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坐在大殿最高的地方,他能看到宴会上的一切,和还没发生的,将要发生的一切。
为了今天皇帝准备了很久,但这是一场饯别的宴会,是欢畅的场所,他不想看见血腥,也无意让让那些滑稽的丑角登上大殿,黑暗吞噬黑暗,仇恨消弭于死亡。
太子携太子妃举杯上前祝酒。
皇帝没有动作,他看了一眼脸色青白的太子妃。
皇后向太子妃投来探询的目光“芸娘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太子妃僵硬的笑了笑“晚间风寒,儿臣醒酒的时候多吹了会风。”皇后宽慰道“既是不舒服,便到偏殿休息片刻,莫强撑着。”
太子妃呐呐点头。
宴会之外,诸人看不到的角落里,一场无声的抓捕从开始到结束,没有惊动一个人。
黑衣黑甲的羽林卫踏进大殿,他没有配刀剑,但走过一处,就带来一片死寂,直到整个大殿寂静无声。
皇帝的羽林卫,没有人会阻拦,这身盔甲意味着绝对的忠诚。
他走到皇帝面前,盔甲随着动作发出一声闷响。
皇帝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既不得意,也并非冷漠,他慢慢站起身。
“殿下”太子妃突然推开了太子。
那把匕首出现的太突兀,像一鸿银光,由一个身经百战的羽林卫刺向皇帝,刺进皇帝的胸口。
“陛下”
皇后冷漠的表情骤然龟裂,爬满惊恐,可她来不及,伸出的手只接到一副瘫倒的身躯。
一切都发生在刹那之间。
暴起的羽林卫刺杀皇帝,匕首明晃晃的插在皇帝的胸口,群臣哗然变色,高呼护驾。
武将一拥而上,拿下赤手空拳的刺客,那羽林卫却好似费尽力气,站在原地束手就擒,咬破齿间的药丸自尽了。
“太医”皇后怔怔的,继而抱着皇帝跪倒,大喝道“叫太医快叫太医”
血从皇帝的胸口涌出来,他睁着眼睛,眼中还残存着一点愕然,但很快他就无力再思考。
血从他的唇边溢出,他抓着皇后的手,
甚至没有来得及再看一眼围绕在身边的人,那双眼睛里的神情便永远凝固了。
被匆匆召来太医一脚刚踏进大殿,便听到一声悲号,他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手脚并用连滚带爬,离的近了,他看到皇帝躺在皇后的怀里,看到龙袍上的血渍,看到大臣们抖如筛糠。
皇后盖住了皇帝的眼睛。
太医跪伏倒地。
皇帝永远的合上了眼睛。
在此之前,你不知道命如此脆弱。
皇帝的身体被挪到了行宫寝殿,他的大臣和他的儿子从惊惶中回过神,连哭也哭不出来,强烈的不敢置信,羽林卫怎么会是刺客
但一切都发生在眼前,皇帝的血在宝座上,尚且温热,刚刚还热闹非凡的盛筵徒留一地狼藉。
行宫戒严,枕戈待旦。
皇后踏出寝宫,她的背影猛地一颤。
“娘娘。”如意郎追上前。
皇后的眼睛里泪水涌了出来,她撑着廊柱,浑身发抖,神情极度痛苦。
她想起前夜,自己杖毙的一个宫女,那个宫女死前交出了一封信,说了一番话,她本可不以不听,不闻。
但当她拿到那封信的时候,她抖着手打开了。
那封信好像一把刀,她剖开了她的心,要她直直的面对一个血淋淋的真相,她等不得,忍不得,追到了行宫,要问个清楚明白。
寝殿内没有光,皇帝似乎已经歇下了,他看到皇后站在纱幔外,端着一盏灯,似乎明白了她为什么而来。
“你知道了。”皇帝的声音是肯定的。
烛光里的映出皇后的影子:“这就是陛下想告诉我的”
“是。”
那声音过后,沉默了许久,皇帝似乎听到竭力忍耐的呼吸,皇后问:“阮卿为何死”
皇帝微微闭上双眼:“朕可以救他,朕手下还有三千铁甲,救了他,城虽破,阮卿可活,但朕选择守城,朕没有救他,他为朕死。”
“他的尸身呢”
“被战马踏碎了。”
那个发誓为大魏皇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将军永远留在了漠北草原。
皇后没有说话。
皇帝慢慢闭上眼睛,他不止一次的想起那片草原,可汗的军旗上挂着的头颅,不止一次想起帐篷外满地的尸块。
他控制不住自己去想,如果时光倒流,他会怎么做。
在昏暗的营帐中,那个想法像梦魇一样时时折磨他,他一遍一遍的叩问自己,当阮卿高喊为国为家,为大魏皇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时候,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他在下令按兵不动的时候,有过这个想法吗
皇帝的心中一片冰冷,他自嘲的笑着。
不会有变化,重来多少次都一样。
“你知道我会恨你。”
那声音钉子一样扎进皇帝的耳朵,他悚然,缓声道:“我知道,但我想你也可能会原谅我,或者理解我。”
“陛下想错了。”
皇帝惨淡的笑了笑,他叹息着说“朕明白了。”
“如果哪天,朕要走了,你有什么话想带给阮卿吗”
皇后的影子似乎被针扎了一下,剧烈的晃动着,皇帝听到烛台跌落的声音。
“辉月,你恨我吗。”
他等了许久,都没有听到皇后的回答,皇帝的心渐渐发凉。
他这一生,所期所盼,都未完整的得到过,但他是皇帝,他比所有死去的人活的多久,比他们得到的都多,他知足的。
“娘娘”
皇后急促的呼吸着,仿佛喉咙里塞了一块滚烫的烙铁,她牙齿打着颤,挺直脊背“如意郎,随本宫去前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