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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子律 字数:4888 更新:2022-01-03 08:26:17

夏夜起了露水,湿冷,周遭充斥着血腥味。

他抱着封听云不撒手,感觉眼前渐渐地黑了,意识却还清醒。

他知道这是引魂蛊发作,宫千影刚咽气,他便猜到了结果,四肢无力,五感尽失,最终……

毒素爆发,真气乱走,死得惨状万分。

可解行舟一点也不怕。

他感觉封听云捧着他的脸,嘲讽地想大师兄从来没有那么多泪水。

解行舟看不清,却从他的抽泣中明白了,他很想替封听云擦一擦,想取笑他哭得那么难看,怎么当大师兄。可他没力气动作,幸好喉咙虽撕裂似的疼,还好尚能讲话。

解行舟压着痛苦,尽可能温柔道:“……你不要哭。”

“混账东西!”封听云想打他的手高高举起,却又轻轻捧在他下颌,“擅自决定,问过我了么?!你眼里根本就没这个师兄!”

他想摇头,说不是的,我分明满眼满心都是你的样子。但若问了,你定然不同意,留着宫千影和那个蛊在你身上,随时都有危险。万一有事呢,万一宫千影被谁不小心一刀杀了,到时候那么痛……我连看你受伤都快疯了,怎么舍得你去死呢?

但解行舟再多的话也说不出,他喉头发紧,听封听云在他耳边骂,骂累了又哭,抽着鼻子不说话,手掌温暖地贴着他。

“混账……我还给你留了东西,想着你回去就能看见,我……”封听云忽然一愣,“李夫人!对了,我带你去洛阳找绿山阁的人,他们见多识广,南楚本又多蛊术大家,一定会有办法!行舟,你坚持住,此地离南楚不远,我这就带你去!”

他笨拙起身,让解行舟趴在自己背上,反手拉过他一双手扣在脖颈。初行因情绪大起大落有些不稳,走出几步后,他逐渐找回了主心骨。

封听云拍拍解行舟垂在自己身前的手:“千万别睡过去,行舟,听见没有?我就不信了,这是什么很难解的蛊术吗,定会有法子,我带你去……”

这话一出,他听见背上的人极低地笑了声。

解行舟脸颊贴着他的,有一刻恍惚间觉得这好似回到了少时。

他和封听云闹着玩,故意弄伤自己的腿,好让大师兄背自己回去——他那时也不是孩子了,十六七岁的年纪,封听云气得恨不能丢他在望月岛林子里,走出两步却又折返回来,叹了口气,仿佛做出极大妥协,把他背回伊春秋那儿治伤。

但他现在真困,眼前模糊的一片黑,看不清路,只听得到封听云行走时擦过草木,隐约有露水坠地,和月光的影子混在一起。

“师哥……我真想睡。”解行舟道,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了。

封听云抓紧了他的手,侧头狠狠道:“不许睡!听见我说话了么,你醒着,看着我,听着我说话,咱们先去医馆找个人替你制住毒姓……”

他说不下去,喉头仿佛哽住一般,前所未有地怨恨起为何自己不跟随伊春秋学一点医术傍身——他甚至没想到师父会不在。

封听云心口突然狠狠一跳。

“师哥。”解行舟极依恋地朝他颈窝钻,这动作耗尽他最后一点力气,气若游丝的呓语落在封听云耳畔,“师哥……这是我自己愿意做的,我想为你……你,你要恨……恨我一辈子……别恨自己……”

抱着他脖子的手随着话语尾音散在风中,无力垂下。封听云的脚步一顿,抬手摸了摸解行舟的肩膀,他身上冷,一点热气也快没了。

封听云摸着解行舟的手放不开,全身都僵硬起来。他停在原地好一会儿不敢动,终是下定决心般,颤抖着去探解行舟的鼻息——

还有一丝呼吸!

极微弱,但确实存在,好像他也……坚持着什么。

“行舟?”封听云轻唤,感觉那人手指幅度极小地动了动。

他呼吸一滞,立刻加快脚步往前奔去,落无痕的步法在林中发挥得淋漓尽致,耳边都是风在呼啸,不敢怠慢这唯一的希望。他不知跑了多久,终于看见一点灯烛光亮。

封听云奔过去,眼见一片白衣,竟是个认识的人。

在那一刻他腿一软,差点摔了。

也许该庆幸老天待他不薄,终是留了一点情。

“宋……宋姑娘!”封听云喊住那白衣女子,差点跌在地上,在那人回过头时犹如抓住一根浮在水面的稻草,“……救命!”

夜半三更,沿着周围找了一圈也无所获之后,柳十七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客栈。他满身狼狈,旁边的闻笛也没好到哪儿去。

他们二人先是被盛天涯手里那只蛊虫弄得心神不宁,满世界地寻封听云,就差没把淮水翻过来掘地三尺。等四处都寻不到人后,闻笛总算恢复了理智,带着他和沈白凤,与十二楼几个弟子重又上水月宫的遗址,带回了盛天涯、伊春秋尸身。

柳十七一蹶不振,好不容易才被拖至客栈。

刚踏入大门,坐在大堂一张桌边的宋敏儿倏地站起身,三两步跑过来:“闻笛,你终于回来了!还有阿眠,方才……方才我在镇外遇见了你的师兄!”

原本已经快神志不清的柳十七猛地精神一振:“云师兄!他在哪儿?”

“后头呢。”宋敏儿道,“我遇见他们的时候封听云背着另一个人,好险,我还以为是个死人,也不知道中了什么毒,好歹留着一丝脉搏。我将他们二人带回了客栈,幸好恨水姑娘精通医理,此刻已经用金针封住那伤者周身,给他吊着一口气。哦对,我已经遣人快马加鞭去请原先生从附近赶来……”

她噼里啪啦的一通话还没说完,柳十七已在听见“留着一丝脉搏”时整个人都站不住,立刻朝后院跑,把一群人撂在原地。

“这……”宋敏儿目送他远去,气恼地一跺脚,“我还没说完呢!”

留下来善后的闻笛抱歉地笑笑:“不必理会他,那人是他师兄,半晌没找到人他这会儿急着……多谢你了。”

宋敏儿摆摆手,像是记起什么,又道:“方才把人拉回来,恨水姑娘诊治时我问了封听云发生何事,他却话都说不清,想必整个人快崩溃了……我以为他们遇袭,便找人去附近的林子里看看,却发现一具尸体。”

闻笛眉间微蹙:“尸体?你认得吗?”

“不认得。”宋敏儿指向后院的方位,“我们要去碰,却有个人冲出来。师弟师妹以为是盛天涯的同党,也打晕一并带回来了,关在那边——你去瞧瞧吧。”

闻笛知道她是无心之言,却仍是忍不住微妙了一刻。他再次道谢,将佩刀解下放在桌案上,这才向那边去。

客栈不大,除了十二楼与妙音阁,其余门派都暂居别处。后院四四方方,围墙外一棵槐树,在月光中摇曳枝条,投下影影绰绰的黯淡光斑。

闻笛环视一周,才看见被两个弟子看守的人,不由得一愣——竟是玄黄。

他快步过去,挥手示意看守先行退下。

待到两人离开,其余的关注点也都在后院另一边的厢房外,没人注意到他们这一片的动静。闻笛缓步走向玄黄,见他穴道被封,似乎受了点苦,面色也发黄,才道:

“久见了。”

“是你。”玄黄抬起眼皮瞥过,“你还敢来见我,不怕我即刻大声嚷嚷,说你与盛天涯勾结,替他盗取十二楼心法吗?”

闻笛道:“盛天涯已死,尸体是我亲手带回,你说什么其实都不重要。”

玄黄猛地抬起头,眼神中尽是震惊,但他张了张嘴,最终头扭到一边不再看他。

闻笛又道:“说来我也奇怪,你不好好跟着盛天涯,怎么会出现在淮水边?那个人是谁,你好似对他十分在意……”

他说到这里,突然自行打住了话头,隐约明白过来——盛天涯手底下有多少,闻笛虽不清楚,但他能确定除了玄黄之外还有一个得力助手,春风镇外便是此人与他交涉。但那人上回见他戴着面具,故而闻笛不认识他的模样。

怎么……死了吗?

联想到盛天涯那只奇怪的蛊虫,闻笛立刻有了头绪。

他自袖中掏出一团包起的手帕,摊在掌心打开,把当中僵死的蛊虫递到玄黄面前:“此物你认得吗,盛天涯身上找到的。他死前好似用最后的力气,把这个捏死了。”

玄黄只瞥了一眼,立时冷笑道:“哼,夺命蛊。”

闻笛:“何物?”

“拜月教典籍中关于蛊的记载虽少而精,这夺命蛊和引魂蛊是唯一能找回的。”玄黄眼底有些暗淡,喃喃道,“师父知道宫师兄见过封听云后对他起了疑心,他这个人从来便是要把事情做到最绝,在师兄身上种了夺命蛊。此物依托一只母蛊,如果蛊虫死亡,那子蛊立刻发作,瞬间夺命,故而为名。”

闻笛心道好狠毒的人,思及自己过去还敢和他谈条件,不禁有些后怕,却道:“他想让宫千影死吗,可他那时候都……”

“你不知道?”玄黄讥讽一笑,“我可一清二楚。若宫千影死了,封听云也要陪葬,解行舟届时心灰意冷,去哪儿了却残生都说不好。余下人中,我是懒得为所谓的复兴拜月教出力的,柳十七……想必也没这个心思。”

闻笛抿了抿唇,道:“你的意思是,盛天涯就算自己死,也要掐灭所有希望……他果然根本不想所谓的复兴……”

“哈,他当然不想!”玄黄仰头望向上弦月,好似回忆起了很可笑的画面,“师父练功走岔,真气逆行,经脉早已濒临崩溃,没有这些事他也活不长。他恨王乾安,恨望月岛的其他人,同道相悖也好,殊途同归也罢,他本就……无所谓。”

都是为了恨。

但盛天涯就算死,也给望月岛埋下了几乎致命的打击。

闻笛说不出话,只觉此人偏执更胜自己。可这仇恨过于炽烈,他无法感同身受,竟一时不敢评判是对是错——换做自己,恐怕被逼到绝境,也会觉得天地不公。

他忽然很庆幸自己遇到十七的时候还早,计划实施到一半,却又被小蓬莱中的《折花手》冲淡了不少倔强,以至于他后来所谓复仇,并无一点痛快,反而至今耿耿于怀。倘若没有个中因果,若干年后,他会行至何方?

或许与盛天涯并无不同。

闻笛掌心都是冷汗。

他站在原地不出声,玄黄忽道:“我师兄死后,他身上发现了你给的《天地功法》。其实那东西我一看便知是你们编造的赝品,但他还是没有给师父,你知道为什么吗?”

闻笛呆了呆:“这……”

玄黄道:“我那时想,大概师兄被他利用了一辈子,临到终了,忽然也很想为自己活一次。这东西是真是假,他做的选择都一样。”

闻笛眨了眨眼,别开了目光:“与我无关。”

“该说的我都说完了,你自行抉择吧。”玄黄放松地靠在土墙上,“现在师父死了,师兄也不在,我还真烦日后该做什么。你们十二楼是不是想着全部处决?也好,给个痛快,我还能在黄泉路上找找师兄,不知道他会不会等我。”

那只死了的蛊虫被闻笛扔在地上,他沉默良久,最终转身离去。

这一夜极短又极长,天蒙蒙亮时,原先生终于赶到淮水。

因着解行舟伤势太过凶险,楚恨水一夜没合眼,直到原先生进门接手伤患,她才得了一刻歇息。无关人士大都散去了,闻笛大清早不见柳十七人影,想他也许睡不着跑过来,果然轻易地找到坐在台阶上的柳十七——撑着下巴发呆,两个硕大的黑眼圈。

他在柳十七身边坐下,对方眼珠轻轻一转,见是他,小声道:“解师兄是不是没救了?”

“不会的,原先生能妙手回春。”闻笛摸了摸他的后脑,那人没扎头发,乱七八糟地披在一处,末梢兴许刚剪过不久,毛躁躁地长了一截。

柳十七不信:“真的么?”

闻笛安抚他道:“既知道了所中是何物,毒姓之来源,对症下药,长期调理,总会好的。封听云去哪儿了?我以为你会和他在一处。”

柳十七双手捧脸,望着前方道:“他昨夜守着解师兄不敢休息,后来估计见干等着也没法,出来同我说话,解释前因后果。我才告诉了他师父和盛天涯的事,他应该没想到吧,木了一会儿。你来前不久,他说心里闷想自己静一静,刚离开,。”

闻笛道:“走走也好,困在这儿难保不胡思乱想的……反而先倒下了。”

柳十七叹了口气,他在闻笛面前向来留有半分孩子模样,现在一叹息,却颇有点令人陌生了。闻笛感觉肩膀一沉,那人靠过来,头发都抵在他脸颊。

“……昨夜我不敢睡觉,一闭眼全是血。”他低声说,带着难得的脆弱,“陪师父到客栈安顿时,我偷偷牵了一下她的手——冰凉的,比冬天的秀水还冷——我才明白过来,师父是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

闻笛无言以对,只好拍拍他的肩膀。

柳十七道:“在望月岛七年,师父对我不算太好,但总归也不差。她由着我的姓子,玩闹也好,习武也好,从未强迫。我起先以为她不重视我,觉得无所谓,现在才明白她是不想我背负太多。她总这样,嘴上说得云淡风轻,心里藏的事从不让我知道……只因为她是娘的师姐吗?好像也不全是。”

闻笛道:“她对你其实这样便够了。”

“我知道。”柳十七抽噎一下,“只是我想……六阳掌还没有学到后头的更高境界,日后修习结束,师父看不见,不晓得她会不会有点遗憾。”

他很少说这么多话,也许想着再过些时日说起,大约没人愿意听。

柳十七是在难过。

许是忆起与伊春秋的几面之缘,还有那句“我现在将他还给你了”,闻笛沉默不语,揽着十七的胳膊紧了紧,顾左右而言他道:“你的解师兄……他不会有事的,你别当我哄你,楚阁主不是讲,只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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