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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子律 字数:4878 更新:2022-01-03 08:26:20

从哪儿来,反正无父无母的,有点儿神秘不是更好吗?”

华霓拿他没办法,兀自叹气不答。

叶棠当华霓同意了,欢欢喜喜地回到房中,收拾起包袱,择日离开水月宫。

他挑了个傍晚换岗的时候,从水月宫的密道走,临了不忘在门口做一个记号,免得自己回不来——拜月教出入极严,哪怕他占着左护法的名,没有掌教特批的腰牌,也不能随意地自行进出,此举本意为了管教众人,如今外面虎视眈眈,便也防止有人浑水摸鱼。

叶棠的背影沿着山路消失,水月宫外长长的台阶上,两人无声目送。

仇星朗注视他离开的方向,良久才转身对旁侧的女子道:“你真放他走?”

“不然呢?”华霓指尖绕着一缕青丝,没骨头似的靠在身侧打磨光华的石柱上,“再过一年他六阳掌大成,连我也管不住了。”

“他听你的话。”仇星朗道,“你是他阿姐。”

华霓轻轻一笑:“正因为他把我当作阿姐,我才不愿强迫他什么。他迟早要走,但也迟早要回来,拘束他没用。”

仇星朗沉吟道:“本门内功中,‘移星’一脉的武学本就更晦涩难懂。六阳掌虽招式不多,却个个难练,普通的出众武者哪怕修习过内功,突破第一招都要至少六七年光景,何况又须得及冠才能开始修习……我练至今日,还剩‘云霞’‘海曙’‘熔金’三式不曾领会,叶棠十六岁已突破‘海曙’,假以时日,定远胜于我。”

华霓道:“你想说什么,直言便是。”

仇星朗站直了,收敛起往日的吊儿郎当,肃然道:“掌教,叶棠是可造之材,不能放他去中原,万一他遇人不淑——”

“遇人不淑”像是一个玩笑,但华霓懂仇星朗的意思。他没有说出口的是,“万一叶棠不听话,或者被所谓的名门正派感化,反过来对付我们……”

华霓眼眸一垂:“那就是命数。何况你以为那些人有多光风霁月么?阿棠的来历洗不掉,迟早便会暴露,他们不会真正接纳他。”

仇星朗:“这……”

华霓望向远方,夕照正好,她转身往水月宫走去:“放心吧。我说过了,他迟早会回来。”

这些高深莫测的对话,十七岁少年全不知情,他从淮南镇上买了一匹好马,先往北,再一路西行,没有目的地,途中遇见好吃好玩的便多逗留几日。

春天随最后一场大雨离开,夏日初阳和煦,叶棠正好行至洛城。

他原本不是很想来,太过金碧堂皇的地方会让他想起浮夸的水月宫。但途中走过衢州,小酒馆隔壁一桌有人把洛城的牡丹吹了个天花乱坠,什么“花开时节动京城”,什么“云想衣裳花想容”,锦绣成堆、红若烟云,好似天上有地下无,吹得叶棠心痒痒。

“那是什么?”他夹了一筷子菜,就着茶水喝,“难不成比淮南的花儿还漂亮?左右华霓不让我按着时间回,不如前去看看。”

行程临时更改,叶棠调转马头,再往北行。

洛阳城是前朝东都,自改朝换代迁都之后便与长安一同不再做政治中心。但此处距离潼关近,后者镇守出西域咽喉多年,至今胡商自张掖古道入中原,仍会选择在洛阳停留。商贾云集,商业自然发达,连带着城市也有了人气儿。

“客官几位,打尖儿还是住店?”

“是妙音阁的先生,里面请!茶水给您备好了!”

“刚到货的上等锦缎,西域新样式,全洛阳仅此一家!”

“卖牡丹,卖牡丹,新培育出的‘魏紫’,就剩这三盆啦——”

小贩叫卖、店家拉客,主街道上人声鼎沸。叶棠孤身一人也不显得落寞,他牵一匹马,单手拿个包子啃,慢悠悠地往前走。

他看什么都稀奇,空气中一阵花香袭人,衬得阳光都更鲜亮。

那小二的招呼声还在耳畔,叶棠脚步一顿,见不远处一群人围成一圈,吵吵嚷嚷的,不知在说些什么,立刻有了兴趣。

叶棠把马系在旁边,凑过去看,被人群挡了个结结实实,顿时有些郁闷——他在拜月教中便不算小个子,来了中原虽也不矮,但洛城多胡商,北方男子也都人高马大的,他和这些人站在一起,顿时气势都输了一截。

何况这些人把吵闹中心围得严丝合缝,叶棠看不见。

他好奇心旺盛,郁闷到极点便有些气恼。一双亮晶晶的眼四处瞟,叶棠默念一句“无人看我”,提气纵身,几个起落便轻如燕地立到了街边屋顶上,身形令人眼花缭乱,根本看不清他如何动作。

站得高看得远,叶棠蹲在屋顶,总算看清了当中情状。

他耳力也好,凝神听了一会儿,也明白个中大概:官老爷的儿子看中了这家馆子的卖酒女,要强行掳走回府做妾侍,但那卖酒女已有良配,纨绔子心下不快,日日来此找茬。这天更是过分,将那卖酒女还未嫁的丈夫打了一顿,要抢人过门。

“什么跟什么……”叶棠嘟囔一句,感觉耳朵有点痒。

他在拜月教待久了,本不爱管这些乱七八糟的闲事,但眼下愈演愈烈,周遭民情激愤,却碍于那人身份,无一个敢真的动手。

他们倒是把人围起来不让带走卖酒姑娘,可一会儿官府来人,若那纨绔仗着自己身份连官兵都不怕,定会坏事。

叶棠眼见那姑娘哭得泪水涟涟,梨花带雨,又听闻衙门有动静,顿时被碰了反骨似的,闲坐不下去了。

他“呸”了一口,拍掉手上吃饼留的碎渣,足尖一点,飞身而下。

那纨绔子正拉着姑娘的袖子不放,眼见就要得逞,忽然一片阴影掠过,紧接着他便感觉后背一疼,膝盖一软,乌龟似的被人压在地上。

“什么人……!”他刚要抬头,一条腿蓦地踩上了背。

“光天之下欺压民女,好呀,这不是找揍?!”少年声音清朗,仿佛传出极远,还带着笑意一般,他先放开人,旋即一矮身,拎着后颈把纨绔提了起来。

叶棠看着年纪不大,手劲却远胜这些游手好闲公子哥,被他抓住,纨绔起先还挣扎,后来被人踹了一脚膝弯,顿时不敢再动。只是纨绔子左不过也就二十岁的年纪,自小养尊处优,何曾被人一脚踹倒,还擒住了后颈皮!

他当即恼火:“你……你什么人!我爹,我爹可是吏部员外郎!”

叶棠一歪头:“员外?很厉害吗?”

周围哄堂大笑,都觉得这少年一句话把纨绔噎得不轻,还有几个胡人鼓起掌来,替叶棠叫好。有人喊了声“官兵来了”,人群自动让开一条缝,却又不肯散去,有热闹可看的地方,就这么走了岂不可惜?

为首的是个官兵校尉,此刻见了那纨绔,先行了一礼,喊他“王公子”。

那王公子被叶棠掐住,声音都变了调:“你们、你们怎么才来!没看到本公子被人拿住了吗,快……快让他把本公子放了!让我爹知道了,你们全都要挨罚!——听见没有,把本公子放了……啊!”

话音入耳刺得慌,叶棠“啧”了一声,轻吒“闭嘴”,掐住他大脉穴道,只稍稍用力,王公子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活像快要死了,再说不出半个字。

除非习武之人,普通百姓看不出端倪。叶棠这一手虽看似一动不动,但拿住的却是人最脆弱的地方之一,哪怕略有修为之人,在此处灌注三分真气,都要即刻脊椎断裂。而普通人只稍稍加一分力气,就已经受不了。

那校尉眼见府衙公子面色不好,又看出这人恐怕不简单,连忙道:“这是……这是怎么了?快,快把人放了!”

色厉内荏的吓唬,叶棠暗自翻了个白眼,朗声道:“他欺压民女,我路见不平,只略施教训,还没要他的命!放人也容易,难保此人得救之后不报复,你在此地说得上话么?”

校尉遇到个硬角色,一愣,还没反应过来,身后有一道声音传入:“他说不上,我却是能在官家有几分薄面的。”

人群尽头,两个青年缓步而来。

说话的那人器宇轩昂,长衫广袖,还有一把折扇,初夏天气不热,他却边走边扇,活像离不开凉风伴身。而另一人并不开口,只含笑看着当中众人,摩挲腰间的长刀。

叶棠一见他,眼睛便挪不开了。

那扇扇子的公子道:“这位少侠稍安勿躁,把人放开。强抢民女一说,既然在场有人做见证,他父亲虽是员外郎,也不好徇私枉法。在下乃妙音阁的教导先生,姓东方,单名远,与此间官府有点儿交情。少侠将人放了,在下定会主持公道,把人亲自押送报官……”

一通慢条斯理的官腔,叶棠什么也没听进去。他掐着人的手一松,那王公子被旁边严阵以待的几个随从救下去,没命似的咳起来。

天光正盛,洛阳城中牡丹花开,惊天动地一场相逢。

他指着那东方远的朋友,前言不搭后语:“你……你叫什么?”

白衣的青年人,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并非十分英俊,身姿却如雪山劲松,风吹霜打挺拔依旧,又似一把出鞘名剑,光华内敛,但难掩锋芒。

他的手指一直抓着做工精致的刀鞘,好整以暇摸过上头的纹路。此刻眼见叶棠点名自己,他先是呆了呆,随后又宽容地笑起来。

像是嘲讽,叶棠眉头一皱。

那人也许感受到他的不悦,立刻不笑了,认真回答他的问题:“我叫做钟不厌。”

半个时辰后,洛阳城内最大的望南楼,东方远设宴一桌款待叶棠。

“说实话,我见王公子纵横洛城多年还没遇到过你这样的人,说动手就动手,在下十分佩服!慢点吃,慢点吃,都是你的——”东方远嘴上说着佩服,手头却没动作,仍拿着他那把扇子,侧过头去与钟不厌讲话,“这小孩饿死鬼投胎么,嚯,风卷残云!”

钟不厌端着茶杯,目光落进清亮一泓中,但笑不语。

他原本是极凛冽的眉眼,偏偏喜欢笑,便一点也不凶,还显出几分好脾气的温文尔雅来。此刻他一笑,旁边的叶棠听到他们的话却耳朵一红,放慢了吃东西的速度。

东方远作势摇了摇扇子:“小孩儿,你不是本地人罢?”

“不是。”叶棠又吃了块芙蓉酥,百忙之中抽空回了他一句。

东方远问:“你习武,擒住姓王的那一手,我觉得有些眼熟却又死活想不起来……”

叶棠垂眸吃着东西,心里蓦然“咯噔”一声,暗道不会已经露馅儿,面上却强装镇定道:“没有没有,只是占了他不会武功的便宜!”

东方远笑意顿深:“是家传武学罢?”

叶棠顺水推舟:“阿姐教的。”

于是东方远靠上椅背,把扇子摇得生风,不再说话。

倒是旁边安静了半晌的钟不厌忽然开口道:“以后这种路见不平的事还是少做。”

他一张嘴就是长辈风范,叶棠虽略有不适,仍嘟囔道:“难不成我就要眼睁睁看弱小被欺凌,那要一身武学何用?”

“我的意思不是让你不做,而是要想些法子。”钟不厌食指扣在桌上,一下一下,收敛着力道,清脆的“笃笃”声依旧传出很远,足见他的确有几分本事,“就这么直接上去和人抄家伙,你赤手空拳,占不着便宜。”

叶棠不服气道:“你小看我了,我又不靠兵刃。”

钟不厌闻言,一手撑着下巴,认真看向他道:“家传武学,是拳法还是掌法?总也不能空手接白刃,你多大了?”

他问得突兀,前面还让叶棠气闷,最后一句蓦地转移话题。

叶棠一口闷气没出来,反而被茶水噎了回去,他的筷子在碗边敲了敲,无所谓道:“过完春天就一十七。”

那两人同时露出“果然是个小孩儿”的表情,东方远扭头看向钟不厌,颇为怀念道:“你当年继承掌门的时候,好像也是这个年纪?”

“我比他大些,那时候十九。”钟不厌道,“却是已经过去十年。”

叶棠虽表面只对点心有兴趣,却一字不漏地听到了他们对话,心下疑惑更甚。

这东方远方才自报家门,说是妙音阁的教导先生,总不过钟不厌是他们的掌门吧?但华霓曾说,妙音阁中尽是一群喜好丝竹管弦的乐手文人,看上去都柔弱,钟不厌观之便是内功深厚,以手指敲击梨花木桌面,竟有传音甚远,与妙音阁未免太过格格不入了。

还有,他说什么来着,十年前继任掌门……十年前……

好似有些印象,但他那时真的太年幼。

叶棠茫然地抬起头,那边钟不厌正转过目光。

霎时两人四目对在一处,他没来由地心头一跳,只觉钟不厌目光太冷。这人真怪,分明一直在笑,情绪却依然冰冷,像山巅经年不化的积雪。

但下一刻,钟不厌眼角轻垂,那积雪便化作了一溪春水,自山巅潺潺而下,沿途霜融露消,带走了最后的浮冰。

“小友还不曾自报姓名。”他道,替叶棠斟满了茶杯。

他被那如霜又如水的目光冻得一个激灵,后背仿佛烧起来一般,连忙端起茶杯喝水。苦味冲淡了,可新添的水温度太高。

叶棠被烫了个泡。

他捂着嘴角新添的伤,满眼都是不自觉涌出的泪花,哼哼唧唧:“叶、叶棠。”

“棠棣之华,是个好名字。”

一杯温水重新放在他面前,叶棠捂在手里,却是有了心理阴影,半晌都喝不下去。他进退不得地坐在那,一时只有遥远的人声,马蹄声穿街而过,但望南楼高处不胜寒,五月阳光明媚,依稀可见郊外花圃争奇斗艳。

他这才缓慢地喝掉那杯水。

钟不厌一伸手,摸了把叶棠的头:“太不小心了。”

还含在嘴里的水差点喷出去,叶棠如见大敌,刚要说话,牵动嘴角水泡,又是一阵疼。

(二)

初见说来并不算多么惊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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