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之后, 上弦月便从东移到西, 渐渐落下去了, 到了后半夜, 连星辰也不见了踪影。
只有夜风还在轻轻的刮着。
谢缁椹着急的跑出去之后, 看到走廊上站着的龟公便过去抓人, “带我去找铃荛, 快”
龟公被他这么一抓一吼,顿时有点傻, 他轻轻皱眉, 脸上的横肉便纠结在一起, 像极了发火之前的征兆。
然而谢缁椹却抓着他不放, 加大了力气,重复“带我去铃荛的闺房,现在”
龟公当然认识谢缁椹, 谢家的嫡长子, 之前三天两头过来找绾绾仙子聊天,别说他了,就是整个醉花楼的恩客怕是一多半都要认识他。
但他迟疑着不肯动,因为醉花楼的规矩, 从来没有一条是可以擅自打扰恩客行欢的。
但好在一旁的小二哥来了, 手中还捧着那个厚厚的花名册, 他看到谢缁椹和龟公纠缠在一起的模样, 以为两人发生了不快, 赶紧过来劝架。
“谢公子怎么了这是, 是醉花楼哪里招待不周吗”
谢缁椹瞧见是他,便松开了龟公一把抓住小二,“铃荛呢她把我的小厮带到哪里去了”
小二哥瞧着他脸上的怒气,仍带着不解“怎了谢公子,如果小的没记错的话,是您亲自帮他点下的铃荛仙子”
“没错”谢缁椹被他提醒了这一点之后,心中的恐慌和内疚扩大两倍,但他面上却仍带着狠厉的模样,那一双阴鸷的眼睛刺他“我现在反悔了,想带着小厮回府,不可以吗”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店小二听他这么讲,立马伸手请人“谢公子请跟我这边来。”
谢缁椹听他没再跟自己周旋,脸上的怒气这才消了几分,跟着他踏进了回廊。
醉花楼是京城第一青楼,这个称号名不虚传,但就说它的占地面积和仙子数量,就要比旁的青楼小馆多出几倍不止。
里面的安全、保密设施更是比旁的地方要好出许多,基本上每隔一间厢房都会站着一位龟公,而每间厢房除了仙子自带的替身丫鬟外,一条走廊尽头都会立着一位额外站立一位伺候的使唤丫鬟,或者麼麼。
整栋楼经由大手笔的设计之后,更是环环绕绕,宛如一个迷宫,每个转角处都会有四到五个分叉口,条条通往不同的方向。
如果不是有人领着,自己擅自在里面绕的话,肯定要被绕晕。
但谢缁椹着急,他怕晚上一分乔小凝便会贞洁不保。
会因为他一个恶劣的玩笑而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他是真的怕,怕到手中的扇子几乎要拿不住,一颗心跳得七上八下。
他甚至难以想象,如果乔小凝真的出点什么事情的话,他该怎么面对那个人。
她人虽然长得不俊,但却有着一颗玲珑心,每每都能猜透他的意思,和谢府中每个下人主子都能周旋的很好。
那是个很聪明的人,会说话,低调安静,不争不抢,十分讨人喜欢。
会唱小曲,会给人按摩,会帮主子排忧解难,说话温柔和缓,会在帮他拿衣服前编出来一大堆话哄他开心,会将他的每一个吩咐都做到完美
她很好很好很好,还有一点谢缁椹一直不肯承认,那就是,其实乔小凝一点都不丑,真的,她一点都不丑。
那是个十分清秀的姑娘,他娘亲把乔小凝、青葙赐给他就是想把这些人留给他做通房的,可是那时候他和娘亲正水火不容。
所以他把一肚子火气全撒在那四人身上了。
他现在后悔了,他怕极了,他觉得自己真不是个东西
瞧瞧他都干了些什么,竟然要把一个姑娘带进京城最大的青楼,丝毫没有考虑过对方的安危。
甚至还为了一时好玩,给她点了个女人点了个苏曼荇再三警告他不要碰的女人
一路上,谢缁椹脑袋乱极了,他慌到整张脸苍白一片,头上冷汗串成珠子滑落下来。
他想着,如果乔小凝换个主子,哪怕是跟着四院那几个天杀的狗东西,都要比跟着他这个谢府的正宗嫡子要好上千倍百倍,不必受此羞辱
跟着他这种主子做什么,跟着他这种不学无术,什么用都没有的主子做什么,只会拿她们撒火泄气
谢缁椹回忆着婠婠仙子跟他说的话语,一句句、一字字都像是钉子,挨个扎进他的心里。
“她精通催眠术,喜欢将恩客绑在床上”
“醉花楼内不少姐妹也曾和她有过磨镜之好”
“尤其喜爱充满刺激的事物,滴蜡,鞭打”
鞭打,滴蜡刺激的事物
乔小凝的皮肤那么薄,她能忍得住这样的疼吗
他连一根手指都舍不得动的丫鬟,怎么就能拿去给别人随便折磨呢。
谢缁椹忽然想到乔小凝瞧他时那双干净清澈的眸子,仿佛一池清冽的酒,望过来的时候便能觉出对方的干净、澄澈。
若是这么个人儿便因为他脏了因为他而寻了短见
谢缁椹想都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他抹了一把脑门上的冷汗,踉跄着走到一旁扶着走廊上的柱子,手中的折扇再也拿不住,“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他感觉着自己已经隐隐发软的双腿和抖得不想的手,整个人像是要昏厥一般。
从小到大不曾受过欺负、遭受过挫折的谢缁椹,第一次感觉到满心的绝望和无力,他望着前方不见尽头的回廊,突然生出一股回天乏力的无望。
都这么久了,他在去婠婠仙子的香闺之前乔小凝就被掳走了。
而他竟然还坐在绾绾仙子的香闺里若无其事的吃了两碗茶直到现在才想起来去找人,可是怎么这条路这么长,仿佛有拐不完的弯
一滴冷汗从脑门滑下,砸进少年的眼睛里。
那滋味刺的他眼睛生疼,顿时含满了泪水,睁不开。
谢缁椹甩了甩抖得不行的胳膊,又锤了锤整个发麻,动弹不得的双腿,愈是着急愈是动不得半分。
他扶着走廊上的柱子挣扎着想往前走,然而努力的半天却只挪出一步。
从没有这样绝望过,从没有这么无力过。
他瞧着前方带路的小二哥的背影,咬了咬牙,用力扇了自己两个嘴巴,将混沌一片的脑子打清醒了。
不能倒下,不要愧疚。
在找到她之前,什么都不要想,还有希望,还有希望
再找到她之前,什么都别想,快去找她,她还没事
自我安慰了片刻,脑中那股不受控制的麻意终于退散,谢缁椹也终于迈出了一步,他猛地松了一口气,赶忙过去跟上小二哥的步子。
不知道绕了几个弯走了多少路,终于,一个挂着铃荛牌子的香闺出现在谢缁椹眼前。
小二哥停下步子,“这里便是了,谢公子。”他回头瞧见已经湿成一片,像是刚洗过脸一般的谢缁椹,惊愕“谢公子这是”
太热了
谢缁椹没理他,他盯着那扇雕花木门,过去用力推了推,没推开,又用脚踹,仍没有踹开,只好怒气横生的大吼“开门”
他的动静太大,将小二哥吓了一跳,赶忙拦住他欲踹上去的第二脚,“谢公子”
这时候的谢缁椹哪里是他能拦得住的,他一把甩开店小二,再次大力踹了上去,“给我开门”
一旁的龟公看到了,询问小二哥是否要上去拦人,小二哥立马瞪他一眼,摆手让他赶紧滚蛋。
谢缁椹又大力踹了两脚,房门终于经受不住这样的折腾,立马弹开。
他红着眼睛冲进去,顾不上什么礼义廉耻、非礼勿视,大喊“乔小凝”
谁知绕过屏风之后,却只看到了床榻上脸上不悦的铃荛。
对方懒懒歇在床上,绷着一张脸,黑气沉沉,上面显露着明显的不甘与愤怒,看到谢缁椹进来了,压抑着愤怒没有开口。
谢缁椹瞧她这幅样子,直接上手将她床上的被子拽下来扔到地上,在看清床上的确没有第二个人的时候,愣在原地。
他恶狠狠的瞧向铃荛,看到对方那张黑沉的脸,咬牙道“她呢”
“谁”铃荛反问。
谢缁椹眼睛一扫,瞥见一旁地上散落的皮鞭、绳子和蜡烛,再次气的浑身发抖,他怕自己真的来晚了,事情已经全部结束了。
谢缁椹上前一把掐住铃荛的脖子,将人从床铺上直接拽下来,双目猩红“我问你我的小厮乔小凝哪去了为什么没在你这儿”
铃荛被他一把摔在那些器具上面,也知道对方是谢府的嫡子,她反抗不过眼前的主,只好歪头啐了一口。
“被妈妈带走了,你要找人去问妈妈要吧。”
谢缁椹一听这话便要拿起皮鞭抽她,显然是不信这种说辞,以为对方是在诓他
铃荛赶忙捂着头躲了,她看着处于暴怒边缘的谢缁椹,终于没了原本的敷衍想法,尖叫着闪了对方的一记鞭子,狼狈道“我没骗你谢公子,她的确被妈妈带走了,我连她一根手指头都没动着”
谢缁椹仍是不信。
铃荛便继续躲,一边躲一边回头跟他解释“我真没动她抱着她出来之后,那个姓叶的便一直坏我好事啊好疼,别再抽了真的谢公子,等我好不容易甩掉了姓叶的进了房间想要行事,龟公便进来将人抢走了”
谢缁椹认定了她将乔小凝藏了起来,不肯信她的鬼话,追着人一直出了门外。
铃荛一边躲着鞭子一边回头瞧他,嘴里还在求饶“谢公子饶命啊,奴家真的没有动她”
模样狼狈、声音凄惨。
不多会儿,便有人听见声音,打开房门好奇的伸出头来瞧。
后半夜该做完的事都做完了,大家基本都散了热闹,躺在房中休息,正是安静的时候,传来这样凄惨叫声,基本所有人都打开门开始看戏。
醉红楼一共六层高,谢缁椹与铃荛在二层追打,所有人从楼上瞧下来,顿时热闹一片。
有不少被铃荛那张脸骗着进了闺房的人都在惊奇“一向都是她拿着鞭子打人,不曾想还会有一日被人拿着鞭子追”
“铃荛的催眠术这么厉害,被她瞧上一会儿便要失去理智,怎么今天这是想强上谢家小公子,结果催眠术突然不灵了反被打”
“反正铃荛这种专门用脸骗人、糟践别人身体的人也是该被教训一顿了哎谢公子不是买了绾绾仙子一夜么,怎么又会和铃荛有瓜葛”
“嘶,这么一说,突然觉得好复杂”
“竟然不敢深想”
“我的老天爷”
这一场躁动持续的时间不长,因为六楼的绾绾仙子不多时便听到了楼下的动静,然后唤住了处于狂暴边缘的谢缁椹。
谢缁椹原是听不下任何人呼唤的,但那声音是绾绾仙子的,而且对方提到了他的小厮,于是将铃荛逼近角落中,扬起鞭子就要落下的谢缁椹猛地住了手。
他转头瞧向六楼上蒙着面纱的绝尘仙子,赤红双眼中的暴戾和阴鸷浓郁的还没化开。
情况紧急,婠婠顾不上人多,只好又重复了一遍“谢公子可是在找你的小厮她在我这里。”
谢缁椹立马丢了鞭子,没有半分停顿和迟疑的跑上了六楼。
绾绾仙子见他来了,看着对方眼中还未退散干净的狠辣,指着里间,“被铃荛的催眠术困住了,还在睡着。”
谢缁椹立马冲了进去,看到床上安稳躺着、正在静睡的人,顿时大大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