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账房先生也走的时候, 天色已经黑透了。
乔小凝几人一直在外面做事, 不敢进去打扰, 直到她送走了账房先生, 这才小心翼翼的去敲了敲书房的门。
里面传来一道怏怏的声音“进来。”
少女将雕花木门推开,只见里面的少年正低着头不知道想些什么,乔小凝见他这幅模样, 不敢说话。
半晌, 谢缁椹抬起头来瞧她,轻轻道“丫头,明日帮我准备些浓茶吧, 太困了。”
其实乔小凝知道他不是困, 他是早年欠下的东西太多了,账房先生直接跟他走账, 他根本就招架不住, 像是听天书一般。
怎么能不困。
少女看他那副模样,不知道对方是不是知道了绾绾仙子的消息,总觉得他眉宇之间带了丝苦涩。
乔小凝没再多言, 点了点头。
后面谢缁椹又在书房呆了许久, 就着壶浓茶,拿着算盘, 将它拨弄的噼里啪啦一阵响, 就会停顿下来, 在纸上写点什么, 然后再继续拨弄算盘, 直到了深夜才停了下来。
第二天,少爷心心念念的绵贯众老夫子也来了,对方已经年过半百,鬓发斑白。
谢缁椹见到他时却开心的像个孩子,上去托着老先生的手便往书房拽,拽的老先生拿着烟袋便要打他。
这么久以来,少爷好容易有些笑脸,乔小凝于是对那位绵贯众老先生愈发恭敬了。
绵贯众到了傍晚才走了,谢缁椹在书房里跟他学了一整天,还没来得及消化消化,账房先生便又来了。
于是又是一次天色大黑之后,乔小凝打着灯笼将人送走。
而谢缁椹就着浓茶,在书房又写写算算半天,终于肯睡去了。
一盆盆刚从井里打出来的冷水,却从没有间断过。
如此过了半个月的日子,这天谢缁椹突然早起。
乔小凝看着他眼下的青色,一边帮他更衣,一边试探着问“少爷为何要起这么早,不怕下午又困么”
少年抬着两只胳膊,抬着下巴方便她伺候。
对方盯着黑黢黢的屋顶老半天,淡淡道了句“以后可能都要这个时间起了。”
于是少女不再说什么,只能又去接来一盆冷水,给他沃面。
一大早,天都没亮,谢缁椹便去了书房,点着一只油灯就着还未消下去的启明星,又开始算账。
如此又过了七八天光景,天气已经大热,谢缁椹穿着繁袍坐不住,换上了单薄的衫子,冷水沃面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而与之前最大的变化便是,绵贯众来的时间和次数越来越少,谢缁椹一个人呆在书房的时间越来越长,账房先生与他对账的时间也由原本的一个时辰,增长为两个时辰。
谢缁椹像是在赶路一般,每日天不亮便起,然后拿着算盘在书房一坐便是一天,后来他开始和大奶奶申请去各处商铺转转。
大奶奶刚开始不答应,后来却道“你还在禁足期,本是不允许如此的,但你既然三番五次的提了,便给你备顶轿子,每日晌午出去,中午便回。坏了规矩,就取消了这个。”
这话是乔小凝传达的,她只知道在听到这个的谢缁椹一扫多日的疲惫,开心的一把将她抱住。
但也只是轻轻一下,抱住她之后便立即松开了,他兴奋的又跑去用冷水沃面,然后换了一身衣服,坐在书房中一边算一边等待轿子。
乔小凝是跟着轿子的,走了几日她便发现谢家的商铺真是多的不行,城东城西天桥每搁几条街便要安置一间。
谢缁椹每次都恨不能赶完所有的地方,中午随着轿子回去,乔小凝必须要猛灌几大碗茶。
累倒是不累,每到一处商铺,她便只负责歇着等着,就是太热、容易出汗。
后来有次她吃茶的时候被谢缁椹瞧见了,也不知道怎么那么不巧。
少爷回去之后都是要在书房坐着的,从来不招呼她们,乔小凝等人只需要算着时间进去添茶就行了。
那天乔小凝真的是渴的厉害了,抱着茶碗喝了整整一壶,还觉得不够,拿了壶青葙新烧的,便吸溜着一边说烫一边又喝的要紧。
几个丫头都去厨房领饭了,只剩她一个人,也不用顾及形象,于是便没规矩了点。
等她转过头时,就看到了门外轻轻皱着眉头的谢缁椹,对方隐隐压着唇角也不说话,就那么瞧她。
乔小凝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了,都看到了什么。
她也不敢说话,以为对方又要骂自己没规矩,丑人多作怪之类的,赶忙忍着渴放下茶碗端端正正坐好了。
乔小凝吓得拿眼睛偷偷瞥他脸色“爷找我”
门口的少年却沉着脸一句不说便走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水西却给她捧来了一碗甜汤。那甜汤煮好之后便一直在凉水里,天热的时候喝一口,整个人都要抖个激灵。
别提多舒坦了。
乔小凝望着拿碗甜汤却不敢碰,她吓得睁圆了眼训斥水西“这不是爷的解暑汤吗,怎么端这儿来了”
水西只说是爷吩咐的,啥也不知道。
气的乔小凝又训了她几句,端着拿碗冰冰凉凉的汤便回去了。
主要是他们院子里规矩多,既继承了先人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又比旁人还要在乎礼仪规矩。
除非突然来了客人,否则绝没有给厨房添麻烦的先例。
每个院子的东西也都是固定的,多要一份也没有,之前乔小凝去帮谢缁椹要桂花糕的时候,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从没有多余的东西。
所以这一份解暑汤乔小凝若是吃了,少爷便没有了。
可是谢缁椹每日早起晚睡、中午还有顶着毒辣的太阳在书房里坐一天,不吃碗解暑汤那可是真的容易中暑的
故乔小凝一点都不敢耽搁的给人送了回去。
当时谢缁椹正在用饭,他脸上热出一片红来,热饭热菜一吃便是一身汗,脑门和鼻尖上都晶莹一片。
青葙正拿着扇子在后面帮他扇着,却一点用都不起,谢缁椹的衣衫还是轻易便湿透了,变成了透明的模样。
少年瞧见乔小凝的时候一愣,不知她这时候怎么来了,眉眼之间刚要兴起几分柔和笑意,他的目光便落在少女手中的碗上。
下一瞬,少年的笑意散了个干干净净,不仅如此,就连原本的平静都难以保持,唇角又沉着往下落了几分。
乔小凝以为他吃腻了这些东西,放下手中的解暑汤走过去,“怎了爷,奴婢来帮您布菜”
谢缁椹却半点也不理会她的马虎眼,指着那碗解暑汤“不是让人给你送去了吗,怎么没吃”
乔小凝装傻“奴婢身子虚寒,消化不来这么冷的东西。”
少年压着唇角,问她“丫头,什么时候学会跟爷撒谎了”
最近谢缁椹的气质越来越像大奶奶,尤其是生起气来的那副样子,竟让乔小凝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低着头,嘴硬“奴婢怎么敢跟爷撒谎”
对方锐利的目光却像是能穿透她的灵魂一般,他沉着声音,“爷就算再没能耐,也不可能让自己的人渴着。拿去吃了。”
乔小凝不动,“爷,奴婢真的吃不来”
她还没说完,谢缁椹便端着那一晚解暑汤倒在了院子里,一滴都没剩。
少女望着拿碗解暑汤,心想着这不是浪费吗,一位主子就这么一碗汤,怎么就这么倒了呢。
之后每天再给乔小凝送解暑汤的时候,她再也不敢推脱,都给喝的干干净净。
不光如此,每次乔小凝跟着轿子出去的时候,谢缁椹到了商铺都会让她去路边买酸梅汤或者凉茶,不去还生气。
这人真是,简直像个神经病。
这样兵荒马乱的日子,某一日终于停下了。
乔小凝那天晚上正在给忙了一天的谢缁椹按摩,对方躺在塌子上闭着眼睛,一脸的疲惫。
就在安静的只有火烛毕剥声在屋内响着的时候,少年轻柔开口“丫头,明日不去转商铺了,你帮我去见一趟叶兄。”
身后的少女的指法按在他头皮上,柔软的指腹,轻柔的力道,舒服的整个人都昏昏欲睡。
她在他头顶应了声“哎”。
声音就像是黄鹂鸟一样,柔柔软软,甜甜糯糯,好听的紧,谢缁椹觉得着声音直接顺着他的天灵盖便进了脑子。
让他怔忪了一瞬。
很快,少年便来了睡意,摆摆手让她回了。
谢缁椹从小就没有让人夜里伺候的习惯,这一点是真好,也不需要她们几个轮流值班,回去踏踏实实睡觉就可。
第二天,乔小凝照常起来伺候少爷穿衣服,她专门挑了一身薄衫。
最近天气越来越热了,谢缁椹又从小就怕热,还要坐在书房内一整天,更要热上几分。
谁知她刚拿出来衣裳,谢缁椹却突然出口“丫头,帮我挑一身郑重些的衣服吧。”
他那句话说的轻飘飘的,却让少女好一阵儿愣怔,然后猛地想起来,今日已经是初三了。
绾绾仙子出嫁的日子。
这几日累的厉害,都让她把这事给抛在脑后,忘的一干二净了。
少女掀起眼皮在谢缁椹脸上看了一眼,什么都没说,又把那件薄衫放了回去,重新挑了一件郑重的华衣繁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