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前君后去世后圣上便生了一场大病,到底二人是少年夫妻,前君后最后落得这样凄惨的下场,每每午夜梦回,圣上便总觉得心生凄然,又道是若自己多多关心,早早发现不足之处,或许而今仍然可以举案齐眉。
只是一切都是妄想了,且大约也该到了重逢的时候。
然而他自个想是自己的事,说出来却是天下的事情,又是这样自怨自艾的话,岂不是对天下并不上心,就算为了国家大业,也该好好休养,自信可以延年益寿才是。
于是众人便磕头惶恐,又许多恭敬的话,不知道说过多少遍。圣上摆了摆手便让他们都出去了,只剩下太子,怀瑾,与将军三个人,又说起婚约的事情,乃至不如一起办了,也算双喜临门。
太子便道父皇身体欠安,无心此事。
将军看了他一眼,便知道他对怀瑜果然是无心的了。
怀瑾倒是嗯了一声,是很赞同太子的言语,说起来他也不大愿意在这样的时段准备婚事,只是不能再拖,且娘亲很是热心 ,他也随之去了。
圣上靠在床上,叹了一口气,说
“那你什么时候有心此事,也不知道朕活着的时日,能不能见你大婚。”
他一说完,赵稷便跪了下气,直接打断他的言语,而后又很是悲切的道
“父皇万不可如此,您之言语,岂不是扎儿子的心么?”
圣上大约也觉得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是过分放肆了,只是他有心无力,虽然想要绵延寿命,但是已经时日无多。
这是不争的事实,只是不能说出来罢了,一说出来,便是国本动荡,又是他之过错。
于是圣上闭上眼,挥了挥手,便让他们都离去了。
一时无言,众人便告退。
开门的时候君后和赵峥都等在门外,几人对视一眼,没什么话好说,只是互相点了点头,太子等人便离去了。
君后只看着这几人的背影,便觉得英姿焕发,君臣皆是一片肝胆,旷世良才,太子继位,将军护国,人人皆可料见本国未来一片繁盛。
只是,他不喜欢。
君后顺了顺衣襟,随口问了一句
“青阳关如何了?”
赵峥便分心回答
“一切皆在掌握之中。”
君后嗯了一声,也没有太多的言语,便回身走了。
只是赵峥一直看着赵稷他们出了宫门,又看着院子里一片飘零之景,他回过头去,君后已经推开门就要进去屋子里,,赵峥便对着他的后背,说道
“母后从未和儿臣说过,李将军家中有个小公子,要和太子联姻。”
君后停了一下脚步,只是偏了偏头,那一贯慈眉善目的面容这一刻有些冷漠,像是寺庙内怜悯万物,却一点感情也没有的佛像。
他听到赵峥的话,只是淡淡笑了一下,好似漫不经心的询问
“和你有什么关系吗?铮儿。”
君后的声音不大,然而赵峥却感到无边的压迫,于是俯身拱手,说了一个字
“无。”
☆、那个君后,算计
赵峥本打算告退,君后却停下脚步,伸出细长白皙的手指搭在门扉上,发出一声极为细小的“哒”的声音。
他好像因为赵峥提出的这个问题,忽而想起了一件事情,于是轻轻笑道
“几日前你去太子府上,我听说你和李怀瑜见了一面,当时你态度不甚妥当,不要告诉我,你对李怀瑜一见钟情,铮儿,我培养你这么大,不是为了看为了一个地坤而兄弟阋墙的场面。”
君后说话的语气好像是在谈论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赵峥却浑身一阵激灵,又觉得后背一凉,虽然君后不曾转过身来正眼看他,但是他仍然觉得自己的内心好像被看穿了。
当时当日不过匆匆一面,跟着自己的也不过几个心腹,为什么母后将这些事情知道的明明白白,他不记得当日的随从里,有母后的人。
或许有——赵峥现下也不确定了,只觉得头皮发麻,觉得神京就好像一张密密麻麻的网,轻微的动一下,母后就能知道他做了什么。
这太可怕,又太疯狂。
只是这么多年过来 ,赵峥早就学会面不改色,于是当下也能语气平缓的接话
“儿臣不敢,只是想他二者联姻,以后的路会难走,还是以母后的意见,他们会分裂,太子并不想与其联姻,我们是不是——”
“他们一定会联姻。”
君后直接打断了赵峥的话,而后波澜不惊的眨了眨眼,也不打算多做解释,又接着说道
“神京的事你不必多管,圣上生辰过后 ,且自回去青阳关,时机到了 ,我自然会宣你回京。”
虽然语气没有变,但是君后已经有些生气了。
赵峥便只得说是,而后便行礼离开了,脚步踩在青石板上,一点声音没有。
君后听着脚步声消失不见 ,才回过神,转过身去,却只看到一截衣角,然后消失在门外,赵峥是他唯一的儿子,也是他此身最大的寄托,他想要和赵峥亲近,或将赵峥养在身边,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以后呢。
圣上百年之后,又怎么会有他们的容身之所,唯有抛弃柔弱与情感 ,才能打破早成定局的格局。
但是,他却又觉得人生真的太难,或者悲凉,总之难以快活。
空无一人的庭院里,枯叶从高高的树木上落下,像是人的一生,无论曾经多么璀璨,最后也不免归于尘埃。
他伸出手,那只枯叶便落在手上,而后用力一握,变成了杂碎,风一吹,就全都不见了。
世间所有的情感不过如此,无论最开始的时候多旺盛,到了后来都会变得垂垂老矣。
君后进去寝殿之中,殿中垂着薄长而柔软的纱幔,纱幔之后,圣上躺在里面,只有呼吸的声音。
他第一次见圣上的时候,便是看到圣上在午睡,隔着层层叠叠的纱幔,好像隔了千山万水,到如今他成了君后,也没有做到和圣上举案齐眉。
他是完美无缺的,只是没有心。
君后让侍奉的宫女退下,便蹑手蹑脚的走了进去,看着圣上已经显得苍老的面容,脑海里却依然是圣上年轻时候的状态。
孤身射虎的雄姿,如东山玉倾的睡颜,曾经属于别人,他花费了太多的心血,才让这一切属于他,而今他将要失去了。
就算是他拥有的这些日子,他想要举案齐眉,圣上却只做的是相敬如宾。
所以他最厌恶一见钟情,尤其是单方面的一见钟情,他不准他的儿子也有这样令人难堪的感情。
怀瑾的婚礼终于还是如约而至,只是太子没有来,说是宫中有要紧的事情,只让人带了不菲的礼品代为祝贺;张问镜也没有来,让人送了一封桃花笺来,并一些薄礼,信件上面寥寥数笔,轻描淡写的只说身体不适,不可前来观看这场婚礼。
怀瑾收到信件的时候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压在桌子上,沉默一瞬,便换上了衣服往外走去。
怀瑜第一次穿这样朱红的衣裳,而又有玉石结络,环佩叮当,怀瑜看着只觉得要闪瞎了眼睛,然而娘亲大人围着怀瑜转了几个圈,却是十分的满意,又说要他跟着兄长迎接长嫂,是代表着将军府的牌面,万万不得怠慢。
怀瑜便只好任由折腾,只是浑身这样繁华沉重的,总觉得很是别扭,他从□□穿越到前院,看着一列红灯如火,白雪似银,漫天是炮竹碎屑,遍地是金粉银粉,周围是人声鼎沸,空中是百味交杂。
怀瑜觉得有些透不过气,他从小嗅觉就被别人敏感,无论是天乾地坤,他都能闻到对方的味道,只是平常也只是清淡的像是被水洗过千万边的味道,这一日却让他格外的不适应,这些味道掺杂在一起,像是密密麻麻的丝线结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只是谈论别人味道实在很有些不妥,所以怀瑜只能含笑面对,而后等时辰到了,就跟着兄长骑着高头大马去别院接了尽染,而后浩浩荡荡如长龙的迎亲人员便绕着城郭漫游,又爆竹炸裂,锣鼓喧天,沿路是看热闹的人,遍地是抢铜钱的孩子,怀瑜低下头去看黑压压的人群,却都是陌生的人,他是一个都不认识的。
便又觉得一阵的头晕目眩,心头悸动。
将尽染接回来之后,怀瑜便立刻躲进去了自己的屋里去了,一应礼仪也不需要他去管,虽然被娘亲呵责,但是他只当听不到只往屋子里窝着,只等着晚上初起吃饭这一整日也算过去了。
但是到了傍晚,怀瑜便坐不住了,他只是觉得太烦躁,穿过厅堂去前院,想要做些什么,看着黑压压的人群,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和人对视上了,也只能笑了笑,而后迅速的转身离开,他站在门口原地踌躇了一会儿,怀瑜终于想到了一个好去处。
他总可以先去找问镜玩一会儿的。
这样想着,怀瑜便忽而觉得内心一片畅快的,他让下人去和娘亲报备一声,自个就偷偷地溜了出去,却在门口看到了一个不该看到的人。
那是他的兄长看起来是要出门,但是今日他是新郎,是要往哪里去?
☆、那个拜访,错误
怀瑜放慢脚步,喊了一声兄长。
怀瑾便望了过来,他一身崭新挺括的新郎服,端的是翩翩佳世美男子,新婚的日子本该是满目笑容,怀瑾却带着一点的纠结,见了怀瑜过来,便随口便问了一句
“你不在屋子里带着,还准备溜出玩?”
“当然不是。”
怀瑜立刻义正言辞的说
“我只是去找问镜说话,不过一个时辰我就回来。”
怀瑾先是一愣,继而翘了翘嘴角,好像忽而解开了心结,又眉目舒展,他走过来,摸了摸怀瑜的头顶,语气轻快的说
“也行,但是你要带个人,小竹呢?”
小竹是自小跟着怀瑜的小厮,怀瑜还以为兄长不准他出去,倒是没有想到如此轻易的就通融,然而听了他的话,怀瑜也只是耸了耸肩,又颇不在意的说
“我让他去找娘亲了,问镜距离我们家就两道街,今日沿路都是我们的人,还担心什么。”
这样说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是怀瑾却仍然纠结,娘亲千叮咛万嘱咐这些日子不可让怀瑜单独一个人,因他惊蛰期大抵就在这几日了,虽然一向是用压春针压了脉搏,不必遭受惊蛰期的困扰,但是俗话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怀瑾还在纠结让谁跟着,怀瑜已经快步走到了门口,又回过头对怀瑾笑道
“哥哥,一个时辰之后我若不回来,你再派人寻我,这样就好了。”
说完,他便跨过门槛,消失在一片烟花爆竹的碎屑中,带起一阵微风,纸屑打着旋飘起,又打着旋落下。
最后归于沉寂。
一切的喧嚣,在走远之后,都没有了声音。
怀瑾看着小弟笑容灿烂的,忽而眼皮跳了一下,心无端的慌了慌,要喊他回来,但是怀瑜已经跑远了。
应该没事吧。
怀瑾想,这么短的距离 ,都是将军府的人,也不可能这一时半刻的就惊蛰……他正纠结的时候,便有下人喊他赶紧回去,良辰吉时已经快到了。
怀瑾便心有惶惶然的回去了。
怀瑜到张问镜所居住的院子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只有一点的夕阳不肯退却的挂在天边,而喧天的锣鼓声,也好像隔了千山万水一样,听起来模模糊糊的,是完全不相干的事情。
怀瑜走到门前,伫立了很长时间,才伸出手拍了拍门,然而飞快的收回手指,缩在衣袖里。
他已经心如擂鼓,但是站在门口等了半晌,却并没有人回应。
难道不在家中吗?
怀瑜有些疑惑,他再次伸出手,放在门上,是想要隔着门缝瞧一瞧里面有没有人,但是却松动了。
门是虚掩着的。
怀瑜便轻轻的推开了门,只见了内里种着几只已经盛开的白梅花,树下堆着残雪,地上的青石板规规整整,干干净净,正是一行一步,都有规矩。
怀瑜不由得屏起呼吸,然而他横扫周围,却没有看到一个仆人,只有张问镜躺在廊下的躺椅上假寐。
或许已经睡着了,因为怀瑜走过去,他也没有醒来,仍然在躺椅上安稳的闭着眼睛。
张问镜穿着一身雪白的衣物,盖着一个雪白底绣红梅花的大氅,远远的望着,像是一个玉人。
走进了,近到伸出手就可以触摸到暴露在外的肌肤的距离,便能闻得见那白梅花的香气。
不同于院子里盛开的白梅,那是另外一种,足以引诱人去品尝的味道,只是披着白梅花的外壳,叫人难以分辨。
怀瑜低下头,不知不觉距离张问镜的面容很近,近到可以一亲芳泽的地步,于是他便亲了一下。
那一瞬间好像是受到了蛊惑,怀瑜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他只觉得好像心氵朝澎湃的,心中燃起了一堆火一样。
但是下一刻,他一抬眼,便对了张问镜十万分清醒的,带着一点冰冷厌倦的神色的眼睛。
怀瑜心中的那团火瞬间熄灭,整个人如坠地狱,他踉跄的后退了,一边慌慌张张的说
“我不是……我,你,问镜,你不是睡着了吗?”
他已经反映过来,他做了什么不好的,难以原谅的事情。
张问镜却是看着他,轻笑了一下,开口说
“今日是你兄长大婚之日,怀瑜,你何以觉得,我会睡得着?”
“……”
怀瑜不由得迸住呼吸,一个字也回答不出来,他握紧了手指,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