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出这信的时候已经出城了。
信底的日期是两个月前,掐指一算,也差不多这两日该到了。
宋霁是不清楚杨寄柳好好地京城的福不享,非跑这荒野之地吹风受寒是为了什么,但也能大概猜得上七七八八。
“小纪,”一旁的杜乐章突然叫他,“你昏迷的这些日子,我听说了些事儿。”
宋霁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小纪,你坦诚告诉我,”杜乐章皱着眉,语调沉了下去,“纪送是你的名字吗”
“名字不过是个代号。”宋霁道。
“小纪,”杜乐章叹了口气,怅然道,“我说过我拦不住你,但我现在已经看不懂了,你入军营究竟是为了什么还有,你究竟在暗中计划些什么”
李延年死得蹊跷,陈远又在现场严重烧伤,他死的当晚万峰就将沈故和纪送扣押,杜乐章怎么都觉得,无论李延年是不是他们设计陷害的,这场火灾都跟他们有密切联系,而自己就像是一个局外人一样与世隔绝。
那天练武场上的情形他看得一清二楚,三皇子于他是旧识,这些日子军中亦有传闻,这纪送是犯了错从京城中逃出来的,根本就是一个会点医术唬人的逃犯,就连阿越都劝他离他远些。
可杜乐章就是死脑筋啊,他非得等宋霁醒了,问个一清二楚才罢休。这些日子点点滴滴相处下来,他能隐约感觉他心底是藏了事儿的,但尽管如此,他依旧愿意当他是朋友。
宋霁垂下眼,摇了摇头。
“那我在你眼里是什么”杜乐章一字一句道,“共事,朋友,亦或是你为了达成目的的棋子”
宋霁一愣,抬眼看他,“你缘何这么想你究竟听到了什么”
“所有人都说你是坏人,要我离你远些,”杜乐章笑了起来,“但有你这句话我便放心了,朋友之间从不强求,你什么时候愿意告诉我便告诉我,若是一辈子都不愿说,那也无妨。”
宋霁张了张嘴,还没出声便见杜乐章拿起药碾起身,“不打扰你了,你先休息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宋霁着急地去拉他衣角,结果 xiong 口一阵剧痛,差点从床上摔下来。
杜乐章一惊,赶紧回身将他扶好,发现他还抓着自己的胳膊,满脸写着犹豫和迟疑。
“不是我不愿意告诉你,”宋霁叹了口气,“是我想做的事情很危险,我不愿意牵扯上无辜的人,你完全没有必要参与,没有人逼你屈服,你也没什么必战的理由。”
“沈故不是无辜的人”
“他和底层的士兵为了生存,退无可退。”
“那陈远呢”
“他”宋霁笑了,“他跟我一样,是所有人当中最不无辜的。”
杜乐章点点头,“那我问你一件事,能不能求你告诉我真话。”
宋霁一怔,清楚地看到了他眼中的认真不似作伪,话到了嘴边却转了个个,“前提是,你确定你要问,有些事情说出口了,就逃不了了。”
杜乐章闻言握紧了拳头,眼中划过了一丝犹豫与挣扎,最终还是被坚定的眼神取代。
“我想问,陈远是不是宫中原来的四皇子,秦承远”
烛火无声地摇曳着,将地上的人影拉得明灭闪烁。
“是。”
宋霁的声音很轻,落在杜乐章心头却有万钧重,竟有一瞬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不知道的时候可以当一切都视而不见,但一旦清楚了,他就没理由逃避眼前这一场暗 chao 汹涌的储位之争。
“我说过了,有些话问出口就收不回来了。”宋霁皱眉轻声道。
“我知道,”杜乐章站直了,“我不后悔。”
宋霁看他转身匆匆出门的身影,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尽力在杜乐章面前隐瞒,只因这不是普通苛待士兵的反抗,背后藏着的是一场血流漂橹的储位之争,他自知身在风暴的中心是多么痛苦,怎么愿意卷一个旁人入局呢
可是杜乐章不愿隔岸观火,他掘地三尺也要弄清这一切,他热面热心,仗义宽厚,甘为朋友两肋插刀,就因为他这种傻乎乎的 xing 格,自己才要大费周章瞒着他罢。
夜半时分,营帐的烛火大多都熄了,但万千营帐中最正中,最宽大那一顶却仍旧亮堂堂的,帐布映出三个正襟危坐交谈的人影。
武陵合上边塞防部图,转头问秦既明,“三殿下,这西北军的大致你都明白了吗”
秦既明点点头,“多谢武校尉,孤此次以督军名义前来,竟还能学到不少东西归京。”
武陵是秦既明的舅舅,西北大将军武飞的弟弟,在军中领校尉一职,因战敌有功,被册封为定远将军,同时也是秦既明的心腹,负责军营的防备布置。
秦承平朝他点头致谢,便让他退下了,合上门帘,帐中便只剩下他们二人。
“三弟何须着急回京”秦承平微微一笑,“西北军急缺将领,你不若留下来做个校尉”
“这”秦既明一愣,感激之情溢于言表,“那三弟这就写折子回去。”
“哎,不着急,三弟就是急 xing 子,”秦承平按住了他的肩,“二哥知你武功非凡任你做将领,可终究不服众,故而虽二哥有意扶持,但最终如何还是得看三弟你的表现。”
“表现”秦既明不解。
秦承平悠悠绕到他身后,附耳轻声道,“二哥近日受到密报,十三日夜里会有胡人突袭军营,”到此,他一顿,转眼看向秦既明,弯起了嘴角,“三弟未卜先知,击退胡人,这可是大功一件啊。”
“可这”秦既明皱着眉,“像是做戏。”
“做戏又何妨三弟又不是没能耐,这只是服众的手段罢了。”秦承平笑意更甚。
秦既明皱眉沉思了半晌,终是拍案而起,像是下定了决心朝秦承平一礼,“二哥能不计前嫌帮助三弟,三弟感激不尽”
秦承平摆摆手,将秦既明送至营帐门帘前微笑致别。
一片 yin 云飘过,遮掩了银霜般的月色,浓重的夜落进了他那双笑眼中,却不知谁比谁要更深上一层。
秦既明回到营帐却不急着点灯,屋顶攀着的蓝一翻下,一一禀报了现如今的情况以及宋霁的伤势。
蓝一说完后,帐中沉静了许久,沉静到仿佛空无一人一般。
“主人”他试探着道,抬眼看向坐在桌前的秦既明,月光落在他身上,仿佛是落在一尊精美的陶塑上。
窸窣的声音响起,蓝一看见他攥在手心的砚台碎了,液体包裹着碎片从掌心滑落,风穿堂而过,带来一股淡淡血味儿。
“主人,”蓝一轻声道,“您的手”
“我知道了,”秦既明突然起身,“你退下。”
蓝一明白多说无益,一压再压地将话吞入腹,行了礼便无声地离开了。
秦既明摊开手掌,碎裂的石料嵌入肉中,将掌心割得血肉模糊,可即便如此,他心头的疼痛却不及万分之一。
他蛰伏了三年,只是为了能来到军营跟宋霁见上一面,解释清楚三年前未尽的话,可如今,秦承平在军中势力太大,他无法以卵击石,只能采取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