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站起身,在幽暗的宫殿中他的影子好像巨人般:“你自己到崇华园反省,什么时候清醒了,知道自己错在哪儿,再回来,一日想不清楚,一日不许出崇华园的门。”
碧云宫案仓促收尾,太子禁足崇华园,皇帝大病一场。
除了皇帝和太子,再没有人知道其中缘由,就连太子妃也不知道,只认为小人作祟,陷害太子结党营私谋图皇位。
太子妃吸了一口气,正色道:“殿下,妾身明白,只是此事颇多疑点,矛头直欲离间君臣父子之情,小人暗中作祟,迟迟没有查清楚,明日殿下进宫侍疾,一切当应留心。”
太子脸色转白转冷,压低声音道:“我知道了,芸娘此事万不可再提,你我二人之间亦如是。”
如此,太子一早入宫探望,却在路上碰到了同样早起的公主殿下。
两人互不斜视,看起来颇有些龃龉。
“阿姐。”太子打招呼。
公主漠然无视。
两年前,太子站在皇后那一边。
太子无奈,他与公主非同母所出,却一同寄养在皇后膝下,从小相依相伴,同进同出,感情自是非比寻常。
只是两人 g 子不同,太子纯质温柔,公主有些冷厉偏执,前几年为生母王美人的事同皇后大吵一架。
皇后两年不见公主,母女不复从前亲昵。
翊坤宫,皇后说陛下将将服药,眼下正睡着,太子同公主一同探望,目光相交,都有几分忧心。
出了寝殿,皇后不允二人侍疾,太子被推到前边同朝臣周旋,公主本应留下,皇后面上淡淡的,直白道:“无事便回公主府去,省的本宫看了揪心。”
公主:“”
赶走了一干人等,皇后终于忍不住垮下肩膀,揉着眉头,皇帝睡着了,可是睡的也太沉,叫不醒,令人担心。
她想起来皇帝平时会去伶园听个小曲,左右不做点什么皇后的心便一直悬着,干脆把人叫过来,逼着伶官不停地吹横笛。
等了两天一夜,皇帝总算醒了。
皇帝听完,神色一言难尽的说:“辉月还在生公主的气啊。”
如意郎点点头。
第二日复朝,群臣激动的劝皇帝圣体为重,应当多歇息几日,国事虽然繁冗,但太子殿下聪慧敏达,我们这些大臣也不是白拿俸禄的。
太子也劝皇帝将养几日,皇帝眼含欣慰,但无将养之意,与臣子有条不紊的处事奏对,商议西南剿匪一事。
退朝时,谢太傅于养心殿觐见皇帝。
谢宜站在养心殿外,皇帝还没有召见他,他隐约听见一声一声的咳嗽。
养心殿外薄雪未清干净,留了一点覆盖着花草。
他想起来皇帝说自己闲暇时数过梅花。
皇帝在说那话时神情平静,温和,倒是和多年前的某日有几分相似。
那时也是君臣同游,不过是春日,皇帝散着乌泱泱长发,布衣长衫,一身寻常百姓打扮,看起来更文弱纤细,他苍白冷峻面孔微微抬起,看着一株桃花树说:“郊外的桃花开的这般好。”
谢宜也点头,那时他已取得皇帝的信任,时常相伴,皇帝回过头道:“朕在北地呆了两年,北地有一支颂歌,唱的是相思树相思果,其实就是唱的桃花。”
谢宜疑惑:“北地之人不觉桃花轻浮”
皇帝背负着双手,笑道:“北地苦寒少见桃树,只觉得它花开的盛,开的美。”
谢宜点头,皇帝又道:“北地的人还为相思树编了一个故事,朕不喜欢,可寓意总是好的,什么时候朕也想种一棵相思树。”
谢宜道:“陛下可为娘娘种一棵。”
谢宜看到皇帝笑了笑,那笑容淡淡的,神情却有几分寂寥,他道:“相思树,是为有情人种。”
有情人种下相思树,可惜风狂花尽,付之一炬。
人说执念纠葛,皆是情深自扰。
谢宜的目光垂落到那几株梅树。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前尘旧事,以为早已淡忘,实则记忆犹新,甚至铭心刻骨,谢明忱不知自己有无后悔,但终归是没有做错。
殿门打开,如意郎抬手请入。
谢宜一步步走向养心殿,来过这里千百次,总觉得今日有些不同。
他很快发现不同在哪儿,是皇帝的样子,苍白冷峻,模样寻常,却好像在撑着一个壳子,维持身为皇帝该有的仪态。
多年前皇帝也曾如此,只不过模样更惨,更让人无所适从。
皇帝只是擅长忍耐,而并非不知痛。
他做了狠绝的事,说了伤人的话,皇帝犹如笼中困兽,只能自断后路。
“谢明忱”
皇帝睁着眼,苍白消瘦的面颊抖动着,好像颓败垮塌的山岳,撑着一副不倒的骨架,内里早已痛的缩成一团。
他在哭,他不知自己哭了,他满脸的痛苦却察觉不到,还以为自己的表情很严肃很平静。
“谢明忱,我不逼你了。”他开口说了第一句话,然后是第二句:“是朕错了,朕从未心仪于你,朕只不过是说笑。”
皇帝抹去脸上的泪,有点疑惑似得:“你不用做什么,朕不会再逼你,朕只是开了个玩笑,朕有皇后,有妃子,有天下,朕是皇帝。”
说到最后他越发的镇定,但很快的,他的镇静没有了,冷淡没有了,褪去所有情绪的伪装,褪去帝王的威严,他没有那么高大,只是一个看起来文弱的,清瘦的男人。
他忍不住把头埋进手掌。
他哭的那么隐忍,低声下气,肝肠寸断。
不过是最普通的,被人折尽自尊,羞辱了情爱,又狠狠丢弃的失意人。
谢宜默不作声的看着,心里说,走吧,目的达到了。
他一步一步的往外走,一遍一遍的说,不能回头,不能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