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很久以前在云山上,师父曾经向他讲过关于清岚山庄的事。清岚山庄门风潇洒有傲骨,其剑术自成一家卓尔不群,弟子游走遍布于江湖各地。清岚山庄出事之际,所有弟子皆自行回去守庄,尽数战死,有幸活下逃出来的,也都被杀手追踪解决掉了。据说清岚山庄的火势一片绵延,甚至波及到清风岗,焦焰过处寸草不生,凋尽生灵。
师父讲述这段的时候,语气平静得看不到一点起伏与波澜,就和说外面掉了几片叶子的神情一样,完全让人感受不到这是多么惨烈的事情。
那时候年龄还不大,柳云生听完后有些懵,问师父自己是否需要有什么反应,师父回答,不需要。
你心中不需要放下任何东西。人命也好,气数也罢,如同四时枯荣流转,皆为天道。
柳云生感觉师父心中是空的,但是他没法做到这一点。就算对面是只虫子,和它多照面几次,他也会情不自禁将其放在心上,搬动桌案的时候会避免碰到它,更何况十丈软红中的人与事。
所以他能够理解一些人的义愤填膺,能理解无方堂的恨意为何如此浓烈。有些罪不可赦的事,是无法弥补的。纵使王寻峰做的事,王君昱可能没参与亦或不知情,但他既为人子,在这江湖中他就注定被牵连,注定身不由己。
其实这些都与柳云生无关,只是无聊的时候,人就喜欢放空思绪四处瞎想,聊以打发时间。
“你们知道吗,王君昱还有个妹妹,在金陵被人杀死了!”
听到有人突然说起了另一个话题,柳云生一个激灵,继续有意无意地旁听。
“哼,王寻峰自作孽,他女儿死了也算他活该!”
柳云生暗自咋舌。
“我知道啊,那个卫殊行下的手,这还真是个好小子,剑凌厉得很,当真不错。”
柳云生端茶的手突然一滞,听到人群继续喋喋不休。
“那个小子也还真不够怜香惜玉,听说那丫头还蛮水灵的,而且年龄还不大,嫩得很……”
“唉哟,要是我,要杀她之前怎么也先得……嘿嘿。”
“呸了,你以为人家同你一样,成天想些有的没的,卫殊行那家伙我见过,人模人样的。”
“那可不一定,都是男人,谁还没几个心思,而且听说那王家的小丫头之前就和他有过一腿……”
“这可……”
柳云生没心情继续听下去,他捏着茶杯,抬眼盯着那几个大大咧咧说话的人,不禁觉得恶心与反胃,心中头一次生了想割去路人舌头的念头,并且已经开始规划省时省力的最好方式。
他面不改色地捏碎了手中的茶杯,一边捡起一块形状较规整的瓷片把玩,一边瞅着不远处正在讲得天花乱坠的人,正准备做些什么,卫殊行突然走进了门。
酒楼突然噤声,仿若时间停止流逝了一般,目光聚焦到卫殊行身上。卫殊行抱着剑,冷眼扫了圈,全身上下都散着拒人千里的疏离感。最终他看到柳云生,在其身边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酒楼的吵闹立马恢复了。
“想不到吧,你也算个名人。”柳云生将手中的瓷片放下,朝卫殊行无奈地笑了笑。
卫殊行往身后随意看了眼,瞅到桌上的碎瓷片,道“这是……?”
柳云生像个不服气的孩子似的,撇了撇嘴“没什么,你出现得刚好,救了几条舌头的性命。”
卫殊行心领神会,气场竟如冰雪消融后的和煦春风,温柔轻和了起来,安慰道“这种人随处可见,无需理会。”
柳云生歪头瞅了卫殊行一眼,道“你怎么看上去还有些开心。”
卫殊行矜持地提了提唇角,认真道“有神仙不仅为我留在凡间,还为我罕见地动了怒,甚至还想为我去脏自己的手,可谓三生有幸。”
柳云生气消了,摸着下巴望着他,玩笑道“是啊,你这个罪魁祸首,倒是腆着脸尽吃了好处。”
卫殊行毕恭毕敬为柳云生重新沏了杯茶,道“山上和山下云泥之别,仙人下凡辛苦了。”
柳云生眸眼脉脉如孕春水,他接过茶轻哼一声,放低了声音,恰好能让卫殊行和他两人听得见“你往死里糟蹋仙人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仙人辛苦呢。”
卫殊行有些尴尬地用手握拳放在唇边,佯装咳了咳,耳根的红色迅速向上蔓延,有些底气不足地狡辩“哪里,我没舍得用力……”
这时,店里的伙计突然走过来弯腰稍稍行了个礼,问道“请问哪位是柳云生柳少侠?”
柳云生正了正身子,道“我是,怎么了?”
伙计做了个请的手势,道“二楼的包厢,有一位客人请柳少侠上楼一叙。”
柳云生犹豫片刻,问“什么人?”
伙计摇了摇头“不知,少侠上去见了便知。”
卫殊行看了柳云生一眼,朝伙计道“带路吧,我同他一起去。”
包厢内的确有一个人。
这人带着个半截黑色面具,坐得端正,身上披的黑色衣袍却很懒散。看见人来了,也不做自我介绍,只是安静又凝重地望着柳云生。
伙计退出去,替他们将门关上了。柳云生同那人对视,片刻后无言地笑了笑,道“师弟,你这般又是在干什么?”
楼云清摘下面具,面上如结了霜,乜斜卫殊行一眼,没好气哼声道“哼,我只让你来,他来做甚么。”
卫殊行毫不客气地坐下,冷声道“你莫管我。”
“你别管他。”柳云生隔着附和一声,扭头问道,“你是如何进来的,我记得镇子边缘是有人守着的,无关人士都进不来。”
楼云清道“我本来想偷偷进来,直到遇见一个身穿紫衣的人,脸颊上有颗痣的男人。”
柳云生回头望了卫殊行一眼,——他对这个男人有印象。
楼云清继续道“他说他可以带我进去,只要听他唱一首歌,所以我就被他带进来了。”
“……”柳云生做了个“哇”的嘴型,感慨中略带了些调侃,“听上去好像,蛮轻松的。”
“就像有一千只乌鸦在耳边叫唤。”楼云清悠悠道,“不过还好,不是不能忍受。”
柳云生瞅了眼楼云清手上的面具和身上披的黑衣,疑惑道,“你为何穿成这样。”
楼云清平声道“自是为了掩人耳目。”
柳云生乐了“你这样岂不更引人注目了。”
“在别处可能是,但这儿来的人千奇百怪,自然就不显得突兀了。”卫殊行突然开口,朝柳云生温柔解释道。
楼云清冷冷斜了卫殊行一眼“哼,我同我师兄讲话,你cha什么嘴。”
“他在同我讲话,你为何如此无礼。”柳云生没好气地瞥了楼云清一眼。
楼云清目有愠色,又不服气地哼一声“哼,反正你就会护着他,就是因为这个姓卫的,你才变得越来越废物。”
“哎你这倒霉孩子怎么说话的,说谁废物呢?”柳云生又气又笑,“才说几句话就哼来哼去的,怎么,难不成你和圈里的猪兄弟成了莫逆之交?”
卫殊行双目凝成一线,无言注视着他们,一时竟不知是开口还是闭嘴,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们一直这样相处吗?”
柳云生耸了耸肩,调侃道“是啊,我们山上的神仙弟子,向来都是这般霁月风光。”
楼云清“哼。”算是附和了。
卫殊行“……”
“说到底,你嘴上说你师兄我废物,实际上却还是要求我。”柳云生好整以暇,颇为懒散地看了楼云清一眼,道,“说吧,你有什么要紧事。”
好像被人戳到了痛处,楼云清底气一下散了,颇有些心孤意怯,随后警惕地瞄了卫殊行一眼。
柳云生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也知晓了他的意思,道“就算他不在,我之后同样会告诉他。你不如直接说。”
楼云清说话声音低了好几分,迟疑半晌艰难地开了口“我想救王君昱。”
没说出口的言下之意是,——想让你帮我。
柳云生皱眉“那你倒是想吧。”
“师兄?”焦急和慌张在楼云清脸上一闪而过,仿佛万年不化的冰山罕见地融出了一滴水。
“我帮你救他?他之前伤卫兄伤得多重,你当我忘了?”柳云生严厉道。
楼云清反驳“他伤得也很重。”
柳云生冷笑一声“那是他活该。”
“你……!”
“好了。”卫殊行打断他们,一脸严肃,“先不说其他,去救王君昱,岂不是让你师兄与你一同送死?”
楼云清双手微微攥紧了衣物,原先的傲气像是被斩了一头,几近咬牙切齿的委屈道“我若是不救他,那些人会将他害死。”
柳云生道“看来你和他真是朋友。”
楼云清倔强地否认“不是,他帮了我很多,我不想欠他的情。”
窗外突然一阵人声鼎沸,就像轰雷炸响了天地,翻滚出乾坤中的一片浪,顺着街道从楼外滚到远处去了。
柳云生好奇地起身打开窗户,看见一片黑压压的人往街外走,随便喊住了楼下的一个人,问道“这位大哥,那边发生了什么?这么热闹。”
那人嘿笑一声,回答“有人把王寻峰的那个小兔崽子拉出来遛了,你现在过去,还能凑个热闹。”
只听桌椅一声碰撞,楼云清一个愕然起身,桌上的茶壶应声倾倒,瓷片和水声皆碎了一地。
作者有话要说
和傲娇打交道真苦
第56章 义愤填膺
王君昱从一片昏天黑地中艰难地掀开眼,终于瞅见了一点白日的光,眼皮又沉重得掉了下去。他的头仿佛被灌满了潮shi的泥沙,重得没法动弹,整个身子骨也又麻又酸,稍微移动一下也觉得费尽。
突然,一只手猛然将他拎了起来,天旋地转中,牵动了胳膊上的细线,让他狠狠哆嗦了一下。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他感觉自己被人架着,双腿不听控制地麻木的向前磕磕碰碰地划,周围全是轰鸣般的吵闹声,脑内一阵嗡嗡作响,就像被敲得停不下来的钟。
良久,不知到了什么地方,他被人一推,重重地摔倒了土里,磕了一嘴的沙。他不禁咳了好几声,腰上又被人踹了一脚,痛得一个激灵,缓缓撑开了眼,发现自己躺在尽是黄沙的坡上,一群他不认识的人围着他,就像看街头上一条狼狈不堪的狗。
屈辱感涌上心头,王君昱下意识想起身冲上去,力气就被胳膊上绑着的线拖了回去,仿佛被铁链扼住了咽喉的狮子,只能在笼子里发出嘶哑的声音。待他稍微挪起了一点身体,一个人陡然从他身后一把抓住了他的头,将他换了个方向,蛮横地往地上一撞。
王君昱眼冒金星,闷声发出一声呻'吟,还没舒缓过来,又被人强行抬起了下颌,似是想让他看什么东西。
他半睁了眼,定了定神,只见坡下是一大片残砖败瓦的废墟,一时竟无法看到全景。一颗孤零零的枯树立在废墟前面,伸出蜿蜒焦黑的树枝,就像托起了整片乌黑的风沙。鸹鸟在昏黄的天底划过,发出粗劣凄厉的叫声,像是一把冰刀,寸寸剐过人的的心头。
王君昱喉头干涸得如裂开缝的枯石,怔了良久,缓缓开声“这是……”
“这是你爹造下的孽!”
伴着一声怒吼,王君昱肩背又遭受了暴戾的一击,疼得仿佛要魂飞魄散。他小喘一口,再次栽倒在地,汗液混着泥沙迷蒙在他的眼睫上,双目一片模糊。
“畜生东西!这就是报应!”
“混账!”
“……”
王君昱头有些昏迷不清,闭着眼稍蜷起了身体,身上被挨了许多打击,还有人不停地有人扔石子进来,令他不由得一直哆嗦。他似一个麻木的木偶,在浑浑噩噩中被怒骂的海潮吞没,一直沉入水底。
“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