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不喜欢这样,因为他自己失去过挚爱,知道这每一个濒死灵魂身后的厚重。
可他又不得不杀人。
“南昭的援军到了。”驻地有将士赶到,身后带着大队的人马。
谢长歌解决掉眼前的辽人后,蓦地回眸,不知怎地,于茫茫人海中,一眼便看见了那戴着银质面具的援军将领。
两人对视了片刻,但这片刻却恍惚如同一世那么漫长。之后二人又不约而同地收回了目光,谢长歌继续向前厮杀,楚玥则骑着一匹通体全白的马,一手持着□□,直奔战场中心而来。
谢长歌如遭雷击一般,大脑一片空白,有一瞬间他觉得这人有些像他的子钰。但他又旋即将这个想法抛到了脑后,心说,若是子钰知道我觉得旁人像他,定会同我恼的。
楚玥深吸了一口气,奔向战场。本以为自己再见谢长歌,一定会无话可说,可真的见到了他后,却发现自己心中竟不知从哪儿冒出了千言万语,每一句话他都想细细地朝谢长歌说一遍。
但这也就只是同他对视的刹那间的想法罢了,他早已不是十年前的那个痴情人了。
南昭援军来得及时,辽人很快鸣金收兵。
“想必阁下便是名震天下的安阳王了。”谢长歌下马,将头盔摘下,然后朝楚玥拱手道,“今日多亏贵国相助,才得以这么早就结束这场混战。”
麻姑见惯沧桑景,不省人间有白头。十年未见,睡梦里频频出现的锦衣公子,竟也生出了些许白发,眼角上也攀附了些许皱纹。
我离你而去,不正是还了你个称心如意?你后宫三千,珠翠环绕,难道不该是意气风发,永远年少?
怎偏偏,看起来过得一点也不好?
思绪万千,化为一个拱手,楚玥回礼,开口时刻意将声音往下压了半分:“见过太子殿下。殿下过谦了,本王来不来,殿下都能得胜。”
当初共枕而眠的人,再次相见,都客客气气,犹如初见。
两人说了些可有可无的客套话,然后策马回了营地。
谢长歌指着西面,说:“那边是匈奴驻地,若阁下觉得不妥,可在大离驻地的另一面扎寨。”
“无妨,我早年间在外,曾去过草原,与匈奴王古尔真有些许的交情,同匈奴人也算得上朋友。”
谢长歌知道古尔真的姓子,安阳王认识他,确实不是什么怪事。
“那阁下请便吧。古尔真此番亲自带兵支援,若阁下有空,可去一叙,也算得上旧友相逢了。”谢长歌道,“孤还有事,现行告辞。今日晚膳后,劳烦阁下前往主帐共同探讨作战计划。”
楚玥忙拱手同谢长歌作别,然后选了一处高地安营扎寨。
需要他亲自打理的事情完成后,楚玥便只身去了匈奴主帐。
“阿中,你就穿给我看看嘛。阿中~”未进帐子,楚玥就听到了古尔真同唐中撒娇的声音。
这些年过去了,古尔真怎么还是这幅样子?楚玥心道。也难为师兄了。
“昭国安阳王楚玉,拜见匈奴王。”楚玥只能站在军帐外,朝里面喊道。
唐中朝着正拿着铠甲哄骗企图他穿上的古尔真一踢,然后颇为激动地迎出了帐子。
“你个死没良心的,这些年光往草原写信,也不知道来亲自看看师哥。”唐中一个飞身,扑在了楚玥身上。
楚玥连连求饶:“好哥哥,我错了。咱们去帐子里叙,别在外面,当心给北离的人看见。”
三个人坐军帐里,古尔真又吩咐人给楚玥倒了些酒。
楚玥问:“你们何时到的?”
“今儿个一早,也刚弄完了营地。”唐中答道。
古尔真问:“你带了多少人?”
楚玥比了两个指头,古尔真一脸嫌弃,说:“才带了这点儿人,够塞牙缝的吗?”
楚玥根本不信古尔真带的人比他多,笑道:“那不知殿下带了多少人马?”
古尔真一脸神秘,然后伸出手指,朝他比划道:“整整一万呢!”
“唉,不嫌丢人的东西。”唐中恨铁不成钢地长叹了一声。
果然匈奴派兵是打的和昭国一样的主意,都是想趁机卖给离国个人情,至于离国打不打得赢,怎么赢,和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聊了会儿家国大事,话题终于扯到了私事上。
“我和古尔真今年岁贡时才见了一次临渊,又长高了,谢长歌把他教得特别好。子钰,你也不找机会去看看他。”
说到临渊,楚玥沉默了片刻,说:“没有我在,他不是也好好的长大了吗?我在他心里不过是一个死人,我又何必偏偏要出现扰乱他的生活?而且我现在在大昭很多时候也身不由己,也不是我说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的。”
“承认吧,你不过是不敢去见他。”古尔真歪在唐中身上,一语中的。
作者有话要说:
我想了想,还是让谢长歌把临渊给带过去吧,还能用儿子打打感情牌。(狂改大纲ing)
麻姑见惯沧桑景,不省人间有白头。——高鹗
第26章 第 26 章
“承认吧,你不过是不敢去见他。”古尔真歪在唐中身上,一语中的。
见楚玥不答,古尔真又说:“你不敢去见你儿子,你更不敢见到谢长歌。我没说错吧。”
楚玥不置可否,倒是唐中先跳了起来,骂道:“古尔真,你不说话会死吗?”
“阿中又凶人家。”古尔真哭唧唧地跑了出去。
“他还是这幅样子。”楚玥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唐中有些无奈,但言语之中却包含了些许的宠溺:“他素来这样。可在朝堂之上,玩起手段来却又是另一副模样。跟他回了匈奴以后我才发现,我以前见到的他,并不是真正的他……或者说,只是他的一部分。”
“十年里面,连青松都学会了虚与委蛇,更何况我。古尔真这么多年,能一直这么分裂,也可以说是保持本心了。”楚玥三分嘲讽,三分玩笑,说得帐内二人哈哈大笑。
笑意阑珊,唐中忽然发现楚玥的脸色红得有些不太自然,忙止了笑意,用手背拭上楚玥的额头:“怎么这般烫?从何时开始烧的?”
楚玥也这才觉得头晕,摸了摸自己的脑门,然后说:“我也不知。许是多年没出过远门,把身子养得娇气了,这才行了几天军,居然就烧了起来。”
唐中对着楚玥怒目而视,斥道:“五殿下,你都多大了,自己身体啥样子,心里能有点数吗?临走时我教你配的伤寒药学会了吗?”
“会了会了。”
楚玥朝他摆手,随后又小声嘟哝道:“什么嘛,方才还在说古尔真,结果八年过去,唐大夫不也是完全没变?讥讽我的语气和从前一模一样。”
两人相视一笑,十年的江湖夜雨,都恍若化作了清荷山间的桃李春风。
虽然我们都不再单单是十年前的我们,但所幸,我还是我,你还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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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人败象已现,我方就更要先发制人,防止如今日一般陷入被动局面。”主帐内,灯火葳蕤,谢长歌坐主位,古尔真、唐中居右,楚玥与另一名副将居左,五人坐着在认真的商讨着之后几天的作战计划。
楚玥从未见过这般认真的谢长歌,总觉得有几分的陌生。不过,对他而言,谢长歌陌生与熟悉都无关紧要,当务之急还是先帮北离把仗打完,之后安安稳稳地回朝去才是。
“殿下所言甚是。可我军须得把握好先发制人的时机才是。”副将沉吟了片刻才开口,“如若不能出奇制胜,这先发制人反倒成了上赶着给辽人送人头的买卖了。”
楚玥头还有些晕,不自觉地轻叩了几下自己面前的矮榻,开口道:“据我所知,北方行军用的粮食多为粟米,辽国苦寒,粟米一年一熟,且要等到九月方才可以收获。”
“安阳王的意思是?”谢长歌问。
“辽人想来如今粮草不多了,咱们派人烧他一烧又有何妨?且不如派两队人马,一队在明,一队在暗,攻其不备,烧其粮仓。”楚玥说着,众人眼前仿佛出现了战场的画面一般,纷纷叫好。
“安阳王大名,孤今日乃知。”谢长歌大笑,“可惜阁下栋梁之才不能为我大离所用,当真让孤心有不甘。”
他从前是这么关注社稷的人吗?楚玥心想。按照谢长歌的台词,难道不该是‘可惜阁下倾城之貌不能为我所有’吗?拿错剧本了吧?
楚玥正困惑着,忽听门外有人在说话。
“皇孙殿下,太子正与各国使臣议事,殿下暂时还不能进去。”
“各国使臣?我一早听闻干爹和干娘都来了,想来他们都在帐子里吧?那我便在帐外等他们议完事出来,将军可不必在意我。”
谢长歌也听到了门外说话的声音,一张严肃的脸旋即流露出了温情,朝帐外道:“是渊儿吗?让他进来吧。”
楚玥本来伤了风寒还有些难受,听到了谢长歌的话,一时间竟全然遗忘了身体的不适,连汗都流出了些许。他开始庆幸,还好自己脸上挂着面具,不然自己现在的脸色如若被唐中看去,定会嘲笑他个没完。
楚玥目光扫向唐中,暗示道:为何不早点告诉我临渊来了,好教我有些准备。
唐中明白楚玥的意思,赶紧把这事儿撇得干干净净:我同你差不多时间到的北离驻地,我怎会知道谢长歌这个心大的,居然敢把儿子往战场上拎。
谢临渊掀起帘子,迈着碎步踏进主帐,当然不知干爹与父亲之间的暗氵朝汹涌,只站在五人中央,朝众人挨个行礼,甜甜地唤过了爹爹、干爹、干娘,随后又喊了副将一声伯父,最终目光停在了楚玥身上。
“不知这位大人如何称呼?”临渊两手横在胸前,广袖轻垂,朝楚玥行礼道。
两双凤眼对视着,楚玥觉得自己近乎要哭出声来。他的临渊,长得同他梦中的孩童不差分毫,七分像自己,三分像谢长歌,温润懂礼,进退有度。
楚玥想开口说,我是你的父亲,当然也只是想想。临渊是北离的皇孙,他是南昭的贤王,他又有什么资格站在临渊的身边,让临渊喊自己一生父亲呢?
最后开口回答临渊的人是谢长歌:“这位便是昭国的安阳王。”
“你就是安阳王?”临渊到底还是小孩子,看到话本里的大英雄,难免兴奋了起来,“可你为何要戴着面具呢?”
楚玥拼命抑制着嘴唇的抖动,柔声说道:“因为楚某相貌丑陋,羞于见人。”
临渊盯着楚玥从面具间露出的眼睛,眨了眨眼,说:“怎么会呢?爹爹说了,你是父亲的兄弟。爹爹说我父相貌无双,你既是他的兄弟,也定同他风采相似才是。”
“我怎敢与王兄相提并论。”楚玥心中五味杂陈,甚至生出了几分逃避的意思。
他只知自己一刻也没办法在这军帐内待下去了,遂带了几分慌张,朝谢长歌说道:“今日车马劳顿,楚某路上染了些风寒,身体有所不适,今日之事大都议完,楚某就先行告退。”然后逃也是的离开了屋子。
唐中在一旁微微摇头,叹了口气。
“我可是说错了什么话吗?”看到安阳王走得这般匆忙,谢临渊以为是自己方才的言论失了礼数。
唐中暗骂楚玥是个缩头乌龟,但明面上还是在笑着安慰临渊说:“没有,临渊什么都没说错。”
“是那个安阳王自己古怪……”古尔真刚要开口,被唐中的白眼瞪得把话硬生生憋了回去,“是那个安阳王自己身子弱,禁不得风吹罢了。他回去怕是要躺上许久,和临渊你没有任何关系。”
“走,干爹带你去匈奴那边的帐子玩玩。”唐中将临渊揽在怀中说。
临渊抬头看了看谢长歌,在征得他的同意。
“天色不早了,带好侍卫,莫要玩得太晚。”
有了谢长歌的话,临渊这才安安心心地跟着唐中和古尔真离开了帐子。
人都走后,谢长歌望着楚玥方才坐过的位置,若有所思地蹙起了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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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玥逃也似的回了南昭营地。海河边繁星似锦,他独自一人上去了营地后面的小坡。
他将面具摘下拿在手里,抬头仰望起满天星河来。
他少时读诗,读到“近乡情更怯”,完全无法理解宋之问的“怯”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今日他见到临渊,体会到了那股他从未体会过的慌乱之感,方才明白,宋之问对家的“怯”,同他对临渊的“慌”,从本质上其实是同一种感情。这是一种夹杂着害怕的期待,是想爱又不敢爱,是想要触碰最后又缩回的手。
楚玥此生,无愧于亲人,无愧于百姓,无愧于手下将领,甚至无愧于谢长歌……可偏偏愧于临渊。
谢临渊从匈奴营地回去,路过南昭军营,便带着侍卫朝里走了进去。
无论如何,他都想同安阳王多说几句话,不仅仅是因为安阳王名声显赫,更是因为他是自己父亲那边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