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醉花楼注定不会太平,因为就在大家瞧着热闹的时候, 醉花楼鲜少露面的老鸨突然出现在了二楼的露台上。
他在几个龟公和店小二的陪伴下, 望着一楼被人逼到角落里的铃荛, 目光冷淡萧肃,那种眼神瞧过去,更像是望着一件物事而不是一个人。
铃荛形容狼狈的瘫在走廊里, 谢缁椹虽然走了但她腿还软着, 抖着身子,一时间站不起来。
老鸨就这么立在二楼露台上, 一手背在身后, 一手轻轻搭在露台边缘的围栏上, 不动不摇,一直淡漠地瞧着那边。
走廊上跌坐的铃荛闭着眼睛喘了几口气, 片刻后, 似是感受到了这道不寻常的视线, 身子一僵,立马转头瞧过去。
等瞧清来人后, 跌坐在地上的女子瞳孔猛地一缩,然后伸出带着伤痕的双手,带着颤意扒住墙缝慌忙爬了起来。
不带片刻停留的, 女子踉跄着步子, 晃晃悠悠走了。
比起走, 那副样子更像是落荒而逃。
店小二跟在老鸨身后, 站在二楼露台上, 在第一时间就拱手跟大家说着好话,将那些看热闹的恩客给请了回房。
一开始还有不愿意的,直到小二哥吩咐每个楼层的龟公和丫鬟挨个房间去关了窗子,这才得以消停。
铃荛走后,露台上的人影也没再多留,过了一会儿便带着重重人影回了。
然而并不是回了,老鸨和龟公们兵分两道,一道浩浩荡荡地前往醉花楼内铃荛的香闺,手握竹板。
另一个形单影只的,则踩着内部另设的楼梯直接上了六楼。
而此时,婠婠仙子正在屋内抚琴。
许久之后,她隔着一层珠帘望向外面抚平心性、已经睡下的男子,这才渐渐停下了琴音。
穿着单薄的女子面上没有起伏,阖着双眸地坐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长长的琴身将她衬得格外瘦削,孤独。
须臾,琴架后的女子眼睫轻轻颤了两下,她起身走到窗前,伸出细长的柔夷,推开了半扇窗子。
前半夜下过一场雨,让刚带了温度的天气再次冷了回去,就连吹进来的风带着萧瑟的凉意,刺骨的厉害。
女子轻轻呵出一口气,望着它凝结成白雾又散开,消失在空气里。
实在是有些冷,绾绾仙子也没再多瞧,伸手合上了窗子,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
这口气才刚叹完,房间的雕花木门便被人不期然推开,轻轻的响动没有吵醒屋内熟睡的两人,只是引得窗前站立的女子回头瞧过去。
她清冷的眉眼间闪烁着一道细长的红胭脂,和着轻薄似纱幔的衣衫,给那张倾国倾城的脸增添了几分艳色,然而却没给人带去半点人间烟火。
绾绾仙子仍是遗世独立的。
门口的男子走进来,抬手拨开珠帘,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强大的气场让人无端生怯,“她在这儿了”
对面容貌倾城的女子对他盈盈施了一礼,轻轻点头“被铃荛施了催眠术,仍在里面睡着。”
男子没动,仍是瞧着她,周身的强大气场让他带着一股厚重的威压,他居高临下瞧着面前的女子,“听你的丫鬟讲,那件事你答应了”
亭亭玉立的女子身着轻纱,垂着眼帘,将眼尾那条细长的红胭脂完全暴露出来,带着点明晃晃的诱惑,但她周身干净的气质将其整个包裹,带着一点腾云驾雾的仙气。
好似不小心落入凡间的天上人。
她脸上不见波动,缓缓应了句“是,婠婠应了。妈妈。”
男子周身强大的气场这才收敛了两分,抬手在她头上拍了拍,像是大人在拍小孩子一样,动作轻柔、充满恋爱,然而眼中却不见一丝温情。
他轻启薄唇,吐出三个字“好孩子。”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男子不再停留,他拨开珠帘走到门口,就要迈出门槛的时候却突然顿住身形,又走了回去。
只是这次没有去珠帘后面,而是走到美人榻旁,停在了谢缁椹面前。
男子用那双淡漠疏离的眸子从头到脚将人打量了一遭,负手站在一旁,冷淡萧肃。
片刻后,珠帘后的女子瞧他仍不肯走,忍不住唤他“妈妈”
负手而站的男子听到呼唤回头瞧过去,隔着晃动的珠帘直直瞧进对方的眼睛里,不容逃避“就是为了他”
女子不答这个问题,只是面容平静的开口“谢公子刚睡下,妈妈不要吵醒了他。”
听到这句不卑不亢的话,男子终于感兴趣的勾点唇角,他身形颀长、繁复华袍,气质疏离。
瞧上去像是个不问世事的高尚隐者。
可说出的话却犀利而直白“谢家的嫡长子,不学无术、心思直白,惹了烂摊子从来都是靠别人收拾的一个草包我竟想不出,你究竟看上他哪点”
“妈妈罗列的这些东西重要吗”珠帘后的女子也勾起唇角来,露出点点笑意,那张倾国倾城的脸瞬间就像是活了一般,带着明艳动人所不能及的色彩。
美的似真似假。
珠帘外负手而立的男子没理这句问话。
婠婠仙子便继续“或许对这世上绝大多数的女子来讲,这些很重要,她们希冀未来的夫君可以给她们依靠。可是对婠婠来讲,这些东西半点价值都没有。”
她声音平静,不带任何波动。
清晰的诉说着自己的想法。
“醉花楼的一个清倌求的是什么,妈妈比任何人都清楚明白。只要有人能帮婠婠赎身,离开这片浮华之地,对方是谁、有无前途,半分都不重要。”
女子掀起眼帘透过珠帘迎上男子的目光,“谢公子不是第一个说要帮我赎身的,我听了这话内心理应无半分波动。可是他说让我等他的时候,从那双眼睛里我看到了一片赤忱,所以我信了,执意等他至今。”
珠帘外的男子轻笑,刺破真相“可你刚刚已经答应了我的要求。看来这位赤忱的谢公子,并没有能够帮你赎身。”
“妈妈说的不错。”绾绾仙子垂下眸子,再次将那道眼尾的红色胭脂显露出来。
醉花楼的消息比旁的地方都要灵通,所以谢缁椹为娶绾绾仙子被禁足一个月的事情,早就传遍了。
所有人都以为婠婠这次是一定要离开了。
因为从没有哪个公子哥这么傻,三天两头拿着银票往醉花楼里跑,只是为了和婠婠仙子吃茶聊天,到最后还因为要娶一个清倌和家里闹的不可开交。
绾绾仙子想到这,视线轻轻落在谢缁椹脸上。
她瞧着对方尚带着几分稚气的英俊脸庞,回忆起对方每一次看到自己换衣服都会低下头的羞赧模样。
纯情又让人着迷。
人越是缺什么便越喜欢什么,风尘姑娘最喜欢将良家少男带坏。
她是婠婠,是清倌。可她终究生活在风尘里。
所以谢缁椹越是羞赧,她便越喜欢在他面前一遍遍的脱去衣衫。
可少年竟然出乎她意料的,一直没有逾越。
直到那天,纯情而又执着的少年临走之前望着她,眼中一片怜惜,他对她道“回去之后在下便会向父母坦诚,谢某想娶仙子。”
对方的眼睛里闪烁着明亮的光芒,说完这话便快速低下头冲她鞠了一躬,然后转身走了。
但那个闪着光的眼神却一直印在清倌心中。
有很多时候,婠婠仙子都觉得谢缁椹是懂自己的,懂她在虚无华彩下的孤独、落寞,所以对方每次望过来的眼神都会带着怜惜。
也从不逾越、轻薄于她。是位真正的君子。
回忆到这儿,珠帘后的女子抬手覆上胸膛,感觉着那里的荒芜一片,瞧了熟睡中的谢缁椹最后一眼。
她轻启朱唇,露出点银边的牙齿。
平静道“但婠婠不再等谢公子不是因为他没能够帮我赎身,而是因为他眼中的赤忱不在了。”
珠帘外的男子不懂她的落寞和孤寂,只是嘲讽“在醉花楼混迹这么多年还能信任一个恩客,你真是蠢的可以。”
是啊,蠢得可以。
可她在醉花楼这么多年,孤寂落寞了这么多年,好冷啊。
翌日,天色刚蒙蒙亮,谢缁椹便抱着乔小凝走出了醉花楼。
他没休息好,眼下带着一片青色,睡得发皱的袍子将他平日里的那点潇洒给抹去。
街上这时候还没人,就连集市都没开张,只有天边一颗启明星冉冉升起。
怀中的人仍在熟睡,谢缁椹瞧着那张平静的脸,想起婠婠仙子对他说的话语。
“催眠术的劲儿还没过,大概再有一个时辰便好了。”
“对了,谢公子。下月初三,是婠婠大婚的日子,公子记得来瞧瞧我。”
独自站在街上的男子,抱着怀中的人,望着远处的天幕,闭上眼睛长长的出了一口气,等再睁开,里面比之之前的清亮,已经多了丝怆然。
他一步一步抱着人往回走,越过一户一户的人家,望着渐渐亮起来的天际,回想着那句“下月初三”。
绾绾仙子不等他了,是他没用,说了要娶她回家,却没能做到
绾绾仙子不等他了
过了一会儿,一滴温热的液体落进衣衫内,消失不见。
走了谢府门前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大亮了,谢缁椹正要上前敲门,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轻响,有谁唤了声“谢兄”
这一声呼唤含着沙哑,比平时的温润多了丝焦急。
谢缁椹回过头去,看到一个身着华服、气度不凡的男子,怔了怔才唤出一句“叶兄怎会在此”
叶合眼下也是一片青色,身上依旧是昨日那件衣裳,他立马摇头,眼睛盯着谢缁椹怀中的人“先不说这个,乔姑娘有无大碍”
乔姑娘
对方神情着急,谢缁椹赶忙答他“她没事,只是中了催眠术,一时半会儿醒不了。叶兄是一夜没睡,在这等着我们”
叶合听说乔小凝没事,这才放下心来,脸上焦急的神色散去半分,对上谢缁椹的眸子“此时说来话长,改日再与谢兄解释。”
他再次将眸子落在沉睡的女子面上,犹豫了又犹豫,终究还是将心里话说了出来“希望谢兄以后别再带乔姑娘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了,此次有惊无险,不代表下次还能如此”
叶合说的郑重又严肃,这让谢缁椹心中的愧疚又扩大两分。
半晌,他应他“我谢缁椹发誓,以后定不会再让别人动她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