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了春, 天气还带着三分冷意,春天的太阳晌午晒着最是滋润, 不太热也不会再罩一层披风。
太师椅上的少年斜斜跨垮躺在上面,眯着眼睛, 那身通体透白的袍子被太阳一晒,带着点刺目的光泽。
往些年头, 这样好的日子谢缁椹都是要出去的, 带着他腰间叮当响的玉佩, 手握折扇,束好发髻,气宇轩昂, 春风满面,招摇又鲜活。
可近日这人惹事惹大了,被大奶奶禁足了。
谢缁椹喜欢上勾栏院里一个气质清冷的美人, 三天两头拿着钱往醉花楼里面跑,这都没什么,谢家从来都不在意那两个小钱。
原也不是什么大事,等他去久了那点新鲜劲过去了, 自己个腻味了也就罢了。
可谁知他在美人儿那里喝了什么迷魂汤谢缁椹回来之后, 便一直嚷嚷着要娶了那位清倌。
还给人留下一枚祖传的扳指,说是当作二人的定情之物,让人等他回家拿着钱来赎她, 并着提亲。
简直像是一场笑话。
大奶奶一向懒得管他, 平日里对这个嫡子宠溺的很, 也就养的他性子比旁人顽劣三分,可也只是三分而已。
于苏州城来讲,谢家这位嫡长子风评极佳,长相出挑、家世又好,还广结好友、不拘小节。
虽然不学无术、不务正业、不争上游,但他人傻钱多,还喜好美人儿,好拿捏。所以平日里朋友挺多,往外一站,便前呼后拥的,别提多神气了。
可愈是这般,谢家就越不可能让这个还能挽救的嫡子犯浑。
醉花楼里的那些个东西,当个玩意儿新鲜新鲜还行,娶回家可就要另说着了。
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和各位家主在一个府里生活,这不是让几位主子啪啪打自己的脸吗。
但凡明白点事的都不能生出这种幼稚想法。
可也不知道怎么,谢缁椹就跟中了邪似得,不仅不肯听劝,甚至还愈发放肆,跟大奶奶顶嘴,说不仅要把人娶回来,还得是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那种。
当个偏房也是不愿意的,一定要把人扶成正室。
气的大奶奶当场摔了茶盏,让人把这个不懂四六的东西给扔回翠竹苑了,并且下了禁足令。
这一禁就是一个月,可大院那边却还没传来任何要放行的口风,于是这个原本还挺爱说笑的少年,一天比一天暴躁。
关到现在,都快成了个喜怒无常、阴阳不定的疯子。
而受折磨的就是在翠竹苑跟着伺候的几个丫鬟。
今日歪在太师椅上的干净少年已经发了两次火,然而日头才刚刚转过一半,这一天还得继续熬下去,后面少年心情如何,谁也猜不到。
站在太师椅后的少女帮他刮着头皮,怕弄疼了人又要折腾人,手上的力度尽量放的轻柔。
然而少年却嫌她“没吃饭是怎么着,这点力气够干什么的”
少女只好又试探着将力气放大了一点,然后低头仔细打量着渐渐松开眉头的少年,缓缓放下那颗提着的心。
还没等她彻底吐出胸口的浊气,对方又想起刚刚那个问题,孜孜不倦的不耻下问,十分好学“布料是什么颜色,爷都等了半天了还不答,聋了”
一心只想糊弄过去的乔小凝眨了眨眼睛,望着眼前这个长相俊美的少年,知道对方这么一问就是故意为难她呢。
可她有什么法子,谢缁椹这么个闲不住的,在院子里呆了一个月都快闷出病来了,于是这人不甘心自己不好过,就把她们四个丫鬟也都给折磨出病来。
这个问题,答或不答,如何去答,都是错的。
更要命的是,她根本不知道今年新采买的料子,会有什么颜色。
当时在水上回廊隔着半个池塘匆匆一瞥,就只记得入目一片姹紫嫣红,女室和男室的料子都混在一起,她哪里能记得清楚。
手上拿着木梳的少女只能硬着头皮上,“爷唇红齿白、浓眉大眼、五官齐整,自然是穿什么颜色都有气度,但奴婢觉得”
“您的柜子里似乎还缺一抹颜色。”
不都说么,男人的衣柜永远都缺一件衣服。
闭着眼睛的人懒懒“嗯”了一声,晃着搭在圆凳上的脚,一片自在逍遥“说来听听。”
乔小凝“少爷好像从来都不曾穿过紫色的袍子。”
“呵。”闭着眼睛的少年冷笑一声,显然是对这个答案不满意,正要开口罚她。
只听女声继续“但这颜色配不上少爷,虽说是紫气东来,被人传的甚是高贵,但奴婢却觉得这颜色太媚,不适合少爷谢家嫡子的身份。”
少年闻言嗤笑一声,也不知道信没信,只是调整了一下坐姿,换了条二郎腿翘着,声音里带着两分兴味“继续。”
乔小凝只得硬着头皮再猜“奴婢瞧少爷也从没穿过红色的外袍。”
她低头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少年,见对方闻言缓缓拧起眉头,又赶忙道“但这颜色太妖,半点不成体统,所以也不能给爷穿。”
躺在椅子上的大爷眉头渐渐松开,乔小凝又浅浅呼出一口气。
可这关不过,她的心就只能提着,永远也不可能放下。
她看着抖腿成瘾的少年,放下手里的木梳,将细长的双手放在他头上,一点一点给人轻柔穴位。
如此听着院里的风声和鸟雀叫声,沉默了一会儿,就在乔小凝以为对方睡着了,要去取披风给他盖上的时候,对方却将她喊住“去哪爷让你走了吗”
少女只能认命的走回来,给他解释“奴婢怕爷着凉,去给您取件大氅。”
“话还没答完呢,走哪去。”少年将腿从圆凳上拿下来,坐正了,回头瞧她“接着说,今天说不出的道道来,你哪儿也不准去。”
啧,这可就是明摆着欺负人了。
但乔小凝还不能说什么,她只能在心里暗暗骂206
206摊手请使用文明用语,再说了,攻略目标为难你关我什么事
乔小凝忍着怨气,质问他为什么我的身份不是醉花楼里的清倌,而是伺候人的丫鬟
206身份都是随机派送,你只要刷被需要感就好了,问这么多干什么
乔小凝你别给我打马虎眼,谢缁椹喜好美人儿,小清倌美的人神共愤,而这个丫鬟清汤寡水、面相普通。我若是小清倌现在还用低声下气的伺候他,他早自己扑上来跟我这唱征服了
206喂,我是为你好才给你力争来的这个丫鬟身份,讲点道理好不好你真以为醉花楼的清倌好当呢,说的好听,清倌清倌,可其实不就是入了贱籍的人,连正儿八经的身份都没有
乔小凝你、你刚刚的意思是我原本的身份确实是清倌,是你从中捣乱我才成了现在这个身份
206一愣,赶忙捂住自己的嘴我这么说了吗我刚刚明明是说争取,你、你别歪曲我的意思
乔小凝行,206,这笔账我们好好记着。
有着一个猪队友的乔小凝烦的不行,但却只能接受现实,承受着面前这尊大神的拷问,然后敛着眸子,答了声“是,奴婢知道了。”
她只能继续想“爷生的白净,随了大奶奶的优点,前些日子奴婢远远瞧见大奶奶在听风亭赏鱼,穿了件绿色绸缎的长裙,衬得她面色红润、气质俱佳,您”
谁知说完这话再一瞧,对方原本上翘着的唇角都沉下去了,乔小凝暗恼自己这时候突然不长脑子,提什么大奶奶。
对方现在被大奶奶禁足,指不定闷了多少火气呢。
她急忙改口“您是顶天立地的男儿,将来是要成为谢家家主的,自然不可穿那般轻浮的料子,必须庄重、尊严些才好。”
谢缁椹忍着怒气没发,只是用那双和大奶奶如出一辙的丹凤眼,凉凉瞥她一下,然而这一眼里藏着能冻僵人的冰天雪地,吓得少女瞬间脊背生寒,冒出冷汗。
她哆哆嗦嗦继续“最近柳树吐了新芽,再过两天就要一片翠色了,您若是穿一件黄色袍子出去赏景,肯定能引人驻足。”
“年轻的姑娘都喜欢这种颜色,少爷又生的比别人讨巧,模样好看,所以到时候”
乔小凝一直望着自己的脚尖,不敢抬头瞧他,只会偶尔抬眼偷偷瞥他一眼,打量对面人的神色。
她说到这里,再次抬眼偷偷瞧过去,谁知这次才刚颤颤巍巍掀起眼皮,还没来得及瞧见对方的神色,便被一道清亮逼人的视线便紧紧拴住。
那双眼睛是真的清亮,带着点审视的冷意,直直撞到人心里去,轻飘飘的。
而乔小凝再不敢乱动半分。
谢缁椹瞧着她傻愣愣的模样,问“怎么不继续了,从爷脸上瞧出花来了吗”
乔小凝吓得赶忙垂下眼睛,摇头,否认“没,爷今天脸洗的干干净净、英明神武,是奴婢亲自伺候的,自然不可能有花留在上面。”
她是着实有趣,即便是这样的时候说出的话,都让他生不起气来。
谢缁椹捉弄人也捉弄了一个多月了,这个丫鬟却每次都能让他感到惊喜,升起两三分趣味,他不知道自己还要在这里被关多久,还得指着她打发时间呢。
所以也不会真的罚她。
但不罚她也不可能,谁让她是大奶奶的人,长得还丑。
于是谢大少送给她一个凉凉的眼神,“刚你凑过来的时候,爷闻到一股香味,是你身上的”
少女垂着眼睛,犹豫了好一阵儿,试探着问“可能是奴婢的体、体香”
谢缁椹啧啧称奇“哟,爷我活这么大,倒还是第一次听说人的体香是糖包味的。”
乔小凝被他说得脸上窘迫,红着双颊从袖子里将油纸包拿出来,展开之后递到那人面前。
“爷要吃吗”
谢缁椹瞧着纸上那两只惟妙惟肖的兔子,没接,只是问她“谁给你的”
“没人给,”乔小凝不敢说实话,怕这个阴晴不定的主子迁怒旁人“奴婢讨人要的。”
少年却觉得她这幅乖巧的模样有趣极了,将扇子往木桌上随手一扔,“讨谁要的”
乔小凝将糖包收回身边,脸上带着为难和不安“奴婢以后再也不敢乱拿府中的东西了,爷。”
脸上终于有别的表情了,倒是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