已近在咫尺。

    常洪嘉将盘中犹带馀温的素粥匀出一碗,正要放到台上,身後突然传来清脆的玉声,猛地回头,才发现魏谷主一身墨绿长袍,徐徐朝这边走来,腰上数串环佩玉坠随著步履轻轻相撞,眼角眉梢,彷佛占尽了世间颜色。

    常洪嘉已是手足无措,急急搁下食盘,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还未起身,那人已伸手来扶,愕然去看时,正对上那人令人屏息的面容。

    只是这一刻,谷主终年冰雪不化的脸上,并没有那麽不近人情。

    他越过常洪嘉,一级一级登上石台,将粥碗上的碗盖揭开,闻了一闻,用勺子舀了半勺,静静往嘴边送去。常洪嘉彷佛在梦里一般,低低地喊了句有些烫

    那人朝他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已把粥咽了下去。

    这抹笑容如投石入水,景物尽被涟漪搅乱。常洪嘉怔怔地站著,寒冬中大雪封山,天地素裹银装,他却彷佛窥见了雪中花。

    我在粥里放了枸杞、粳米,我

    他生平头一次,说得这样结巴,那人偏偏全听懂了,从碗中又舀了一勺。常洪嘉还想再看真切些,突然听见一首淡漠的古曲,五音起伏间似曾相识。常洪嘉不明所以地呆站著,石台上那人仍端著碗,笑意未减。

    琴声越发清正,声声皆在劝人警醒,常洪嘉张了张嘴,嘴唇骤然失了血色,似乎终於醒悟过来。耳边又是铮铮一阵弦鸣,大雾倏地散开,台上并没有人。

    脚边碗倾粥洒,一地狼藉。那人的真身就站在身後,将瑶琴拄在地上,指凝气劲,在沙上写下数字此地不得擅入。

    常洪嘉仍未回过神来。那人只得蹙眉又写了几句池中尘缘幻象如恒河沙数,故名沙池。

    常洪嘉怔然良久,想的却是这人平日里,在池上抚琴。

    在沙池上抚琴,那麽多足以令人心醉神迷的幻象,他都不曾动心

    动心也不是没有。黑蛇盘在梁上,只探下一个脑袋,相处得久了,早知道它的话只能半信三千年前,谷主功体初成,正是逍遥快活的时候,忽然从外面来了一个和尚,说他生有佛性,总有一天能渡化成佛。

    谷主当然不信,上去一番斗法,竟是败下阵来。和尚拿念珠把他捆在树上,下雨的时候,就撑了破伞,在他面前讲诸天菩萨如何苦修,如何顿悟;天晴的时候则诵读经文,揉琴礼佛。谷主心高气傲,如何能受人摆布,捆了数月後,赶上一场瓢泼大雨,电闪雷鸣,他便一心想著雷解求去。

    它看常洪嘉听得入神,笑了几声这也是下下之策,遇上生死关头,借助天雷,毁去肉身,只留元神逃命当时境况委实不到鱼死网破的时候。所以等和尚撑著伞出来,看到被劈得不成样子的蛇尸,大吃了一惊,几乎把僧鞋踏破,才在一株辛夷下找到谷主将散的元神。

    等谷主练出肉身,又是数载春秋。之间免不了闻著檀香味,听他木鱼声,再化成人的时候,脾气也略微变了。到了这个时候,只听那和尚说,从今日起,我说经,你挑错,挑对一处,我给你磕一个响头,说不过我,你给我磕一个响头。

    谷主自然使出十成精力,凝神听他说每一句佛偈。

    魏晴岚盘膝坐在沙池,琴在膝上,弦在指下。手指一拨,清平古雅的琴声便流泄而出。眼前幻象迭生,幻境中,也是这样一场浩大的雪景。天地间风声飒飒,渺无人迹,那和尚换了棉鞋棉布僧袍,领著他在雪地中走了一段,双双盘腿坐下。

    彷佛真是三千年前,那和尚也是旧时模样,眼睛漆黑沉稳,一串极长的念珠直拖至僧袍下襬。鹅毛大雪里,僧袍鼓满了风,念珠被吹得啪啪作响。

    和尚说你我还像过去那样,我说经,你挑错,挑对一处,我给你磕一个响头,说不过我,你给我磕一个响头。

    蛇妖,敢和我比吗

    魏晴岚看著这幻象,琴声气韵乍乱,心魔骤生,当即双袖一拂,默默断了琴曲,眼前幻象一扫而空,雪却未停。沙上白雪,别有一番禅意。

    他静坐良久,才重新按住琴弦,清雅的琴声如丝如缕。

    雪似乎下得更大了,那和尚静静站在门槛外,手里拿著扫帚,扫著院中积雪。

    那时他刚熬过雷解,成了和尚钵盂中一条筷子粗细的蛇,才爬出钵外,那和尚就回过头朝他笑了被打回原形了,还不老实。

    常洪嘉听到一半,藉故跑了出来。

    浮桥边几丛矮灌木已经将枝梢垂进水中,叶点碧溪,无风自生涟漪。

    常洪嘉估摸著生火煮饭的时辰,将舀满清水的水桶勾在扁担上,一路挑,一路有水花溅出来。黑蛇跟著常洪嘉走出一段,渐渐地又多了别的蛇,常洪嘉炒菜的时候,这群小蛇便在灶旁等著,嘶嘶地吐著信子。

    修为稍浅的蛇扛不住天性,候著候著便在寒冬中昏昏欲睡,直到盖板揭开,米饭腾起一阵白雾,饭香散开,才自己醒了。饭席间鸦雀无声,一尾尾蛇像老僧入定般盘在蒲团上,直到常洪嘉吃了第一筷,蛇群才动起来。

    黑蛇几口吞咽完斋饭,正要离开,却看见常洪嘉神情恍惚地拿著筷子,久久不落箸,不由多待了一阵。待群蛇散尽,常洪嘉坐到它身边你今日说的,都是真的吗

    黑蛇咧嘴道十句五谗,只能半信。

    常洪嘉摇了摇头,再开口,说的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旧事我幼时父母双亡,吃了上顿没下顿,只好到迦叶寺做和尚。二十年前迦叶寺一场大火,数百人被困火海,哭声一片,都以为要死了,是谷主踏著火进来,丈高的烈焰在他面前分作两边。我们都跟著他走,走到一半,他摆摆衣袖,便下起雨来

    黑蛇低声道千年古刹,又是故人圆寂之地,他自然会去。

    常洪嘉恍若未闻,脸上笑意淡得不可捉摸我以为他是菩萨,别人千恩万谢,磕过头就走了,我一直跟著,他乘云过山,我跟著他翻山,他涉水过河,我跟著他蹈水。他本来不肯答应,最後还是让我进谷,我、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不知足。

    黑蛇再不迟疑,断然道常洪嘉,你可知道他为何会收留你

    常洪嘉这才回过神来,展颜笑了一下他慈悲心肠

    黑蛇压低了声音因为那人也叫洪嘉。

    常洪嘉脸上突然褪了血色,静静坐了许久,才含糊不清地点了一下头。黑蛇仍喋喋不休我照他的吩咐,在你面前重提旧事,不过是想断你的执念。他有多寡淡无趣、天性凉薄你不知道,常洪嘉,你还是回你的听银镇。

    常洪嘉吓了一跳,这才与黑蛇对视我知道上一回下山七年,我就在想,与其匆匆过一世,不如待在谷中。谷主救我一命,常洪嘉无牵无挂无亲戚朋友,正好报他一辈子的恩,等我老了,腿脚不便,再出谷也不迟

    黑蛇从未见过他如此乱了分寸,倏地立了起来,龇了毒牙作势要咬,常洪嘉仍不知闪避,脸上三分温吞、七分黯然除此之外,我绝无奢求。

    黑蛇嗤了一声绝无奢求我倒要看看,你能把你那点花花肠子憋多少年。说著,竖瞳眯成一线,又去吃它的斋饭。

    言为心声,心动则发,正如水到沸时,定然会腾起白气。偏偏有这样的不语君子,纵是水烧沸、烧乾,也不愿泄露出一丝一毫。

    眼前这人,好的不学,这一点倒是跟自家谷主学了个十足十。

    入夜後,谷中并没有响起琴声。常洪嘉熄了灯,掀开被褥的时候,才发现天气一冷,棉被下竟然躲了不少蛇,昏昏地度著冬眠。他无处可睡,只好又披上一件夹袄,从屋中走了出去。谷中辛夷夜放,和浮屠道相比,一春一冬殊然有异。

    不知不觉又走到沙池,魏晴岚竟然在台上支著头浅眠,墨绿色外袍在石台上铺开,面如月华,丝绦映雪。常洪嘉看得呆了一阵,披著夹袄,慢慢在沙池边坐下,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陡然回过神来,拍打起双肩的积雪。

    他站起身来,把冻僵的手拢在袖里,又看了一眼谷主,正要拱手行礼,却发现那人仍一动不动地睡著,两弯睫羽上都结了一层冰渣子,长发上点点白雪,如墨上银霜,暗绿长袍被积雪盖了大半。

    常洪嘉愣了愣,拱手行了个礼谷主,天寒地冻,不如暂避风雪吧。

    魏晴岚如若未闻,一手支头,一手随意地搭在琴桌上,他惯用的那张瑶琴离他不足半寸,同样埋在积雪里。常洪嘉这才看出蹊跷,轻轻地又叫了一声谷主,是我,常洪嘉。

    正赶上一阵大雪,卷起飞雪,呼地一声扫过,常洪嘉以袖掩面,连眼睛都睁不开,好不容易地等这阵风刮过去,石台上雪又堆高了数寸,连那人的手都埋了起来。

    常洪嘉倒吸了一口凉气,仓皇转身,从浮屠道气喘吁吁地折回山谷,掀开棉被,胡乱拍醒褥上熟睡的几尾小蛇,随後几步走到浮桥,伸手拨开桥桩旁早绽的几树花枝,黑蛇正盘在花下,直到被常洪嘉高举起来,才睡意惺忪地睁眼。

    等一人一蛇匆匆来到沙池,琴桌瑶琴俱被积雪盖住,黑蛇嘶地叫了一声,双目圆睁,直道迟了。

    常洪嘉愕然道什麽迟了

    幻象迷眼,神识被困,自己醒不过来了,它游到沙边,又定定地看了一阵明明朔月修为大减,还敢让我在你面前重提旧事,也不怕自己听了

    常洪嘉低声道谷主他,禅法高深,不可能被困。

    禅法高深便不会在沙池上苦修了。为破心魔,为见心魔,谁说得明白。黑蛇嗤道常呆子,我去带他出梦,三日之後,若不见成效,你再想别的办法。说著,和随後赶至的几尾灵蛇吐信低语一阵,只身进了沙池。

    此时的沙地已被积雪覆盖,黑蛇游在雪里,带出深深一道拖痕,不多时,就来到石台下。馀下的蛇群以青蛇为首,在沙池四角布下结界,呼啸的寒风被结界一阻,雪渐渐下得缓了。常洪嘉这才回过神来,一言不发地站在池边。

    领他入谷的青蝮蛇看了他一眼先生大可放心,以谷主修为,不会危及生死。黑蛇此去,会助他看破。

    常洪嘉想起一日前自己身陷幻象的时候,种种昏头转向,若没有他人点醒,万万看不破,不禁僵站在那,有人问话才呆滞地应上一声。

    山中时日飞度,转眼三昼三夜,沙池中仍是音讯全无。群蛇除了偶尔来加固结界,大多已经散去。一尾青皮小蛇吃了几口常洪嘉掰碎的素馍,抬头劝了他一声先生听我一句,回去歇歇再来。

    常洪嘉摇了摇头,眼睛下一道乌青,人已不胜疲惫。

    整整三日,黑蛇蜷卧在雪中,谷主亦是动静全无。常洪嘉看了看日影,慢慢站起身,抖擞衣冠,勉强笑了一下不如让我试试。

    小蛇低声道你去只是送死。

    常洪嘉竟是又笑了一笑,一字一字缓缓道来我会万事小心谨慎。思索片刻,又替自己辩解了几句先前被幻象所迷,错在毫无防备,这次绝不会重蹈覆辙。

    青蛇沉声道先生说得再多也是无用。

    常洪嘉脸上颇有些为难,轻声问我若执意要去呢

    小蛇静守原地,只是摇头。

    常洪嘉脸色越发惨澹,苦笑著说我答应你,会倾尽全力。

    小蛇顿了顿,才道倾尽全力,才会越陷越深。常先生,你连我都说不过,谈何劝说谷主。

    常洪嘉一时束手无策,在沙池外来回走著。青皮小蛇看了一阵,便把眼睛闭了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传来布匹撕裂的轻响,小蛇愕然睁眼,发现常洪嘉将外袍撕成布条,首尾相接,连成一条长绳,一端绑在山石上,一端绑住自己右手,几步走到池边,用腰带蒙住双眼,在脑後牢牢打了个结让我试试吧。

    小蛇一时默然,心知这样布置,就算再有不测,也能凭绳索拉回一人,这才将结界打开。

    常洪嘉听见风声暴涨,急忙朝沙池深处走了二十馀步,伸手一探,却摸不到石台边缘。他衣衫单薄,不到片刻便冻得嘴唇发紫,等摸到魏晴岚的袖角,又过去了半炷香光景,人已跟冰块一般。

    想到魏晴岚就这样过了三十六个时辰,常洪嘉一刻不敢耽搁,没等缓过气,便一手握紧了这截衣袖,一手颤抖著除下遮眼的布条,雪花纷乱,全朝他脸上扑来。眼前景物一黑,再睁开,竟看见刺骨的风雪,渐渐变成了旖旎的雨丝。

    风轻轻从眼前吹过,满目浓淡不一的绿意,如墨色在水中晕开。空灵俊逸的翠竹一根根、一丛丛笔挺地站著,竹叶舒展,偶尔有几枝还未长硬的竹枝向一侧垂去,连带著枝上茂密的竹叶阻住了去路。常洪嘉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心知这就是谷主的梦了,慌忙把竹枝拨开,一脚深一脚浅地向前跑去。

    泼天的细雨,一直无声无息地下著。细雨中,雨珠从叶茎流到叶尖,啪的一声,叶片轻颤,水珠便从竹叶滚落,重重地打下来。

    常洪嘉只知魏晴岚的神识被困此处,却猜不透是哪个方向。在这片密而轻的雨幕中,他穿著越来越沉的布衣往前赶路,每走一会,就得停下来拧一拧沾满雨水的下襬。正不知要往哪边走,忽然看见南面黑压压一群山雀哗的从林中飞起。

    常洪嘉急忙掉转方向,跑了长长一段山路,估摸著快到了,四下望著,却又渺无踪影,只得不停地在原地转著圈。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低低的笑声蛇妖,是我赢了。

    常洪嘉吃了一惊,往那边看去的时候,只隐隐看见一个灰色僧袍的背影你杀气太重,一言不发就要打。竹林细雨,正好洗净你一身戾气。

    等常洪嘉拨开竹叶,匆匆赶过去,和尚刚好走远了。他面前,一个青年男子被佛珠捆在一棵挺拔的辛夷树上,气急败坏,竭力挣扎。树上花还未开,被碧绿纤细的凤尾竹半掩风貌。

    常洪嘉愣了一瞬,正对上青年那双极为年轻的眼睛,只长及背部的发丝高高束成在脑後,左右浏海都黏在鬓角,额头袒露著,上面白皙光洁,并没有佛印。

    常洪嘉静了片刻,才慢慢露出一个微笑,轻声道谷主,我是洪嘉。

    那人皱著眉头,鄙夷不屑都赤裸裸写在脸上。常洪嘉试探地走过去,伸手去解佛珠的时候,魏晴岚突然从嘴里伸出鲜红的信子,像蛇类一样,舌尖分叉,只差半寸就碰上常洪嘉的侧脸,见把常洪嘉吓得变了脸色,竟是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

    等常洪嘉回过神来,首先留意到的便是他的无声笑,心中一凛,声音又放柔了几分谷主,听银镇,鹤返谷,常洪嘉,您还记得吗

    那人歪著头,恶毒地眯著眼睛,仍不出声,仅用腹语嘲道和尚,你又在玩什麽把戏

    常洪嘉尴尬地笑了两声,自去扯那串佛珠,岂料费了老大的劲,佛珠却犹如铁铸铜浇。他想了想,从常用的针囊里取出长针,接连扎在那人神门、合谷、劳宫、极泉四穴上。魏晴岚吃了一惊,胡乱扭动起来,合抱粗细的树干被他晃得枝摇叶落。

    常洪嘉还想下针,见他奋力闪躲,试著宽慰道谷主,这些都是提神醒脑的穴位。您在沙池上抚琴,不小心入了魔

    他还想说些什麽,魏晴岚突然用额头猛撞了他一下。常洪嘉猝不及防,被撞得眼冒金星,用手去摸的时候才发现破皮见血了。那人高高扬著眉毛,笑得万分可恶,明明是额头撞额头,他却安然无恙。

    常洪嘉用袖角捂著伤处,愤愤道谷主,现在不是胡闹的时候他才说了半句,就醒悟过来,迟疑地看了魏晴岚一眼洪嘉冒犯了。

    那年轻妖怪眯著眼睛,眼神四处乱转,心猿意马,偏偏不再看他。常洪嘉束手无策地站在一旁,过了半天,才扶著树干苦笑了一下。他想起黑蝮蛇也进了此地,独自往南又走了一段,专往草丛茂盛的地方找,寻了半天,回过头一看,发现魏晴岚也累得不轻,气喘吁吁地闭著眼睛。

    常洪嘉怔怔地看了他一会,似乎还未习惯这人会喜会怒、行无禁忌的狂态,往前走了几步,随手折了一根碧绿竹枝,在草甸中来回拨著,想找到那尾黑蛇。草尖上的水珠飞溅起来,又是一阵惬怀凉意。

    正出神间,忽然听见魏晴岚的声音和尚出来和尚他往回看的时候,发现那人无聊得紧,用腹语在大喊大叫。

    常洪嘉急忙走到树下,小声说谷主,有洪嘉在。

    魏晴岚看著远处,穷极无聊地瞪著眼睛,仍用腹语道去把那秃驴叫过来见他不动,又颐指气使了了一句去啊

    常洪嘉站在不动,许久才微微笑道谷主可是没有事做说著,捏著竹枝,看著树上隐隐的花苞,轻声笑说洪嘉幼时也曾学过观音灵感课和地藏占查,能测凶吉前程,不如给谷主测一卦

    那人终於安静下来,不置可否地看著他,许久才用腹语问测我什麽

    常洪嘉轻笑道测你三千年後,是何成就。

    魏晴岚登时饶有兴致起来我是何成就是不是神通广大

    常洪嘉点点头,眼神不知不觉变得柔和三千年後,谷主神通广大,乐善好施,有呼风唤雨、通天彻地之能。

    我住在何处

    常洪嘉轻声道听银镇向南十里,有山谷名鹤返,谷中遍生奇花异草。谷主便住在那里。

    那人听得志得意满,眯著眼睛笑了那我岂不是很威风快算算三千年後,那秃驴是何德行,是不是比我差一些

    常洪嘉愣在那里,斟酌良久,方道大师似乎已经圆寂了。

    魏晴岚怔了一下,仍没反应过来你是说,到那时,和尚已经死了

    常洪嘉见他满脸茫然,一时无言以对,忖度片刻,才低声解释道人命终有尽时,不能都像谷主一般长寿,彼此相伴,最多不过百十年。

    魏晴岚脸色忽然阴沉下来,眼神阴鸷地盯著脚下,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常洪嘉见他脸上乌云密布、显是不快,强笑道谷主不是说三千年後,很威风吗他说著,大著胆子笑问那谷主可曾想过,免去中间的修炼渡劫之苦,直接去往三千年後

    竹林间细雨蒙蒙,雾气涌动。那人一动不动地被绑在树上,眉头紧蹙,常洪嘉正以为他会斟酌一二,魏晴岚却断然道不去和尚要是死了,我一个人威风,有什麽意思

    第二章

    常洪嘉听得怔忡,几不可闻地问如果我说,眼前所见的故人旧景,都不过是心魔作祟,唯有三千年後才是真的。

    那也不去魏晴岚仅以腹语应对,语气不含抑扬,唯有神色喜怒分明。

    常洪嘉见他一副钻了牛角尖的样子,气鼓鼓地捆在那里,自己和自己呕著气,只好陪著又静站了一会。等到林中细雨停了,骤然看见一袭灰袍的和尚,撑著一把七八成新的白纸伞,拎著食盒往这边来了。

    魏晴岚一下子精神起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那边,和尚刚一走近,他就用腹语愤愤道和尚,他说你是假的

    直到此时,常洪嘉才真正面对面看清那人模样。那和尚莫约三十出头的年纪,眼睛漆黑沉静,僧衣半旧,熨洗得极乾净,嘴角笑意淡淡的,要靠近了,才看得出他在笑。

    常洪嘉如临大敌,神色肃穆地守在一旁。和尚听了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只是微微一笑是真是假只在你一念之间。蛇妖,你自己又是如何想的

    魏晴岚登时长吁了一口气,扬著眉毛,挑衅似的瞪了常洪嘉一眼自然是真的,那些胡说八道的话,我才不信呢旋而又去骂那和尚,雨都停了,你还撑什麽伞,真是和尚梳头,多此一举。

    今日要讲的,正是这白伞。和尚笑著,声音如静水流深,一字一字娓娓道来。

    释家把白伞奉为五佛顶,有遮蔽魔障,庇佑佛法之意。我佛慈悲,传大白伞盖神咒於婆娑世界。常诵此咒,能免除诸难、诸病,驱散一切邪魔。

    他撑著伞,在细雨初霁的竹林里,徐徐讲了一阵何为莲上伞、何为五佛顶,又说起菩萨愿以白净慈悲之伞庇护众生的大誓大愿,听他说佛,恍如一阵涤尘细雨,从从容容地落了下来。

    和尚说到晦涩处,见魏晴岚心不在焉,一笑了之,朝上指了指不曾散去的雨云蛇妖,今夜会有一场暴雨,你若肯随我诵读白伞盖佛咒,我就把伞留下。

    魏晴岚哼了一声,把头扭到一边。和尚又是一笑,双手合十,低低念了起来唵,阿那隶,毗舍提,鞞罗跋闍罗陀唎。盘陀盘陀你,跋闍罗谤尼泮,虎吽都嚧甕泮,莎婆诃

    魏晴岚拧紧了眉,竹林间处处回盪著那人的诵经声,像是在古洞点烛时,窥见石壁上含笑的佛像,又像是枕臂而卧,看到梁上有数只山雀在檀香白雾中打盹。

    佛音落时,只见和尚手一张,那柄旧伞便浮到半空,滴溜溜地打转,慢慢化作一顶通体雪白的九层罗盖。那和尚的笑声似乎又低沉了些果真不愿

    魏晴岚乾瞪著眼睛,突然用腹语飞快地跟著他念了一遍。

    和尚眼中不由多了些模糊的笑意,手轻轻一摆,那柄罗盖伞便移到魏晴岚头顶,白色佛光萦绕不散,把他团团罩在伞下。

    和尚拎著食盒,转身走了两三步,忽然又停了下来,回头看著魏晴岚,眼睛虽是沉静,却笑意隐隐我愿你得佛祖庇佑,能免诸难诸病,不惧刀兵水火,一切疾病、饥馑、牢狱、心魔皆得免除。最终遮蔽魔障,成就佛法。说著,仍是单掌竖在胸前,笑著,微微一颔首。

    魏晴岚一时脸涨得通红,明知他意指白伞,心中却莫名一动,仓促别过脸。

    那和尚提著食盒,直行到常洪嘉身旁,这才停下,把食盒双手递过,淡淡笑道蛇妖日食八两,还请施主代劳了。

    常洪嘉慌忙接了,等和尚去远,方才回神。

    我不用你喂,魏晴岚显然对他怒气未平,趾高气扬地瞪了他一眼你刚才骗了人哪里来的三千年後,哪有什麽撒手归去

    常洪嘉默然站著,伸手把食盒一层一层打开,拿起瓷碗筷著,似乎要喂,忽然又住了手。那谷主为何只敢用腹语

    魏晴岚彷佛被踩了尾巴,沉著脸答我变化不全,天生哑疾,那又如何

    常洪嘉踟蹰了一会,终究还是拿去竹筷,夹一筷素菜恭恭敬敬送到他嘴边,看著他吃完,才低声笑了笑谷主从未得过哑疾,只是修了闭口禅。沉迷幻境,仍唯恐破戒。

    魏晴岚只顾著吃,也许是做饭的人不同,让这吃的人这般狼吞虎咽。常洪嘉慢慢喂他吃完,收捡起食盒,扶著树站了一会,呆看著那人出神,忽地又笑了谷主为谁在修闭口禅

    魏晴岚骤然生出几分真怒。原本水清竹碧人如朗月的美景,竟随著他的喜怒飒飒刮起风来,常洪嘉看了看天色,平平淡淡地笑著问谷主又为谁而抟转

    他虽然在问,却不是真想知道。

    魏晴岚正要反唇相讥,常洪嘉先行了一礼,拾起竹枝,依旧往草丛深处走去。他拿竹枝来回拨著,翻来覆去地找,却始终不见草木丰饶处藏了什麽黑蛇。转瞬之间,林中天色已经彻底阴沉了下来,雨云越聚越多,风从竹林间穿过,带出呼啸之声。

    常洪嘉仍无动於衷地往竹林深处走去,头顶天幕深如墨色,渐渐有零落稀疏的雨点砸下来。魏晴岚得一伞遮身,倒不怎麽担心,在树上稍稍动了动,换了个不费劲的姿势,饶有兴致地赏起雨来。

    雨帘中,略有些掉漆的食盒上慢慢滚满了水珠子,松软的泥土间有新笋破土而出,偶有倒向一侧的成竹,断裂的竹节中被无根水注满,满山春意将尽,只有这一片竹林,犹在妆点春色。

    初下时,这阵夜雨并非声色俱厉,它随风而来,断断续续地下著,刮一阵风,落一阵歪歪斜斜的雨。又过了片刻,才开始变得密集,灰蒙蒙的雨线,从九霄而上,纷纷扬扬地落下来,漫天都是凄迷的雨势。

    搁在食盒上的瓷碗被雨水敲得叮咚作响,不一会儿积水就从碗里溢了出来。魏晴岚看著夜中竹影,在四面来风、泼天雨幕间,一身瘦骨劲节越发潇潇洒洒,浑如水墨丹青一般,不由眯起了眼睛。

    孰料半个时辰之後,夜色又深了几分,雨越下越大,再不见什麽诗情画意。

    一片漆黑中,簇簇竹叶低垂著头,雨水接连不断地顺著叶尖淌下来,斜飞的雨丝甚至连伞下也不能幸免。魏晴岚仰头看了一会,见这阵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不知想起什麽,忽地皱起眉头。常洪嘉仍没有回来。

    那妖怪不安地等了一阵,他还没有回来。

    直到後半夜,竹林间才响起常洪嘉沉重迟疑的脚步声。

    魏晴岚吃力地往後看,望见常洪嘉远远地扶著竹干,狼狈地站在雨中,从头到脚都在往下滴水,一张脸冻得发白,却没有什麽表情。大雨倾盆,只有白伞下还留著一方晴空,把潇潇雨声都隔绝在外。

    常洪嘉视若无睹,在远处站了一会,自顾自地坐了下来,时不时用已经湿透的袖角把脸上的雨水细细揩去。

    魏晴岚偏过头,又装作饶有兴致地赏起雨景,只是视线有意无意地总往後掠去,没等多久,看常洪嘉仍不肯靠过来,就忍不住暴跳如雷这里不是有伞吗

    常洪嘉正擦著脸,闻言呆了一呆,忽然笑了。彷佛是初见那年,这人从火海那头走来,脸上虽是不耐,眼底却藏了不忍。只是不忍和动心,未免差得太远。

    魏晴岚见他还是不动,气得双唇紧抿,一个劲地用眼睛凶狠地瞪他。

    常洪嘉这才起身,一边拍著泥水草屑,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来。他不敢凑到伞下,而是隔了一步,在那株辛夷下避雨。

    越来越大的雨,浇得衣衫冰冷如铁。受不住风雨的辛夷花簌簌落下来,积水渐涨。树下避雨的两个人,渐渐被一汪绿水环绕。

    常洪嘉听见自己冻得不轻的粗喘声,忽然低笑说不定,这是洪嘉自己的梦。

    一抬头,才发现那妖怪紧锁著眉,不悦地看著他。

    常洪嘉笑著问这究竟是谷主的梦,还是我的梦

    拂晓时分,这场急雨方停了。

    常洪嘉去水边捶洗外袍,洗漱後,拿著外袍回来,在辛夷树下挑了一根枝杈晾好。

    还在摊扯衣物的时候,突然听见那妖怪重重地哼了一声,原来衣袍还未拧乾,水滴滴答答落在魏晴岚右肩。常洪嘉并不如何害怕,只把外袍往外又挪了挪。

    待到和尚来取伞的时候,常洪嘉藉口离开。一场大雨过後,竹林中湿气重重,平地几成河泽,丛丛青草东倒西斜地泡在水里,晨岚渐起,金光洒落,远远听见那两人说经论法的声音,和这雨後竹林浑融一体,心中倏地一空,久久不能释怀。

    常洪嘉便这样漫无目的地且停且走,看著种种清幽美景,彷佛没看到一般。鹤返谷已经是与世隔绝的人间仙境,幻境中更如黄帝华胥之梦,无数忧愁烦恼皆得偿所愿。

    人人皆得偿所愿,唯有他心事重重。

    每到静谧无声时,便总想起那妖怪的话来和尚要是死了,我一个人威风

    那一刻落寞神情,彷佛真是三千年後,谷主所说。

    他在林中兜兜转转绕了一圈,等回到原处,竟看见和尚把魏晴岚从树上解了下来。那妖怪在树下一个劲地摩拳擦掌,抡转手臂,摆出一副要比武的架式。

    和尚听见脚步声,朝他微微颔首,淡笑道蛇妖与我见解不同,孰是孰非,理应见个真章。

    那妖怪用手揉了揉後颈,明明被捆了好几日,桀骜不驯的脾气倒越来越大,闻言左右掌心一抵,突然挟一阵妖风扑了上来。

    和尚仍是沉静如水,直到魏晴岚近了,才一撩僧衣下襬,右脚踏在一根杯口粗细的碧竹上,左脚随即往左一蹬,藉著竹枝的韧劲,兔起鹘落间往上窜了丈许,声音从上方悠悠传来施主,烦请後退五步。

    常洪嘉呆看著魏晴岚也朝上一跃,等到真要退了,头顶已簌簌落了一阵竹叶细雨,每一片叶子都通体碧绿,彷佛有一注沸水,泡得茶叶沉浮舒卷,从高处盘旋而下,把视线遮了七八分。

    他一手去挡落叶,一手扶著竹枝,只听见和尚在半空悠然道蛇妖,助人者自助。

    另一头却是魏晴岚听不出抑扬顿挫的腹语声红尘便是苦海,那麽多人,哪里助得过来

    对答之间,只听见风声飒飒,人影分合,手上已过了四五招。和尚声音平和,依然是娓娓道来我辈虽以渡众生为愿,但落到小处,助相遇之人,不过举手之劳。对你而言,又有何难

    那妖怪嗤了一声,举手如风,依稀看见他墨绿色的衣影一掠明明是你说的,富贵贫贱都是自身果报,自己不消受,还要我去助,难道不是违了你的佛法

    和尚从容避开,右手攀住青竹,脚在竹枝上一点,腾跃间又避过魏晴岚的扫腿你若真助得了他,说明他冥冥之中该有此善报。心怀慈悲,总不为过。

    要是他们反咬你一口呢要是他们恩将仇报

    助人怎能求报。

    常洪嘉在竹下见他们各执己见,人影乍分乍合,已看不真切,急急劝了几句,却无人肯听。此时忽听和尚温声道既然如此,还像过去那样,登顶即是我对。

    落地即是我对。

    常洪嘉怔然立在竹下,看见魏晴岚双腿绞著一根细竹停在半空,额角出汗,胸口起伏,明明落了败象,眼睛却湛然发光,眼底有一抹藏得极深的喜色,种种悲痛眷恋失而复得酣醉沉迷,都在那双深绿如墨的眼眸中,再想细看的时候,那妖怪已转过身去,跟著那和尚向上振臂一跃。

    僧袍被风鼓满、念珠劈啪作响间,和尚往上又攀了两丈,眼看著碧竹顶端近在咫尺,魏晴岚猛地伸手去拽,仍差著数寸,晃了两下竹干,也於事无补,无计可施之下,一掌将翠竹劈折。

    那和尚这才直直往下坠去,在半空中方身形一转,僧袍下襬一扬,人已攀住另一根竹枝,再次往上攀爬。魏晴岚已觅得诀窍,瞅个空档,手肘一拐,将翠竹击折,待和尚上了第三根竹子,复伸手一拧,轻易将竹干拧裂,一根根竹片纵向断开,哗的一声向一旁倒去。

    只是这一次,和尚还顺著碧绿竹干向前疾步而行。倒下的竹身很快撞在了亭亭而生的另外几株成竹上,群竹簌簌摇摆,竟把这坠落之势缓了一缓,断竹紧接著又是一偏,倒在辛夷树树干上,恰好卡进繁茂的枝杈。

    那和尚僧袖向後一甩,竟是负著双手,脚下不停,片刻之间便站在了那株翠竹尽头。四面八方,都是葳蕤葱茏的凤尾竹,比肩而生,聚而成林。他就这样静静站了一会,才淡笑著回过头来,视线落在那妖怪脸上。

    他果然仍是愤愤不平,横眉竖目,输得不情不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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