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问:“他伤了多少人?有死了的没有?”
东方远叹道:“怎么没有!北川学宫被他打死了两个,司轶先生纵然忍了,其他几个学宫先生怎么可能轻易放过!出事到现在,三天两头地送信,非说我们妙音阁包庇叶棠,管我要人——我上哪儿给他们找人!”
捕捉到东方远言下之意,钟不厌松了口气,问道:“他跑了?”
“打死两人,重伤无数,此后叶棠还有余力逃走……他的武功之高,在这个年纪我生平罕见。”东方远声音渐低,惋惜道,“你说,怎么就是拜月教的呢……”
钟不厌不接话:“往哪边去了?”
东方远:“就是你来的三天前,他往东去了。众人追了一阵,那边密林纵横,进去了容易迷失方向,再加上妙音阁靠近水月宫,谁也不敢贸然前去。”
钟不厌嗤笑一声,在东方远肩上轻轻一拍,转身离开。
“不厌!你去哪儿,不会想把人抓回来吧——”妙音阁的教导先生扇子一展,便要急匆匆地追人,却被拉住了胳膊。
他回头一看,钟不厌带来的师弟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旁边。
谷知秋人如其名,颇有几分凉薄意,见东方远着急上火,他却半分不安都无,只冷道:“东方先生让掌门师兄去吧,此事迟早烧到他身上。”
话已至此,东方远再替钟不厌着急,也无计可施。
这边焦头烂额,那厢钟不厌也不遑多让。他顺着东方远指的方向追出去,不顾那地方是不是真如对方所言靠近水月宫——明知叶棠如今身份被喊破,回归水月宫才能保住命,但钟不厌无端有种直觉,叶棠一定在等他。
他早就猜到,只是不愿承认,现下不管他愿意与否,必须去面对。
如果他们都没有一层了断,叶棠定然不会就这么离开。
日渐黄昏,月出东方,钟不厌密林急奔,直跑得腿都酸软,才在溪边找到一道熟悉人影。足下一顿,险些摔个趔趄,他站定后一时不敢靠近。
方才脑子里条理清晰的思路又乱成了一锅粥,钟不厌但觉脚下有千斤重,怎么也迈不出这一步——仿佛这不止是一步而已,他深知真走出去了,就如同走上一条岔路,而他和叶棠便不再是从前模样。
可眼下事态紧急,他思忖片刻,依旧踏了出去。
月影在溪水中碎了一半,衣裳摩擦草木的声响让溪边人扭过头来。
他脸上还有没洗干净的血污,衣服也脏透了,在泥里滚了三圈似的,衬得一张毫无血色的脸也憔悴。那双眼中闪过一丝杀意,长河刀刃的雪色映亮了一张素净的脸,但下一刻,叶棠见是他,那点杀意顿时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神情,居然六神无主。
钟不厌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拾起一片扁平石子往溪水中扔,打破一轮月亮。等溪水复又平静,月亮影子重新随波飘荡,他才开口喊了一句小棠。
叶棠低低地应完,哑声道:“我闯祸了。”
他何时见过叶棠这般失落,握住他冰冷的手,连六阳真气都暖不了,他揣在怀里良久也不见回温,这才急了:“你受伤了?怎么回事?”
叶棠咳嗽起来,拿空余的一只手捂着嘴,待到他放开,掌心又是一片淋漓的红——竟一直在呕血,年纪轻轻,不是长久之兆。
“康吟雪那首曲子把我伤得不轻,她的内功与我刚好相克,走阴柔一脉。我喝了妙音阁的酒,本就气力不济,想着休养两天便能大好,却来了这么一出……谁都瞒不住,我那会儿是被蒙了心智,等反应过来……人也死了。”叶棠道,断断续续的,又擦掉唇角的红痕。
钟不厌说不出话,又不能总沉默:“康吟雪没死。”
叶棠:“我知道,但总有人死了——我给阿姐闯了祸,谁要报仇都是应该。”
言罢不待钟不厌开口,叶棠猛然挣开他,站起身往后退了半步,一条腿踩进冰冷溪水。他似乎突然想起来,声音都开始抖:“你跑来……他们要你来杀我?”
哪里不对劲,钟不厌深深皱眉,觉得叶棠这模样不像普通受了内伤。
他半晌没答话,叶棠冷哼了声眉梢一挑,笑道:“那你也要杀得了我!他们想得倒美,折花手无所不能,但相知多时,我对折花手一招一式都清清楚楚……”
尾音带出他的伤势,突然就有了眉目。
钟不厌沉声道:“你强行突破六阳掌最后一式,伤得不浅。“
“不错……”叶棠抬起袖口擦血,一说话唇齿间又是满手的红,“若不是生死光头悟透了‘熔金’,我那天非死在赏琴宴上。你说,是我自己保命要紧,还是任由他们喊打喊杀不还手?”
钟不厌道:“你早说过‘熔金’此招是同归于尽之式……”
叶棠冷哼一声:“钟不厌,你明明是受他们之托前来取我姓命,却还在这儿虚与委蛇,顾左右而言他,仿佛真有多关心我一般——我真是讨厌你这副模样!”
后半句宛如一把刀扎入心脏似的疼。
“不论你信不信,没人要我杀你,我也不会取你姓命。”钟不厌道,见叶棠无动于衷,又道,“你讨厌我……好,你果真讨厌我了?”
叶棠抿唇不语,倔强地与他对视。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冷了,从那溪水上岸,把鞋袜都拽下扔到一旁,双脚被鹅卵石硌得痛,也比不上心死成灰。
“你走吧。”叶棠最后道,“再不走,星朗大哥要来接我了。”
钟不厌踟蹰不前,但也没有半分离开的意思。
他朝思暮想的人近在咫尺,谁都无法迈出最后一步,他突然恨起自己——十二楼行事,本不用拘束于中原门派的道理,谁让叶棠不是别人,偏偏出身拜月教!
除了拜月教,不论叶棠闯了多大的祸,哪怕他把天捅了个窟窿,钟不厌都有自信去补好。
他所想,叶棠自然也能猜到。眼见他良久不动身,那片林子深处突兀一声鹤唳,叶棠回身看了眼,又道:“你回去吧。”
钟不厌道:“我本是想带你离开。”
叶棠面色有所松和,他眼底一片水痕,恍惚是溪水中的月影再碎了一次,漾出粼粼波光。而他终是什么也没说,伸手揩掉,血痕印在眼底,无力地转过身去。
他越过小溪,朝林子深处走,就快融进暮色四合。
钟不厌心中一沉,突然被再也无法触碰他的恐惧包裹,蓦地喊道:“小棠!”
然而什么回应也没有。
乌云卷来,后半夜,他从林中走出,肩膀上落满雨水,濡湿了衣裳。
钟不厌回到妙音阁,没有想象中的失魂落魄。谷知秋已经处理好他交代的一切,见掌门归来,走上前去问接下来如何是好。
“回西秀山。”钟不厌道。
谷知秋面露忐忑:“掌门师兄,你去的这些时候,北川学门给妙音阁来信,言明此刻乃是围剿拜月教的大好机会,不日便要纠集人马前往淮南。同样的书信恐怕已经送往十二楼,你我不在西秀山,几位师叔伯定会接手。”
钟不厌脑子“嗡”地一声,暗道还未想到这一层面,道:“他们不能拿到。”
谷知秋道:“来不及了,请掌门师兄有所决断。”
“荒唐!”钟不厌厉声道,“十二楼从不掺和中原是非,此事与我何干?北川学门要拉十二楼下水,也不看看自己够不够资格!”
此地不在西秀山,谷知秋怕他闯祸,忙道:“掌门师兄,慎言。”
糊涂了半晌,一声低喝让钟不厌重新将精力放在正事上:“依你之见,眼下要如何办?”
谷知秋道:“我代掌门这段时日小有所获,几位师叔伯不服你的,多半会趁机滋事。师兄,你往后要留在十二楼,势必让这次的帖子不落人口舌。”
“我没有一定要留在十二楼。”钟不厌皱眉道。
“师兄!万不可说傻话!”谷知秋喝道,“十二楼上下只你一人能使折花手,说走就走,这叫其他人怎么想!你没做错事,何必非要把掌门之位拱手让人?哪怕是我,也不愿见你这样说走就走!”
钟不厌知道他这个师弟向来死脑筋,今日连这般大逆不道的话都能说出口,可见形势严峻。但他心如乱麻,只道:“非去不可?”
谷知秋道:“非去不可。”
钟不厌不瞒他,道:“你也知我会护着叶棠。”
“但师兄你总要做做样子。”谷知秋道,“届时师叔伯们亲自督阵,咱们不去与拜月教有正面冲突,别人看得过去就完了——等事情结束,北川学门那边无话可说,师兄再回西秀山避避风头,自然没人记得你同叶棠情如手足。”
钟不厌:“我并非惺惺作态之徒……”
谷知秋急得几乎要上手揍他:“师兄!我是在帮你!北川学门嫌十二楼抢了他们风光多年了,你与叶棠相交甚密,本就落人话柄,这会儿他身份暴露,你不表态,早晚他们会朝十二楼下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再是天高水远,也有百代基业,如何能毁在你手上!”
钟不厌无言以对。
暮春的好天气,夜里连风都没了,他却觉得一股寒意无孔不入。
(六)
淮南,水月宫。
华霓抱着个襁褓穿过层层帷幔。
山雨欲来,她却毫无自觉一般,仍旧如往常遣散众人,只留几个贴身侍女在旁。
卧房里弥漫着一股药香,经年不散,已经浸入黄梨木桌椅,浸透内中主人的骨血。华霓查看过熬药的炉子,问侍女道:“今天阿棠起来过没有?”
“一直睡着。”侍女顺从答道,“早晨出汗出得厉害,拿帕子给他擦过一次身,好不容易烧退了。最近这段时日,阿棠总这样反复,长期下去再好的底子都要被他拖垮——华姑娘,真不出门再给他找个大夫吗?这样下去怎么了得?”
华霓苦笑道:“你也知道,现今外头都被北川学门的老头们带人包围得滴水不漏,抓进来的大夫自然不肯好好替他瞧病……”
言语惊动躺在榻上的人,被褥摩擦声响过,屏风后有人下床,悉悉索索地穿衣服。
“哎,阿棠,你怎么起来了?”华霓惊道,抱着孩子走过去不分青红皂白开始数落,“昨天那个赤脚大夫怎么说的,要你多休息,这是内伤,你——”
“躺一年半载也好不了,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叶棠扣好衣服从房内转出来。
离赏琴宴的喧闹不过数月,他却好似一夜之间长大,那点轻浮的傲气一点不剩,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阴郁沉闷,连说话声都低了许多。
华霓气得跺脚:“你又不听话!”
叶棠朝她伸手要孩子:“哪儿有你听话呀,当年把人剖腹挖心,又斩断四肢,结果发现怀了孩子,先气得要喝药打掉,药都端到眼皮底下了却舍不得……现在倒好,偌大一个水月宫,外头危机四伏了,里面还要哄小孩儿。”
为了响应他的话,襁褓里的孩子憋红一张脸,霎时开始大哭。
叶棠半点不慌,单手抱着他一路走到外面,边走边晃,嘴里不忘恐吓:“哭,继续哭,等你长到五六岁,我就把你剁了喂仇星朗!”
华霓追出来,刚巧听见他后半句话,一脚踹向叶棠后腰,暗自收敛力度。
“……却还不是一句‘舍不得’。”叶棠避开她那一脚,扭过头去与华霓四目相对,“阿姐,我一直想问,你总说是真喜欢那人,为什么还杀他?”
庭院中一棵槐树花开到极致,风吹过,便纷纷扬扬地往下落,如六月飞雪。襁褓中的孩童见了,连哭都忘记,伸手张牙舞爪去抓。
他自从回到拜月教便问过华霓,院中栽槐树阴气太重,为何执念如此。
那会儿华霓回答他,拜月教还怕阴气过盛么?
而今华霓与他并肩站在廊下,微微叹气:“正因有过海誓山盟,后来才难以接受。他不知道时对我百依百顺,一朝败露顿时翻脸,要和师父师兄来杀我……阿棠,换作你那钟大哥今日带着门人弟子前来取你姓命,你还能不恨他吗?”
不知沉默了多久,华霓听见叶棠笑了一声——她太久没见叶棠的笑脸了,不思议地望过去,褪去少年青涩的人仰头看那槐花随风飘落,若有所思。
“我不恨他。”叶棠轻声道,“与其恨他不如恨自己,总要把人逼到两难。我们从一开始就不在一条道上,我还要去撞南墙。”
华霓拍了拍他的脊背。
叶棠道:“而今北川学门在下头有些时候了,早晚会杀上来。到时候,你带着乾安走,我和星朗大哥替你挡一阵子——你们孤儿寡母,以后离开水月宫,纠集一些散落四地的教众,别再为非作歹,安生过日子吧。”
华霓唾道:“你和仇星朗谁也别说这些丧气话!”
叶棠凝望进了她一双美目,前所未有的严肃:“阿姐,我认真的。你知道我的伤,活不了多长时日,与其一天一天地耗下去,不如……”
“叶棠!”华霓呵斥道,“你给我闭嘴,闭嘴!”
她撒泼的样子叶棠许久不见,一时间竟真被吓住,欲言又止,只听华霓一边踢他打他,一边染上哭腔:“我不许你这个样子!凭什么,你又没做过坏事!他们要来就让他们来,你给我滚,你算什么……滚得远远的!”
叶棠护着孩子,背过身去给她发泄,没被揍两下又开始咳嗽。
华霓抽噎着停了手,拉住问他有没有事,接过乾安让叶棠去喝药。那药喝了多少天,苦得叶棠尝不出别的味道,还得一碗一碗地灌。
他不是没想过钟不厌,但他做了选择,钟不厌也做了。
各大门派围攻水月宫的第一日,探子来报,十二楼掌门亲至,带着一百多人。
怎么就变成这样子呢?叶棠至死都想不明白。
那天水月宫雕刻精美的石柱坍塌,连同飞扬跋扈数十载的拜月教一起尽归尘土。此后再无人问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