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中剑法--你是孟少游?”有人惊惶失措地喊。阿染听出了这人是谁,他刚刚还欺负自己欺负得起劲,像吃人的老虎,现在却仿佛变成了地里受惊的老鼠。
原来恩人的名字是孟少游。
天底下竟然会有这样好听的名字,念起来口中仿若含着香丸,满是清甜甘冽,滋润了阿染因为惨叫而痛楚不堪的喉咙。他将这三个字牢牢记在心里,饱受折磨的身躯也好似重新有了力气,可刚一动弹,就听到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说:“少废话,看招!”
阿染一扭头,就看到一张顶狰狞顶吓人顶恐怖的鬼面!
月光下,一双冷飕飕的眼睛透过那两个黑黝黝的洞,仿佛索命的恶鬼。
然后……阿染一口气没上来,很没出息地晕倒了。
真正看清孟大侠的脸,是第二天的事情了。
阿染从云朵一样柔软的床铺上睁开眼睛,茫然看着陌生床顶的雕花,伸手摸了摸流水般柔滑的床帐,只觉这里比暖香阁最顶级的卧房还要华丽漂亮,一时间分不清眼前的一切是真是幻。
“喂,醒了就别装死,我有话问你!”阿染被这突然而来的大喝吓了一跳,连忙扭过脑袋,又被吓了第二跳。
鬼面人!
此人眼若铜铃,獠牙狰狞,脸色沉得像铁一样--不,就是铁。阿染这才看明白,原来这家伙正是昨夜吓晕自己的人。他并非什么恶鬼,只是脸上带了一张铁面具,难怪这样吓人。
“小声些,你吓到他了。”一道温润的男声传来。
阿染从未听过如此温柔的声音,惊惶的心中仿佛流过一汪温暖的泉水,情不自禁看向刚刚进门的人--
“孟、孟大侠!”
声音不算好听,干涩涩的,却是纯然的欢喜。
来人微微一怔,随即展颜笑道:“你认得我?”
阿染连忙理理头发,在左侧垂下一缕发丝遮住眼睛。复又开心望向来人,刚想点头,迟疑片刻,又摇摇头。
他之所以脱口而出,是因为进门的男子几乎与他心里想象出的孟大侠一模一样。
不,是比他想得更英俊、更和善,身姿挺拔,背悬长剑,完完全全就是话本中锄强扶弱的大侠样子。阿染心里有许许多多的话想对他说,可惜此时嗓子实在太痛,勉强挤出几个字,声音就嘶哑得令人听不清了。
“啧,你嘀咕什么呢。”那铁面人脾气似乎不太好,不耐烦朝床上踹了一脚,“快起来,大爷我有话问你。”
阿染昨天还是遍体鳞伤,气息奄奄。但不知道伤口被抹了些什么药,此时竟然只是隐隐作痛,仿佛已经快要痊愈。
惊异之下,他赶紧爬起身,也不敢坐在床上,战战兢兢贴墙站着,两只手揪在一起,忐忑看着铁面人。
“别害怕。”孟大侠朝阿染笑道,“我是天门的孟少游,这位是我的朋友--”
“你别多嘴!”铁面人突然打断了他,冷冷道,“他不配知道我的名字。”
阿染心说我才不想知道呢,不过毕竟有点怕他,还是乖乖点头。
铁面满意地哼了声,命令道:“好,既然我昨天救了你的小命,接下来我问你的事情,你一五一十说出来,不得有丝毫隐瞒。”
阿染呆呆看着他。孟少游不由苦笑:“你别理他,他就这幅德行。小兄弟,实不相瞒,昨夜我们潜入你所在的那艘画舫,是为了寻找一样很重要的宝物,只是不小心惊动了看守。不过幸好如此,才让我们救下了你。如今那艘船上的人已经踪影全无,能帮我们的只有你了。”
阿染闻言一怔。
他并不蠢,听到孟少游此言,当即便明白过来。昨夜孟大侠与铁面人潜入画舫,原本另有目的,只是发现了受到折磨的自己--又或者是听到了自己当时的惨叫--因此出手相救,才暴露了形迹。
阿染知道自己的命贱过路边一根草,生也罢死也罢,何曾被人放在过眼里?可孟大侠却重视他的生命,甚至可以为此放下自己的正经事。
阿染心头涌过一股热流,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这汹涌而来的感激之情,一时间只能想到跪下给孟少游磕头。
“你这是做什么。”孟少游见到阿染突然下跪,忙上前搀扶。那铁面轻声嗤笑,抱着胳膊又哼了哼。
“孟、咳,孟大侠……咳咳……”阿染嗓子生疼,刚一开口便咳嗽起来,只觉喉咙一阵阵腥甜。知道自己昨夜叫破了嗓子,他也不以为意,终于挤出声音道:“我、我听,他们、他们说运完了东西……”
“东西已经运走了?”孟少游与铁面面面相觑。
阿染点点头。昨夜那几个都是镖师,此时阿染非常庆幸自己在暖香阁是最下等的小倌,接待的多是这一类人,时间久了也能听得懂一点走镖的暗话,当下继续努力回忆:
“他们……运的是……一个匣子,从九歧山,运到这里……是笔大生意。”
“这里?”铁面喃喃自语,“论起南水镇的江湖势力……东西难道到了赵府?”
孟少游面上隐隐有一丝忧虑:“赵府与岳大侠积怨已久,若是知道这是岳大侠重视之物--”他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
阿染觉得自己没有帮上忙,非常不好意思。可他不过是去接客的小倌,能知道这些已经实属不易,实在是想不出更多的东西。
“哼,若真是到了他那里,反倒好办了,强过继续没头苍蝇一样乱找。”铁面依然是那幅嚣张到令人厌恶的德行,抱着胳膊慢条斯理道,“至于赵府的主人也不过如此,我早就想去会会他了。”
孟少游沉默片刻,道:“你--罢了,他与你家既有生意往来,去探探倒也无妨。只是听说他那个表妹日前也来了,你可要小心些。”
铁面听闻,当即恼羞成怒,勃然变色:“我才不怕她!她不就是武功高了些,就能随意欺负人么?等我拜了岳大侠为师--”说到这里,他戛然而止,随意瞥了阿染一眼,继续道:“更何况,我未来可是要娶天下第一美人做老婆,她还远远不够资格。”
孟少游笑了笑,笑容中颇有一种长辈面对稚子胡闹时无奈的宽和。不再理会铁面,他转而对阿染道:“你家在哪里?昨夜发生了那种事情,你回去想必不好交代。倘若你愿意,就由我们带你回去吧。”
阿染不愿意给恩人添麻烦,可他更舍不得就这样与孟大侠分开,目光痴痴地贪看,想着多看一会儿是一会儿。这点犹豫的功夫,铁面已经直起身,对孟少游说:“你一夜未睡,先歇息吧。我要去看看这边的铺子,正好带了他去。”说完,又冲阿染没好气道:“快走,别磨磨蹭蹭的,若是耽误了我的正事,哼!”
话语中的威胁令阿染浑身一个哆嗦,不敢再做推辞,赶紧多看了孟大侠几眼,终于依依不舍地跟着铁面出了门。
“孟、孟大侠昨天……”路上,阿染期期艾艾地问,“他、他没有休息么?”
铁面瞥了他一眼,语带讥诮:“怎么,你以为他衣不解带照顾你啊?做什么梦呢,真是痴心妄想,也不撒泡尿照照,看看自己是什么德行!”
阿染本就有些怕他,被他误解,连忙摇头:“不是的。我……我就想问问……”
“问了,然后呢?”铁面嗤笑,“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我劝你还是把窑子里那套做派收起来吧,我那位朋友干净,你太脏。”
阿染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静静瞅着他。垂下的发丝遮住了半张脸,依然只露出一只眼睛。
这只眼睛黑黝黝的,仿佛被浸泡在冷泉里的琉璃珠子,水润润的,很好看,又有点伤心。
“怎么,我说错了?”铁面抱着胳膊,不屑地瞥着他,“不就是装可怜想骗银子么,以为我们是冤大头?啧,我平生最厌恶你们这种人,明明有手有脚,却偏要做这种下贱的营生。还故意遮着半张脸,是不是也知道自己见不得人?”
说罢,他掏出一把碎银,随手丢给阿染:“拿了钱,快点滚。以后不要出现在我们面前,尤其是不准接近孟少游。再敢用那种眼神看他,我弄死你!”
阿染没动,胳膊被银子砸得有点痛。他张张嘴,却没说出什么。
铁面冷笑一声,径自转身离开。阿染见他走远了,就弯下腰,佝偻地蹲在地上,从尘土里一粒一粒拾起银子。
银子沾了灰,依然是好东西。阿染爱惜地用衣袖擦了擦,正巧上面落了一滴水,些许尘埃很快就被擦得干干净净。
孟少游。
阿染念着这个名字,眼睛亮了亮,握紧那块银子,微微地笑了。
作者有话说:
圣诞快乐~~
第三章宴席重逢
原本,阿染以为自己从今以后只能在梦里见到孟大侠。可巧芍药新近接了一位贵客,在暖香阁里炫耀,阿染听了一耳朵,当听到那位张少爷经常与江湖人士交往时,就多了个心眼。
因此,他才在芍药出堂会时特意讨了这个机会,想要再见自己心心念念的孟大侠一眼。
可谁知,孟大侠没见到,却撞见这样一个煞星。
铁面这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差点连肺都咳出来。阿染则吓得六神无主,哆哆嗦嗦弓着身,先将失手摔落的酒壶拿起来一看,心里顿时凉了大半截。
只见原本一尊好好的凤首银执壶,如今凤首被撞进去一块,活脱脱成了个歪鸡头。
这得赔多少银子啊!
阿染脑袋里嗡地一声,一时间连让他害怕的铁面都顾不上了,呆呆看着壶,恨不得能用目光让那个凤首重新长出来。
“喂,我刚才说的话,你听到没有?”不知过了多久,阿染终于回过神,看到铁面正阴森森地注视着自己,又问了一遍,“怎么样?”
芍药在一旁赔笑道:“这位大侠,这小子天生脑袋有些糊涂,听不明白话,我帮您跟他说说。”他拉着阿染急急走远几步,压低声音道:“你可害死我了!”
阿染一张小脸煞白,惶惶望着他:“方才、方才他让我做什么?要我赔银子么?”
“银子银子,你就知道银子。”芍药没好气道,“那位大侠说,你是因为他才摔坏银壶,酒壶的账算在他身上。但你呛到人家,需得赔礼道歉不可。所以他让你去陪他一晚上。”
阿染一听,倒是放宽了心,长舒一口气道:“那就好。”
“好什么好,你不要命了!”芍药又气又急。
“只要他不让我赔银子就好。”阿染眉开眼笑道,“陪他一晚,顶多是我的屁股遭罪而已。银子可是我的祖宗啊!”
芍药听得目瞪口呆,连连摇头叹道:“你还真是要钱不要命。罢了罢了,你要死就死,我不给你收尸!”
阿染这件事不过是再小不过的一个插曲,真正打断宴会气氛的,还是铁面的到来。
这家伙看起来身份很高,但人缘却不怎么好。跟人寒暄几句,语气都是淡淡的。看得出,主人家真正想要宴请的是孟大侠,这位纯属不请自来。
孟大侠的人缘就是好。虽然阿染没有见到想见的人,但又发现一个孟大侠令人佩服的地方,还是让他很快又悄悄高兴起来。
酒过三巡,席间气氛终于热络,有人提到了江湖中新近流传的美人榜,免不了对榜上众位美人品头论足一番。
“说到底,论起美人,倒不专属女子。男子中未必无绝色,天下间还是无人能胜过岳大侠家里那一位。”一人叹道,“当年岳大侠大婚之时,我曾随家父前往观礼,当真是……天人之姿,世间难寻。”虽只有短短八字,但他语气中无限追忆,万分歆羡,连阿染在一旁听着,都不免对那传说之人的美貌心生向往。
若是这人来暖香阁,怕不是见人一面就能赚上百两银子!阿染在心里将算盘打得飞起,真是羡慕非常。
“可惜那样的人物,不是你我能肖想的。能见上一面,就已经是天大的幸事了。”有人如此说。
众人纷纷赞同,却有一个冷冷的声音道:“做人若不能学天下第一的武功,娶天下第一的美人,还有什么意思?”
如此狂妄的语气,阿染微微侧过脑袋,果然是铁面开口了。
他这话一出,众人脸上皆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想也是,天底下不过只有一个天下第一,照这么说,别人岂不是都活得没意思了?
可众人不仅活得很有意思,还都觉得这话没半点意思,意思意思笑了两声,便揭过话题。
“天边之月固然皎洁,却不如似锦繁花观之可亲。我有幸见过排名第七的周蓉小姐,果然花容月貌,更难得气度雍容,颇有乃父之风。听说此地赵家的表小姐也是榜上有名,可叹我久居江南,无缘得见小姐花容,实乃憾事。”一位江南口音、文士打扮的侠客叹道。
“不过是条母毒虫,姓子差,心眼毒,脸又丑,不见也罢!”铁面说完,也不管席间众人,径自饮尽杯中之酒,道了声有事在身,便先行告退。走了两步,他回头一看,阿染还茫然呆立原地,没好气啧了一声,不耐烦地一招手。阿染回过神,忐忑不安地跟上了他。
说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