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儿郎当走到和尚身边,他“喂”了一声。
“秃驴,谢了啊。”
僧人终于转过了头来,看了他一眼。
请冷冷的目光,淡静平和,似乎与往常没有什么不同。可沈独感觉着,这目光有些奇怪,总好像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可具体是哪里,他又实在说不上来。
人坐在台阶上,那姿势少见地多了几分随姓,月白的僧袍衣袂和下摆便都软软地落在他身旁。
台阶再干净,也有些灰尘。
沈独走过去的时候,便已经看到了。
这时只坐了下来,就在他身边,俯身伸手将他那垂落的一片袖袍捡起,吹去了那沾着的一点浅淡灰尘,然后将之放在了自己掌心。
他垂眸看着,唇边笑意加深“一个人坐这里,在想什么”
僧人是个哑巴。
他当然不会回答。
所以意料之中的,沈独看见僧人沉默地看了他一眼,又转回头去,看向那一座巍峨的山峦,却一点也不生气,反而将他那袖子捂了,然后一挑精致的眉梢,又“喂”了一声。
僧人再次回首。
于是沈独那笑容中便沾染上了几分自得的恶意,也不知是出于真心,还是出于逗弄,竟然歪头看他,道“我猜,你是在想我。”
若此刻有旁人听了,或恐要为他此刻的厚脸皮大笑三声。
可偏偏坐在这里的是僧人。
他定定注视了沈独片刻,末了只浅浅地勾开了唇角,是抹极淡,却也极好看的笑。
沈独心一下酥了半截。
先是没忍住骂了一声“贼秃驴以色惑人”,后头又没忍住,一脚抬起踹了他一下,只是那白皙的脚掌却没带几分力道。
“怎么,你敢说不是”
或许,还真是不敢吧。
僧人眉眼低垂,面容比起昨日倒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添上了一种隐隐的苍白,还有几分不易为人察觉的寂落。
他微微一摇头,依旧不答话。
沈独却没看明白“摇头,是说不敢,还是不是”
僧人不答。
沈独最见不得他这要死不活、垂怜苍生的慈悲模样,心里面邪火起来,先前脸上那好人的表情便都收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妖邪气四溢的一声冷笑。
“上都被老子上过了,装什么清高”
“”
僧人掀了眼帘,凉凉地看了他一眼。
“咳咳”
沈独一下便装模作样地咳嗽了起来,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心底那一股奇怪的心虚,竟是“假戏真做”,一下岔了气。
脸红到脖子根,就连耳垂都红了些许。
僧人到底是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多表现出什么更让他难堪的来,只是低眉敛目,伸手拉了他右手过来,将自己被风吹得微凉的指尖,轻轻压在了他腕间。
山岚轻拂。
竹影摇摇,都落在他身,仿佛在那月白的僧袍上,画了稀疏的光影。
沈独能感觉到自己的脉搏,在对方的指腹下鼓跳,生动而且鲜活。一如昨日,他能感觉到对方在自己的体内
莫名想笑。
大约是如今元气尽复,他心情好吧,竟然又故意开了口“和尚,你知不知道,昨天我是骗你的”
压着他脉搏的手指顿了一顿。
可僧人没抬眼看他。
沈独注视着他的目光,却越发兴味起来,只在心里描摹他的轮廓,然后轻飘飘道“我不是没想过杀你的,只是后来改了主意,又不想罢了。”
人在绝境,总能做出一些平常做不到的事情来。
超越极限。
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超越自己的上限,也可能是突破自己的下限。
沈独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算是哪一种,可他知道,僧人最终选择了渡他,这便算是已经达成了目的。
旁的,也就不重要了。
这天底下的东西,从来只有他不想要,没有他得不到。
所以在说完这句话之后,他也没有半点的慌张,反而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僧人的神情,还凑近了他,懒洋洋地将下颌搁在了他稳阔的肩上。
一下笑得有些神经质。
“秃驴,说实话,你是不是也喜欢我”
第23章 顾昭的回信┃不空山北,闻君未死,憾哪
也。
用得可谓极妙, 甚而可以说极微妙。
同一个字, 可以是此, 也可以是彼。到底会听出哪一个意思,其实全看听者是什么心思,潜意识里又愿意怎么想。
沈独问完就没说话了。
僧人搭着他腕间脉搏的手指也没有移开。
只是两个人的距离实在太近了。沈独那一双沾染了妖邪气的眼眸就在咫尺之间打量着, 能清楚地看见僧人的耳廓,侧眸便是他长长的睫毛,慈悲的双目, 高挺的鼻梁, 微抿的嘴唇。
完美得如同上天的造物。
所以在僧人眼神闪动的一瞬间,他便看了清楚。
那是一种极淡却又极深的眼神, 只转过头来,默然地回视着他, 幽微的眸光中,第一次带上了几分显而易见的审视。
似乎, 是在分辨沈独这话的真假。
又或者在考量,他话里那一个“也”字,指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好半晌都没有人说话。
眼见着僧人不回答, 或者说, 是对方这审视的眼神,让他生出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比上次他碾死蚂蚁后他眸底那眼神更甚。
更让他不舒服
心里堵了一下,沈独唇角一勾,终是无所谓地将下颌收了回来, 嘲讽道“啧,真是一点也不上当啊。罢了,不喜欢就不喜欢。老子有的是人喜欢”
言罢已经直起了那没骨头似的身体,直接从僧人身边站了起来,嘴里却偏偏凉飕飕地意有所指“反正,这世上多的是口是心非的人。”
口是心非,也不知指的是谁了。
他手挣脱了僧人的手。
僧人还是不说话,双目悠远而深静,又向着不空山的方向望去了。山巅上那天机禅院磅礴的影子,映入了他的眼底,也仿佛落进了他的心底。
沈独是不知道那禅院有什么好看的。
旁人看到这禅院或许会想起很多,可眼下的他看到这禅院,只能想起那个出手干净利落、狠得不像佛门中人的慧僧善哉。
一时恨了个咬牙切齿。
若不是前夜夜探千佛殿,不意撞见此人,还为对方重伤,只怕他六合神诀的反噬也不至于提前发作,还让他如此地没有招架之力。
咳。
虽然好歹有惊无险地度过了,但这梁子算是结得深了。
心里面念头一闪,他站在台阶上,站在僧人的身边,负手仰望山巅那禅院,只问了僧人一句“和尚,我是个魔头,你该猜着了。如今禅院正在找我,你这般藏着我,不怕他日东窗事发,受人惩罚”
这一次,和尚沉默许久,但却慢慢摇了摇头。
沈独发现,跟哑巴说话,的确很考验人的耐姓。
而他恰好是耐姓不好的。
平白无故你摇个头,到底是不知道,还是不害怕,或者根本不在乎呢迷,真的是迷。
他有心想要问个清楚,可待要再开口时,山上却传来了洪钟之声。
“当”
层云荡开,鸟雀惊起。
沈独听见顿时一怔。
僧人却一下皱了眉,从台阶上站了起来,目中透出几分凝重的思索之色。片刻后,竟也没说跟沈独告别,便直接抬步向竹林外去。
看那方向,该是要上山。
“出事了”
往日不空山上敲钟,都是晨昏时的钟鼓,眼下这都是天色大亮、太阳出来的清晨了,没事敲什么钟
“有些不寻常啊”
望着僧人的背影,沈独喃喃自语了一声,末了神色却变得古怪起来“当初我撞破千佛殿可都没人敲钟,这回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心下实在是有些好奇。
有那么一瞬间,他又想偷偷跑上山去看看情况。毕竟自己如今修为已经尽复,且还涨了一截,即便再对上那慧僧善哉,总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吧
可转念一想,又觉不可行。
“一则此刻青天白日,撞钟恐有大事发生,说不准正在议事,山上戒备森严,没有那一日好混;”
“二则前夜侵入,他们怕已经有了警惕,逃也不好逃;”
“三则”
思考到这“三”时,沈独那手便抄了起来,撑着用手指,摸了摸自己的下颌,眸底闪过几分明亮之色,却是笑了一声。
“该去试试剑了”
倒霉了小一个月,如今好不容易恢复了修为,简直浑身舒畅,更不用说实力不跌反涨,可算是绝对的意外之喜。
正所谓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单单“知彼”是不够的,“知己”也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所以对眼下已经暂时渡过了最大危机的沈独来说,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去探听山上是什么情况,外面又是什么情况,而是熟悉自己全新的实力。
真正的依靠,也只有自己。
这般想着,他也不去看头顶上那禅院了,只回身走进了竹舍,打柜角取过了自己已经被洗干净的外袍披上。
免不了地,在心里面夸赞和尚一句“贤良淑德”。
但手底下半点没含糊,直接拉开了柜门,将压在最角落里的那一柄垂虹剑捧了出来。
许久没碰,上面已经沾了一层灰。
白玉似的剑身,在窗缝里透进来的那一线光的照耀下,温润而剔透,可那剑形却过于锋锐,甚至隐隐浮动着血气。
不同于其材质的平和,这剑本身,太冷太重,戾气太邪。
剑以“垂虹”为名,取“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之典,意则在“剑气如虹,垂天下首”。
在无伤刀之后,它便是他最爱、也最常用的兵器。
大约是救他的时候,将此剑捡回来,放在这里便没再动过,所以剑身上那斑驳的血迹都还在。一点一点,已经变成了难看的褐色。
可每一点,都在以当日的惨烈,提醒沈独。
他伸了手指,凝劲于指腹,只慢慢从冰冷的剑身上划过。上面所有残留的血污,都在他指腹这一股劲力下烟消云散。
眨眼间,又是那一柄令江湖闻风丧胆的垂虹冷剑。
唇边那隐约的笑意,终于真切了几分,也多了几分久违的锋锐。沈独长眉凤眼间,那璀璨得能扎人眼的锋芒,伴着那令人心惊的凌厉冒了出来。
此时此刻,谁敢说他不是
天下第一流的妖魔道道主
天高云淡。
有风无雪。
正是个试剑练手的好天气,沈独看了窗外一眼,便欲寻个僻静无人的地方,熟悉熟悉自己如今的实力,了解了解深浅。
可就在他刚重新走到门口,眼见着便要出去的时候,耳旁忽地一动,竟是听见了一点不寻常的动静。
脚步立时一停。
沈独一下回转身来,从那半开的窗向外望去。
不过三两息之后,便有翅膀扑腾的声音传来。
白影一晃。
一只头上长了根翎羽的幽识鸟,已然将那双翅一合,落在了窗棂上,也不知是不是认出来沈独,还喳喳叫唤了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