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应当镶嵌着一双紫眸的眼眶,此时却是黑漆漆的一片。
睁眼后,他又机械般将头扭了一百八十度,看向了身后的棺材,然后身体发出了“咔嚓咔嚓”的细碎声响,仿佛许久不用的零件生了锈。
那干瘪起皮的嘴唇稍稍动了动,很艰难地张开了些许,从里面露出一丝暗哑之声。
“清……舟……”他断断续续地嚅嗫,“清舟……去哪儿……了……”
“师尊!”无泪从碎片里爬起,还想冲上去,却被月归凝拦住了去路。
“别动!”月归凝一手抱着陆清舟,一手拦在无泪身前,双眼死死地盯着司空舜,脸色显得格外苍白,“他现在可不是个清醒的。”
“来人,快,快给老夫用绝命锁捆住他!决不能放他出去!”赫连大长老跺了跺脚,两旁的几名天魔宗弟子立即拿出一根根专门用来对付尸傀的特制锁链,团团围绕住司空舜。
“你……”司空舜视若无睹,却朝着大长老的方向迈出了沉重的一步,“是你……抢走了他?”
“到底是何人将你炼成了傀儡?”大长老不敢大意,一边以话分散司空舜的注意,一边引导着弟子们摆出了天魔锁命阵。
大阵一成,弟子们便纷纷抛出了锁链,那粗壮的锁链齐齐缠绕在了司空舜的身上,将他捆成了一个粽子。
“师尊!”无泪焦急地唤着,大长老却狠狠瞪了他一眼:“他不是你师尊,他只是一具尸体,一个毫无思想,只会听从主人之命的工具罢了!虽然可惜,但如今只能将其毁去,否则……必成大患!”
“喝!”锁链中的人发出了一声大喝,那锁链顿时绷得紧紧,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莫挣扎了!这天魔锁命阵法,就是老夫特意为你准备的!”大长老一挥拐杖,无数道黑色阴风卷向大阵中,将那被锁链捆绑之人团团围住。
“把他……还给我!”阵中,传来了一声怒吼,那气息彷如沉在火山底,随时要掀起汹涌的熔岩巨浪!
“收!”大长老急忙命人收拢大阵,可此时,司空舜身上的锁链,却忽然传来了“啪啪”断裂之声。
“吼!!!”司空舜大喝一声,身上锁链终是化作铜屑碎片,飞向四周,扎入天魔宗弟子们的身躯里,顷刻便吞噬了数条性命!
大阵顿时溃不成军,几名弟子想要赶紧撤回,却被司空舜一把拖拽了回去,撕碎捏扁,血雨顿时扑面而来。
看着面前那怪物行凶的残暴模样,众人都被吓破了胆子,双腿发颤地退了回去,也顾不上大长老的命令,爬上阶梯,只想赶紧离开这血腥之地!
“轰”的一声,阶梯上的弟子被一道无形之力碾压,眼看就要被压成一块块人饼。
“啊……宗主饶命啊!”
“弟子……弟子知错,宗主”
众弟子趴在地上,身子扭曲变形,一个个都吓得面色苍白。
他们终于想起了,这位魔尊生前便是一个残暴的暴君,死后……竟然变成了一具生命收割机!
“住手!”忽然,魔尊面前,多出了一道人影。
一道雪白身影,宛如挺拔的青松,笔直地矗立在险峻的高地,面对着即将塌下来的天顶。
“住手,司空舜。”陆清舟强忍着伤痛,冷冷地盯着司空舜,“我就在此!”
“清舟?”司空舜忽然停下了动作,脑袋僵直地歪在脖子上,愣了片刻,“陆……清舟……”
他伸出手来,摸向陆清舟的脸侧,像是在确认对方的身份:“你……是……清舟……”
那手极为冰凉,但动作却显得很是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珍宝。
“是我……”陆清舟稍稍松了一口气,以眼神安抚住月归凝和无泪,又拉开了司空舜的手,“住手吧,司空舜,莫要再添加你的杀孽!”
“陆清舟……”司空舜那张僵硬的脸上,忽然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笑得极为阴森可怖,“主人……要……陆清舟……”
“主人?”陆清舟浑身一怔,觉得不对劲。他刚想退开,却不防司空舜忽然出手,一把将他直接拖拽到了他的面前。
眼前忽然一晃,他整个人都被扛起,像是麻袋一般落在司空舜的肩膀上。
“放下他!”月归凝见状,急忙持剑杀来。
可司空舜却丝毫不顾自己的身体,稍稍屈膝,猛然一跃,便扛着陆清舟破开了墓室的墙壁,冲了出去……
陆清舟实在没料到,与司空舜阔别多年的相见,最后会变成这样——他被人像是麻袋一样扛在肩膀上,一路颠簸,颠簸到他几乎要吐出自己的内脏!
司空舜封住了他的灵脉,他发不出任何声响,也使不出任何力气,眼前的景色变了又变,换了又换,只听见风声呼呼作响。
不过,他想,这样也好,至少不用自己费尽心思去猜测那幕后之人,可以直接让司空舜将他带到那人面前。
他倒要看看是什么人在背后操纵魔尊,是不是和杀萧云飞灭口的是同一人!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司空舜的步伐忽然放缓了。
陆清舟感觉到,耳边喧嚣的风声渐渐止了,司空舜的动作变得迟缓,时而还会像是迷路的孩童,向四处探望,犹豫着选择方向。
陆清舟这才稍稍起身,努力扭头,向着司空舜的前方看去,却看见了一片波光粼粼、视野开阔的水面。
那湖犹如碧玉,犹如明镜,水面上时而掠过一两艘渔船,画出一道道涟漪。
天地一色,在不远处交于一线。
此时,那一轮火红的夕阳,正渐渐沉向那道水平线。
这里是……
陆清舟怔住了。
这里,不就是两人曾经定居过的那片湖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说好要带他去见什么“主人”的呢!?
司空舜的脚步终于在一片翠绿的竹林前停下了。
他站在竹林前,仰头看着林子深处,一站便站了很久。
直到夕阳落下,夜幕升起,林子里变得漆黑一片,司空舜也未曾再动一下。
“放……放我下来罢!”陆清舟脖子发酸,忍不住开口道。他怀疑,司空舜会不会又陷入了沉眠。
不过,司空舜听见了他的声音,全身一震!
他一顿一顿地扭过头,黑漆漆的眼眶里似乎流出了一道黑线。
“清……清舟……”他缓缓起手,将陆清舟从自己的肩膀上放下,却换了一种姿势,将人横腰抱起,锁在怀中,“清……清舟……”
他似乎只会念那两个字,翻来覆去地念叨了数十遍,忽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迈开了腿,忽然冲进了竹林里。
“回……回家!回家!”
“司空舜,你放我下来!”陆清舟甩手一记肘击,狠狠地捣在司空舜的下巴上。
可司空舜完全感觉不到痛,陆清舟的攻击如同隔靴搔痒,完全影响不到他。
他抱着陆清舟,也不知是凭借着何种感官,竟然轻车熟路地朝着当年那木屋所在的地方跑去,口中不停地唤着:“清舟……回家……”
“你清醒点!”陆清舟咬着牙,“那早已是过去,不复存在了!”
“回家!”无论陆清舟说什么,都无法打消司空舜的念头。
他一鼓作气,在林子里乱冲乱撞,撞得竹子瑟瑟发抖,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拨开一层层竹子,很快,就看到一片开阔之处。
那里的竹子早就被拔除,地上却留着一棵棵刚刚破土的竹笋。
土地上早已长出了过人高的杂草,但却留着一圈插篱笆的印子。篱笆印子中,只剩下一片木头桩子,像是早已有人将安置在此处的屋子连根拔走了一样。
“家……回……回家……”司空舜瞪大了黑漆漆的眼眶,呆滞地站在正中,口中喃喃地念着。
“那个家早就不存在了。”陆清舟趁机挣脱开司空舜,落足于地。
那栋竹屋,应当是被司空舜自个儿给移走的。
但可惜,司空舜移走的只是个外壳,当年两人共筑的“家”,确确实实早已不复存在。
“在!”司空舜急忙反驳,头木讷地点着,“在的!”
他忽然一拍脑门,跳到林子里,那可怜的竹子们便遭了秧,被像是杂草一样连根拔起,又一次发出了萧萧声响。
趁着司空舜一时忙于和竹子打交道,陆清舟的脚步渐渐退后,退到竹林边,见前面司空舜还在专注地捯饬竹子,便脚下一转,飞快地匿了踪迹。
虽然逃出了司空舜的视野,但陆清舟不敢将这么个随时发作的大魔头丢在这里不顾。
他转瞬便回到了镇子上,好不容易才找到个修真小门派,让他们给正道同盟,特别是归元宗传信,告知有关司空舜的消息。
之后,他便在那小门派找了个清静的地方借宿,这才顾得上治疗尚未痊愈又添加新伤的身体和妖丹。
只是,这份清静并未持续太久。
次日一早,小镇上便传来了噩耗,说有东街上有一个疯子,横冲直撞,见人就砍,已经伤了不少人。
镇子上大多是凡人百姓,就算是官兵,也抵不过那疯子一拳一脚。
于是官府就求上门派来了,那小门派的掌门听闻后,眉头皱得都快拧成了结,对陆清舟哭丧着脸:“道友,你看眼下该如何是好……”
陆清舟听他描述,顿时就明白了。
老掌门今年已有百来岁,修为不过筑基后期,放在司空舜面前,便是一招都接不住。
他这小门派也不过是个介于凡间和修真界之间,不甚入流的宗派,就算让门内弟子们出手阻止,恐怕也和凡人没什么区别。
可是,论道义,他们无法弃这镇子于不顾,毕竟门内不少弟子,可都出身于这方土地。
“是在下莽撞了!”陆清舟急忙抱拳道歉。
若不是为了给归元宗和正道送信,他也不会逃离那魔头身边,却反而把那魔头引到这镇子上来。
镇子上所有的血债,恐怕都得他来背负……
“道友,请归门派弟子先去疏导城中百姓凡人,切莫与那‘魔头’正面起了冲突。”陆清舟一边道,一边抬腿走出了门派大门。
“道友?道友难道你要去?”老掌门见状,急忙阻拦,“那疯子修为高深,老夫远观一眼,便知不可为,道友可千万别……”
话音未落,老掌门忽然收了声,住了嘴。
只见陆清舟抽出了一把灵剑,全身气息陡然一变,透出的威压猛然上涨……
“你……哦,不,您,您竟然是……”老掌门眼睁睁看着陆清舟的修为突破了他所能认知的界限,吓得魂不附体,“原来是仙人驾到!老夫有眼无珠……”
“道友快起,莫再耽搁!”陆清舟丢下这一句,便御剑飞向镇子的东街。
虽然他并不太认路,但是飞上高空,一眼望去,他很快便知道司空舜的下落。
毕竟,那一带的房屋建筑,几乎都快被暴走的魔尊大人拆完了,露出了一大片废墟之地。
此刻,司空舜依然不肯罢休,挥舞着手中的一只石狮子,来回摔打,砸得一地碎屑。
“清舟……你们把他还回来……”
“司空舜,”陆清舟站在高处,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那修长的身影,声音冰冷得连自己都不认识,“为了防止你再造杀孽,还是让我早日将你送入轮回罢……”
说罢,他手中燃起烈阳真火,刚要施展招数,却见面前黑影一晃,那燃烧着火焰的手抵在了一栋厚实的“墙壁”上。
司空舜像是完全不知什么为痛,哪怕胸口被熊熊烈阳灼烧出了黑烟。
他趁着陆清舟为之一愣,一把抱起了陆清舟,极为爽快地弃了满地废墟,直冲那片竹林的方向奔跑,语气显得急促而雀跃:“回家!回……回家!”
陆清舟:……
他默默地收回了手,抬眼看了一眼城里的废墟,以及瑟瑟发抖的凡人。那些凡人和小门派的弟子此时终于松了一口气,用一种无比感激的目光望着他。
他怎么感觉……自己被用来献祭了?
罢了,若是能让这魔头稍稍安稳些,不要出来未祸凡间,倒也好。
陆清舟素来以匡扶正义为己任,说得难听点,便是有那么一点点的圣母心。
以目前的状况看,他不入地狱,谁入?
然而,这“地狱”却一点都不阴森可怕。竹林里,出现了一座围着篱笆的竹屋,院子里的一草一木都与当年那一栋别无二样。
司空舜推开屋门,屋子里的家具摆设也全都复原,陆清舟不知,原来这魔头竟然还是个出色的木匠!
他被轻轻地放在了铺着不知从哪里寻来的软被的竹床上,竹床旁的木桌上,还摆放着好些干净的果子,新鲜得很。
“清……清舟……”司空舜捧起果子,笨拙地递到陆清舟面前。
“你不必如此……”陆清舟挥了挥手,那果子便滚了一地。
可司空舜明显不放弃,硬是又把果子一个个找回来,擦了擦,重新递给陆清舟:“你……你喜欢……”
“……”陆清舟抿了抿嘴唇,苦涩一笑。
他都成这副模样了,竟然还记得自己的喜好?
这又是何苦?
“清舟……”司空舜就像是一只犯了错的大型犬,蹲在陆清舟的脚边,神色恹恹,委屈巴巴。
陆清舟无奈,只得叹了一口气,打算拿起果子啃一口算是应付。
可他刚一伸出手,就被司空舜一把拉住,直接埋入了怀中。
“放开我!”陆清舟怒道,暗暗运气……
“清舟……是我的……不放……”司空舜全力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