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璎与聂丞檀在昆仑观对头的莲花峰上相拥而坐, 背朝峰顶怪石嶙峋间冒然挺立的青松,西望连绵绮靡的晚霞,心头尽是旖旎兼平和。
任岁月无情流淌,他们自以情字为舟, 逆流而上。
沉璎这次没有一完成任务就离开这个世界,而是花费了大量的积分留在了这里,陪伴聂丞檀。
虽说人妖殊途, 人寿远比妖寿短暂, 但沉璎选择了将自己一半的妖丹分予聂丞檀,折了一半的寿命, 与他一起度过他延长了大半生后的岁月。
如今他们的孩子都已长大。聂丞檀将帝位禅让给了聂祈佑,纵其横扫中原一统藩国。他们的小女儿聂祈安则跟在了玉虚观的一位小道士屁股后头,将那小道士缠得不亦乐乎。
连前世阴阳永隔的两位大气运者, 历天心和喻祺然, 此时也已经成了婚,正是新婚燕尔如胶似漆的时候。
沉璎将头靠在聂丞檀的肩上, 浓桃艳李的容颜已被西下的夕阳映得绯红, 平添几分醉色。
聂丞檀此时正哼着不知是从哪学的曲调, 嗓音低沉, 每一声的尾调却绵长, 靡靡动听, 让人很难想象他竟然也会哼唱这样情意旖旎的音曲艳调。
沉璎听着, 思绪纷纷。
她也说不上为什么就留了下来。
或许是在妖界待得万年光阴喧嚣却又寂寞, 也或许是在仙界遇到的人都太过古板正经又无聊。
她一向步履匆匆, 不为任何人与物停留,却愿意为这个拿整颗心整条命毫无原则地宠着自己的男人稍稍慢下步伐,至少陪他过完对他来说很漫长,但其实对她来说只是一个呼吸般瞬间的浅短一生。
她已是个妖仙,她的一生太长,对于三千小世界的人来说更是无法想象的漫长。
待他死后,她又会重新踏上绵延不尽的旅途。而他,也仅是伏在她心头的一抹尘埃,或许她轻轻一拂,便能拂去。
沉璎阖着眼,突然觉得有些乏味。她这样在三千小世界走一遭,其实什么都留不下,也什么都带不走。
“夕阳真美。”聂丞檀沉静而温柔的嗓音流淌进了她的耳畔。
“嗯。”沉璎无意识地应和了一声,已是昏昏欲睡。
聂丞檀侧过头瞥了她一眼,失笑“你怎么把眼睛闭上了,日暮短暂,错过了怎么办”
沉璎“那便明日再来。”
聂丞檀“只怕我一离开,就再也见不到今日的日暮与晚霞了,”他说着突然轻笑了一声,“每个瞬间的霞光都是独一无二的不是吗”
沉璎勾起唇角,也跟着笑了。矫情。
聂丞檀目不转睛地望着天际仿若触手可及的夕阳,又哼起了那个不知名的曲调。
沉璎又听了一阵,也跟着哼了起来,哼着哼着发现自己竟然能合上,刚惊讶地想问聂丞檀这是什么歌,突然想到了什么,原本闭着的双眼一睁。
一段记忆涌上心头。
“瀛洲只有永恒不变的春与晨,只有你这里有不变的黄昏。”
“只怕我一离开,就再也见不到今日的日暮与晚霞了。”
“每个瞬间的霞光都是独一无二的。”
百年前有人如是对她说。
还有他所哼唱的这个曲调,那明明是属于嵇洲的靡靡之音。
她差点都忘了,这是她曾教给过一个人的靡靡之音。
似曾相识的话语,似曾相识的曲调。
三千大世界之大,大得无以言说,但同时到过仙界瀛洲和妖界嵇洲的,除了她这个万年来第一个飞升仙界的妖,就只有当初那个曾经被贬去妖界的仙了。
眼前这个人是谁已经很明显。
沉璎突然心生几分被戏耍了的恼怒。
她直起身来,一边翻过身,一边已经熟练地跨坐到旁边之人的身上,双手掐住了他的喉咙,一点点收紧。
聂丞檀受了惊,但是丝毫没有反抗,只不解地望着她,眸中仍映着漫天的红霞,但除了霞光便只剩她。
“怎么了”
因为喉咙被收紧,聂丞檀的话语有些变了调,更低沉沙哑了。
沉璎看到了他眸中倒印的自己,但只嗤笑一声,勾着一侧唇角说道“晏睢元,如果你敢告诉我,我留在这个世界一直陪伴着的,自始至终都是你,我现在就掐死这幅身体。”
明明是威胁,她却偏能说得千娇百媚。
被压在身下的男人垂了垂眸子,半晌才重新抬起眼睑,眸色黯了黯,原本伪装得天衣无缝的深情蓦然冷了几分,淡得失了色,连漫天弥散的绯光也无法再印进他的眸子。
“不是。”
他简单地否认。
沉璎知道他的性子,从来都是说一不二,也不屑于撒谎,冷哼一声,放开了手。
聂丞檀,也是现在已成了沉璎口中的晏睢元,极轻地清了声嗓子,就这么躺在地上,望着她问“如果我说是,你真的会掐死这副身体吗”
沉璎勾唇“你若不信,大可以刚刚就说是,试试。”
晏睢元是信的。
无情如她,将陪伴多年的躯壳说弃就弃,似乎完全说得通。
她就是来自嵇洲的一抹妖风啊,不会为了任何人和物停留的,偶尔起了玩性慢下几分,温柔几分,但终将拂过而去。
沉璎仍是坐在他身上没动,玩弄着自己的指甲状似漫不经心地问“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或许并不是状似漫不经心,而是真的漫不经心。
晏睢元“没有几日。”
沉璎突然意识到了,附在这副身体上的只是他的一抹神识。
也是,仙首大人可忙着呢,偌大的仙界瀛洲,三千大世界中大大小小的下界,都得由他管上一手,他哪有功夫为了她这么一个“无名小卒”,屈尊跑到不知是在哪个犄角旮旯的某个三千小世界里来。
“是一直躲在这小东西里吧”
沉璎自顾自握着手腕上蓦地出现的一个玉镯,通体莹白中又透着淡淡的水色,正是当初他将她赶到三千小世界来时,亲手交给她的。
而玉镯中的器灵正哆哆嗦嗦,已经被突然降临的这尊大佛吓傻了,沉默着一个屁都不敢放。
晏睢元微微颔首,没有否认。
沉璎又问“藏了多久了”
晏睢元答“刚来。”
虽然他答得含糊,但沉璎了解他,随即又是嗤笑起来“有你的啊仙首大人,都晓得躲进这么一个小玉镯子里偷窥了,瀛洲那些老古板要是知道了,怕不是连眼珠子都能爆出来下下酒”
晏睢元没有说话。
他一直不明白,同样是“仙首大人”这么一个简单的称呼,在别人口中说出来的每每都是尊崇无比,为何从她口中喊出来的就能旖旎至此。
沉璎见他不说话,微微伏下身,单手在他胸口上轻轻拍着“躲在玉镯子里偷窥不是好好的吗怎么舍得出来了”这不,刚出来就被她发现了。
不得不说他演技其实不错,她差点就被他骗过去了。
要不是当初在嵇洲的时候,她听他说仙界永远不会有日落与晚霞,所以对他当时说的话印象比较深刻一点,如今听到他发出差不多的感叹,再回忆他嘴里哼唱出来的她曾经教过他的曲调,蓦然醒悟。否则,差点就要被他骗过去了。
“你的任务结束了,我来接你回去。”
据说从来不会撒谎的仙首大人,此时非常自然地撒了谎,脸不红心不跳眼不眨,全然面不改色,眸色淡然。
他会出来,当然是因为,从来不为任何人停留的她,突然停下了步伐。
叫他怎么不在意
“我的任务结束了我的任务结束了我自然会自己回去,哪里需要您老来接啊。”沉璎低低笑着,突然把身子又伏低了几分,呼吸拂到了晏睢元的脸上,“不过,许久不见,你怎的不会脸红了以往你不是最擅长一边强迫我一边道貌岸然地道着歉,事后还只当无事发生过,我一靠近你你就反怪我不知羞,贞操牌坊立得老高”
晏睢元被她这样明着骂也没生气,只是随着她的话语想到了什么,面色突然有了一分似有若无的绯红,神情还是强装镇定地淡淡然,声音很轻“对不起,当时在嵇洲情况特殊。”
沉璎神色嫌弃地直起身,无语地撇开了眼“又是对不起,我不需要你的对不起,反正你破格让我得以进入仙界已经算是补偿,再加上我在仙界四处捣乱你也数次纵容,你我早已两不相欠,我会接过你递来的小灵器答应你跑到三千小世界来也不是为了你好心离开瀛洲,而是我觉得这小东西的任务挺有意思。”
器灵瞥了一眼仙首大人淡淡然的面无表情,又瞥了一眼自家宿主大不敬的神情,再看看她坐在仙首大人身上的动作嗯继续安静如鸡。
当初仙首大人把自己交给宿主的时候,它怎么没发现两人之间有奸情呢而且还是天大的奸情,它开始想自己继续听下去会不会有性命危险
晏睢元微微抿唇又没有说话。
沉璎站起身来还踹了他一脚“快走开,别妨碍我做任务,把这小道士的魂放出来,一想到是你在这副我看惯了的皮囊里,我就恶寒的不行。”
晏睢元微微撇了撇嘴“我也没说错,起码你在这个世界的任务早就完成了,你为什么还要继续留在这里”
沉璎乐了“我乐意不可以吗仙首大人你装深情装得很到位啊,我差点就被你蒙骗过去了。”
晏睢元“所以你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离开了”
沉璎“自然,我要陪这傻道士寿终正寝。”
晏睢元突然坐起了身,握住了沉璎的手腕,更准确的说是手腕上的玉镯。
沉璎神色一变“你”
话还未说完,她眼前一暗,眼前漫天的霞光和耳旁山顶的长风都消失不见。
再睁开眼,她已经躺在了一张柔软的床榻上,入鼻是瀛洲特有的明庭香。
她顺着香味望去,只见一旁的桌子上放着一尊做工精巧到极致的青铜熏香炉,淡淡的一缕轻烟从中弥散。
再环顾四周,干净整洁到几乎没摆放任何多余的饰物,她一眼就能看出这是谁的风格。
一时大意被拉回瀛洲了。
沉璎撇嘴,摸了摸自己的手腕,玉镯也已经被收走了。
也是,如果玉镯还在,她哪能如此清静。
她昏迷之前发生了这么多事,那没见过世面的小东西还不吵成被烧开的水
耳边没有器灵大惊小怪的嚷嚷,她竟然觉得有点不习惯。
思及此,沉璎心头微恼。
好端端的,他发什么神经
她在瀛洲各地瞎胡闹的时候,也没见他出面管教,她心甘情愿地跑到三千小世界去玩得好好的,他却来插上一手还把她弄了回来。
是不是有病
沉璎从床榻上起身,出了屋,望见周围环绕的五座耸入云霄的山头,便知自己果然是在云景胜境,他的地盘。
沉璎见四下无人,一溜烟似地跑了出去。
但其实她只听说过他住在五峰环绕的云景胜境,并没有真正来过此地,所以她一跑出自己方才所在的小院子,就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了,更别提要在迷宫一般的大小庭院里找到她要找的人了。
沉璎无语,神思一转间就已腾空升起,这下望得就远了。
“大胆,云景胜境里不可疾行更不可腾云驾雾,你怎的如此不识规矩”
突然,一声呵斥从沉璎背后传来。
沉璎听着熟悉至极的“大胆”二字,回头望去,就见两个陌生女子站在后头。
当初她刚飞升上来的时候,就已经将这两字听得耳朵起了茧。
谁能想到下界人人渴望飞升而至的仙界,规矩比地上爬的虫蚁还多,不可这样不可那样。或许就是因为瀛洲人人都有不俗的实力,所以才会有格外多的规矩来束缚。
但沉璎在嵇洲野惯了,最讨厌的,就是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