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时,相思楼外虽然也有些杂役和龟公是生面孔,但今天这些,全都是些身材高大,目露精光的练家子。
发生什么事了?
阿染抱紧点心,踌躇着想走。但想了想,还是不忍白白浪费了辛辛苦苦买来的点心,便绕到了假山石的后面。
原先,相思楼这块地方是个小花园,底下是暖香阁的冰窖。如今虽将上面的花草移去,盖了座小楼,但地下的冰窖多半没改。阿染想着,从地上摸索片刻,抓到一个拉环,吃力地打开后朝里一看,顿时松了口气。
这个入口还没被堵死。从这里进去,正可以绕开门口的守卫。
冰窖内光线幽暗,阿染眨了眨眼,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好在因为眼睛的毛病,他怕晚上走路时看不清摔跤,便随身带着个火折子。此时拿出来点燃,就顺着阶梯一路走了下去。
正值深秋,冰窖里的冰块不多,却依然十分寒冷。阿染呼出的气化成了白雾,在火光下影影绰绰,平添几分阴森恐怖的味道。
说起来,这个冰窖还真是暖香阁最恐怖的地方。阿染住的小院是之前的停尸房,而在这个冰窖建成之后,那个小院就再也没有放过尸体了。
阿染有一次听管事在酒后得意地念叨说,之前将快死的人放在外面,夏天烂得快,还容易生虫子,气味也不好,晦气多了,容易冲撞客人。这个冰窖正合适。
“正合适”的意思,让当时的阿染不寒而栗。前两天生病的时候他还做过一个噩梦,自己的病没有好,大夫摇摇头,他便被抬进这里,在暗无天日的地方慢慢冻死。
如果死在这个地方,尸体会不会像冰块一样?
那样似乎也不错,至少干干净净的。
阿染胡思乱想着,举着火折子,一步一步地走。
忽然,他的耳朵里传进了一阵奇异的动静。
“呼、呼……”
像极了野兽濒死时的喘息。
阿染想了想,这阵子,暖香阁里的人好像没有少。
那就是之前死在这里的人?
他没有觉得害怕,反而加快脚步,朝那个方向走去。
这个冰窖很大,被分为两个部分,一边用来储冰;而另一边,用来储尸。
阿染认识的人,死在这里的实在太多。他一边走,一边拿不准自己该先叫谁的名字。
若是万一叫错了人,无论是谁,应该都挺生气的吧?他在心里琢磨。脑海里浮现一张又一张脸,都是十几岁的少年少女,都是一样的娇美俊俏。阿染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虽然都不是父母起的、真正的名字,但除了阿染,再也没有人记得他们了。
阿染并没有纠结太久,因为他很快发现,地上趴着一个自己不认识的家伙。
今天真是奇了,暖香阁怎么一下子多出这么多生人?
正想着,那人突然从脸上扯下一个什么东西,然后猛地抬起头。
阿染愣住了。
一个人可以有多美?
阿染自幼生在风月场,见过的美人不知凡几。可现在,他有生以来头一次看一个人,看得呆了。
可惜阿染没有读过书,不然他一定能想到更华美的词藻来赞美眼前这位美人。然而非常遗憾,他大字不识几个,此时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
真好看!哪怕趴在地上半死不活的样子,都真好看!
“阿嚏!”美人打了个喷嚏。
不愧是美人,打喷嚏的样子也好看!
“喂,过来!”美人不耐烦地说。
直到这个时候,阿染才发现,美人是个男的。他的声音很沙哑,不知是被人弄坏了嗓子,还是在冰窖里受了凉。
面对如此柔弱的病美人,阿染也就没有介意对方态度不好,忙凑上前去。一看便倒抽了一口冷气。
只见美人后背鲜血淋漓,衣服破破烂烂,隐约露出几道极深的鞭伤。阿染被鞭子打过无数次,知道这是往死里打出来的,一鞭便足以要命。难怪他趴在地上,受了这样重的伤,任谁也爬不起来了。
“你、你--”阿染刚想问对方是谁,但随即就暗骂自己愚笨。
生得这样貌美,又是自己不认识的,在暖香阁里,一定就是未曾谋面的相思公子了。
至于原因,阿染一想便知,相思公子那样显赫的出身,肯定不愿意随便接客人,燕老爹对不听话的娼妓向来下手极狠,阿染年幼不懂事的时候好几次差点死在他手里,一定是他把相思公子打成这样的!
“救我出去。”相思公子打断了阿染,干脆地说,“一万两,不够再--”然后,他借着火光,看清了阿染的脸,忽然顿住了。
阿染没听清对方在说什么。他一颗心因为恐惧而跳得厉害,手心全是冷汗,朝相思摆了摆手,就很快地转身跑走。
相思公子见状一怔,怒极攻心,开口正要大骂,不料脸蛋朝下,吸气时吸进去一口土,顿时一阵恶心,咳得撕心裂肺,猛吐口水。
阿染又很快地跑回来,先在心中暗赞了一句不愧是相思公子,连吐口水都那么好看,然后俯下身,小心地扶起相思,将他背在背上。
相思看起来瘦弱,个子却高了阿染足足一头,整个人非常沉重。阿染本来力气就小,又大病初愈,使出吃奶的劲儿,才勉强能够支撑。
“现在没有人,我带你出去。”阿染憋着劲小声说。
“原来你是去--咳。”相思咳嗽一声,又低低道,“我会报答你的,你想要什么?”
“不用。”阿染刚一口回绝,转念又想起了正经事,就哼哧哼哧咬着牙说出了自己的请求,“若是、可以,我想……想请你教我……弹、弹琴。”相思实在太重,说到后面,阿染都走调了。
“谈情?!”相思似乎十分诧异,沉默良久,才语气怪怪地说,“真受不了,怎么这么- yín ---哎哟!”
却是阿染即将走出冰窖时脚下一滑,不小心将他摔到了地上。相思背后受伤,疼了个眼冒金星,好半天缓过劲来,就看到阿染十分担忧地朝他伸出手,抱歉地说:“都是我不好,摔坏了吧。对了,你刚才说的什么?”
望着阿染露出的那只那异常真诚的黑色眸子,相思咬咬牙,说:“我说,教就教,谁怕谁!”
晚上正是暖香阁最热闹的时候。到处都是娼妓与客人。换了另外一个人,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将一个人偷偷带进来。
只有阿染,这个对暖香阁最为熟悉的人,才能在这个时候,避开所有人的耳目,悄悄将一个大活人带进自己的小屋。
刚刚将相思放床,阿染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不至于吧,你是不是个男人,这几步路,就把你累成这样?”相思趴在床上阴阳怪气道。
阿染的腿还在发抖。他哆哆嗦嗦爬起来,低声道:“我太害怕了。若是被燕老爹发现,我就要--”
死。
相思不知道有没有明白他的意思,沉吟片刻,问:“那你为什么还要救我?”
阿染摇摇头。
他其实现在还在后怕。可是他不后悔。
这不是他第一次试图救人,只是之前没有一次成功过。其实他自己也很诧异能如此顺利地将相思从冰窖里带出,左思右想,除了相思命不该绝,或许那些生面孔的守卫并不熟悉暖香阁,也不清楚那个冰窖还有其他的入口吧。
“你伤得太重了,必须快点上药。”阿染定定神,没有再去想其他的事情。他必须给自己找点事做,不然,就会被莫大的恐惧淹没,一点事情都做不了的。
“你为什么救我?”相思还在依依不饶地问着,“咳,是不是因为,你……认识我?”
“嗯。”阿染点点头。
“这样都认得出来?”相思的脸好像有些红。他将脑袋扭到一边,忽然发现床头放着个小巧精致的铜手炉,“啧”了一声,指着它意味深长道:“这是--”
“这是一个……嗯,朋友送给我的。”阿染道,“很暖和的,等我替你上完药,你抱着它,会舒服很多。”
“是很重要的朋友吧。”相思点着头道。
“嗯……”阿染仔细想了想,摇摇头,“他看不起我,也不喜欢我。而且很凶的,我有点怕他。不过他应该、应该是个好人。”
相思张大了嘴,半晌,指着自己问:“你觉得,我是谁?”
“你是相思公子呀。”阿染有点担忧,相思公子的脑袋不会也被人打坏了吧?
于是他尽可能地描述了一下自己对相思的认识:“虽然我们只是第一次见,我却觉得早就认识了你一样。你书读得多,人聪明,名气大,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非常厉害。这些,你还记得吗?”
“记得,怎么不记得?书读得多,人聪明,名气大,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非常厉害。”相思咬着牙说,“我就是那个、相思嘛!”
然后,他又道:“你知道的,我名气这么大,却被打成这样,暖香阁一定不会对外说,而是会找人来假冒我。若是你听说有别的相思,不要惊讶,那一定是假的。”
阿染连连点头,还道:“我知道的,过去有些名气大的头牌死了,阁里也不会对外说。”
相思呼出口气,满意地点点头,将手里一坨东西丢到了地上。阿染看了看,那东西没有形状,颜色比人的肤色略深,也不知究竟是什么。
“将这玩意泡水里,很快就能化掉。然后,再帮我上药吧。”相思说完这句话,好像终于用完了全身的力气,脑袋一歪,就闭上了眼睛。
阿染吓了一跳,还以为他死了。战战兢兢上前一摸,发现他的额头滚烫,显然是病了。
作者有话说:
小乔当场改名以后他就叫相思了!
第十二章追捕铁面
阿染本以为相思会跟自己一样,病了后睡得昏天暗地。不料刚刚小心地剪开相思后背的衣裳,他就嗷嗷叫着痛醒了。
此时阿染才发现,相思原来穿了件浅色锦衣,只是已被血液浸透,才显得像是深色。
鞭伤的伤口极深,布料全都粘在了血肉里面。好在阿染很有经验,耐心将伤口与衣料分离--相思显然没吃过这种苦头,满身冷汗淋漓,口中不断呼痛。
阿染毕竟是个男人,况且他本就喜欢男子。此时一个活色生香的半裸美人在他手下呻吟挣扎,哪怕心中另有他人,也不免心神动摇,只得停下来歇了一会儿。
“你想疼死我啊。”相思不满,用袖子抹着冷汗哑声道。
“不这样做,伤口好不了。”阿染放软了声音哄他。
“说得跟你经常见似的……”相思嘟囔。
阿染见他不信,便拉下衣裳,将肩膀上的一道鞭伤露给他看:“你看这里,就是衣服夹在伤口里面,老也不好,最后还是挑开伤口重新上药才好的。留了这么大一道疤。”
相思却没有说话,沉默良久,才哑着嗓子道:“再拉下来一点我看看。”
阿染却将衣服重新拉起整理好,摇着头倒吸了口气:“真冷!”
相思却已经看到,除了那道疤,白皙单薄的肩头上,还有许多其他的伤痕。那些伤各种各样,烫的、割的、打的,还有一些,相思连见都没见过,甚至无法想象是怎样残忍的折磨才会留下这样的伤痕。
“燕老爹下手狠,不过一般不会留疤。”阿染随口道,“跟他服个软,他也不会下死手。你是惹到他了,还是得罪了客人?”
相思沉着脸,过了片刻才赌气道:“我不是打不过,是被人暗算才受伤的。”
“哦。”其实阿染没有听懂,又问,“他打完了,就把你放在冰窖里自生自灭了?”
“哪有那么容易,我一看不行,就直接装死了。”相思原本十分得意,但说到这里,忽然发觉这好像不是特别值得骄傲的举动,脸红了红,若无其事道,“反正,我足智多谋,不拘小节,就--嘶!”他猛然倒抽口冷气。
就在相思说话的时候,阿染将一整片衣料从他伤口上撕了下来。
“你看,这样说着话,就不会很疼了吧。”阿染给相思传授经验,“我自己的时候,就自己跟自己说话。不能老想着这件事,不然会越来越痛。”
阿染的经验十分有用。在这之后,相思死死咬着牙,再也没有呼过一声痛。
终于给相思上完药,阿染洗了洗手。一盆清水已经被血染得通红,他将水端出去倒掉,回来时发现相思已经沉沉睡去。
阿染又打了盆水,替相思擦干净身上的冷汗。与柔美艳丽的脸蛋不同,相思的身材高挑结实,健美挺拔,比起文弱公子,更像个江湖少侠。只是这通身的骄矜之气,不像阿染接触到的江湖人的作风。
种种念头,在阿染脑海中一闪即过,并没放在心上。这并非是阿染不勤于思考,而是因为他清楚,暖香阁里最不该追根究底的就是出身。
将相思弄干净后,阿染拿出几件自己的旧衣。刚准备给相思换上时,看看他的脸蛋,又觉得实在不合适。
最后,阿染将铁面当初给自己的那身衣裳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