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秀,并无不可。”
“拭目以待,”周吞机压下了戾气,水流轱辘轱辘的滚动,是他在冷冷的笑。
“天下人辱你,骂你,恨你,你踏足之处白骨累累,目之所及俱是怨毒,所有人都要杀你,你防不胜防,直到身边亲近的人也刀剑相向,那时候,你就知道,还不如此刻就与朕同去了。”
云邡眼睛里的光都沉了下来。
他没有吭声,好像真的把这番话给接了过来。
忽然,火光一闪,一条身影在他面前滑过去,两道火焰被/干脆利落的送出,往陛下脑袋上砸过去,甩出两个大坑。
陛下像断了线似的,话语开始断断续续,最后全和水珠子一起蒸发没了。
方匆拍拍袍子,嘟囔道:“打输了就打输了呗,没用的废话那么多。”
谢秋寒默默把袖子里的符咒收了回去,心想:此人难得这么顺眼。
文斗变武斗,陛下丢了人,吃了亏,可那只是一个神识投影,也根本说不上有什么意义。
棘手的事情全在后头。
这一通打斗,青阳宗后山毁的一塌糊涂,云邡在那站了一会儿,也不知想了什么。
再回神时,他只扫一眼底下完好无损的圣人玉像,就甩袖子走了。
谢秋寒愣一下,追上去,可这时候才发现,如果云邡真想甩开他,他费劲九牛二虎之力也追不着。
云邡身影很快消失,谢秋寒抿了下唇,身上衣袍被江水浸透,往下滴水,凉意倏地就钻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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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最冷的时候,是太阳还没出来的那一段。
积攒了一宿的寒气都使着劲往人骨头缝里钻,免得日头一照就没处发挥了。
谢秋寒站在一扇门外,僵直的立着,不太敢敲门,也不太敢走。
回来云邡不愿意理他,大门紧闭,只丢了句明天再说。
他识趣,没上赶着惹人烦,只是自己回房间枯坐了半宿。
青阳宗的桌凳都要被他薅秃了,终于盼来的第二天。
几乎是日晷刚转到那一格,他就消失在房间里。
他是先走过来,有点近乡情怯,手还没伸出去,立刻不着痕迹的继续往前走,装成路人过路。
然后又借风力飘起来,没有声息的落回那门前。
做贼都没这么复杂。
着实是被云邡的态度一激,冒出了心虚之感。
白日暴露鬼迷心窍,半夜则惹大祸,两样加起来,好像从来都没闯过这么大的事。
他就一直等啊等,太阳已经要升起来,给云海勾出了一个金边,他站的腿发麻,小心往后靠,锤了捶腿。
这时,身后的门咯吱一声,开了。
谢秋寒靠了个空,往后一踉跄,堪堪扶住没摔。
云邡诧异:“行这么大礼?”
谢秋寒:“…………”
他像只霜打的茄子,垂眉耷眼的挪进去,乖乖站在房间里。
云邡:“你心虚什么?”
“……没。”
“没?闯这么大祸,你不心虚?”
谢秋寒立刻改口:“有。”
“认了是吧,”云邡抱着臂,“那你就在这儿给他们宗门修后山,长长记姓。”
“不行,”谢秋寒抬头,“你不是说要回去关我禁闭吗,不算数了?”
……嘿。
还会这么顶嘴了。
云邡都乐了。
他不搭理谢秋寒并不是想和他算什么惹祸的帐,只是险情过去,不知道怎么面对他而已。
他招招手,道:“穷奇回来没?”
谢秋寒老老实实摇头。
云邡诧异道:“你还真是把这混账东西送进去了?”
……合着是诈他的。
谢秋寒无言以对。
云邡叹气道:“你少和方家两个人一起玩,蠢这东西,大概比瘟疫都烈。你想想,如若他们脑子管事,就不会是在这儿当什么守墓人了,他们先祖的资质和岫玉也差不离,都是小糊涂蛋,你别同他们搅在一起。”
谢秋寒鲜少刻薄他人,然而此刻是真情实感的点头应下:“是。”
云邡听出里面意思,有些忍不住乐。
这时谢秋寒走到了他面前,他习惯姓想替谢秋寒理一下领口,可手刚伸出去,就顿在半空中,而后不着痕迹的替他掸了掸肩上不存在的灰尘,收了回去,拢在宽大的袖袍之中。
谢秋寒一靠近他,便闻到他身上冷冷的香气,这香气沁入鼻腔,将人妥帖的包裹起来,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好像也落定了。
谢秋寒嘴一顺,就问出自己想了一宿的问题:“你不会真去填九鼎吧?”
云邡没吭声。
谢秋寒知道他大概不愿同自己说,刚要揭过去,却听他道:“不好说,我心里没数。”
谢秋寒怔了一会儿。
“你让我再想想,”云邡道。
谢秋寒在他身边坐下,低头盯着他衣角那朵花看,那是他自己绣的,是用来示范使剑的精巧和力道的准确——用剑挑着线绣花。
谢秋寒学了半年,包了一屋子的针线活,越想越不对劲,总觉得自己被坑了。
云邡这人总是虚虚实实,他做事、用计都是这个路子,就算一点把握也没有的时候,他也要张出一块虎皮摇曳,摆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态度。
他很少会说:我心里没数。
云邡道:“他引我来,是示威,是要看我把岭南的神骨拿出来,一副身躯整整齐齐的如他所愿去填九州,九州与岭南孰轻孰重、我这一身骨架子和天下大局孰轻孰重,他让我置身处地的在这儿掂量,掂量够了,主动出去献身。这位太武帝,他修武兴许比不过我们,但帝王心术却十分深厚,克敌嘛,诛心为上。”
他说着顿一下,笑骂道:“什么玩意,本座就在这儿呆到天长地久,谁搭理他。”
可他也说了,克敌,诛心为上。
如果他真不出去,岭南之外的九州国土灾难频发,狼烟四起,无辜的人拿血淋淋的手掌拍打着两边之间的屏障,弱小的人抱着他的腿苦苦哀求,四下都是哭嚎,都是流血和骨灰,岭南能作为他的避世桃花源吗?
他要眼睁睁看着九州的人都死光了才行,他不能闭目塞听,因为他得防备岭南之内的人心生变,九州的人一时半会儿死不完,他得防个百来年,提心吊胆,受人唾骂,听人苦求,堂堂正正清风明月般的仙人,转而成为人人喊打的对象,后世不会再说他的功德,反而会将他的一切事迹丑化,编造出七八百个丑闻冠在他脑袋上,让他骂名远扬。
这些,都是因为他不愿意合人心意的去死。
谢秋寒不敢再去深想,又看云邡面色沉沉的样子,心里更是难受的厉害,于是去握他的手,想借此讨一份安慰。
可他的手指刚一碰上这人手背,对方就迅速的把手收进了袖子里,中间几乎没有一点点的停留,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
谢秋寒的手停在那儿。
实在是说不出的狼狈。
云邡这时候也发现自己做了什么,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找补。
不用他找补,谢秋寒心里已经经过了一场兵荒马乱,踏的一片狼藉,没有一处完整的地方。
他暗暗骂了自己不知道多少句,才抖了抖袖子,想若无其事的收手,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能怎么样呢?他难过的想,这一次还不知道能不能解决,顶多和他一起死好了,煎熬不了多久,似乎还是一桩美事。
可就在这时,温热的手掌复又覆盖上他的手背,轻轻一拍。
谢秋寒缓缓的眨了下眼,小心翼翼的抬眼去看云邡。
云邡别开眼,避开他的眼神,只是又说了一次:“你让我再想想。”
谢秋寒想:他大概还是说九鼎的事。
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云邡已经为这件事烦恼很久了。
他既然提起这事,就不会轻拿轻放,而是认真说:“我知道我在说什么,也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我之事,你得容我再想一想。”
这话简直带着千钧之重,把谢秋寒撞得头晕目眩,简直不知身在何处。
什么叫你我之事?
他怎么知道自己想什么?
哦,也是,寻常人怎么可能对师长生出那样的反应,他那时已经赤/裸裸的将心底肮脏的想法都和盘托出了。
云邡既然长了眼睛脑子,就该明白他什么想法。
谢秋寒满眼都在冒金星。
他不明白,云邡要想什么,让他等什么?
是等一份延迟的死刑,一封逐出师门的通牒,还是……他甚至不敢往另一面想,他的胆还没有那么肥,他的理智也还没有被疯长的情感摧毁。
他一向知道,这份情意从来都是他自己一个人的独角戏,他在角落里独自品尝着喜怒与哀乐,只敢在深夜由着幻想滋长,来到白日被阳光一照,便自惭形秽,对着自己唾骂一阵,不停的叫自己悔改——可一见到这个人,又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故态复萌,周而复始,死不悔改。
他下意识扭头看一眼窗外。
旭日初升,金光灿灿,是白天没错。
云邡被他的小动作逗笑了。
“秋寒,来。”
谢秋寒三魂去了七魄的转回头,看着他。
因为实在被震惊的没了主,所以一脸空白,看起来倒像是十分的镇定。
云邡斟酌一下,挑开问道:“你能同我说说,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吗?”
“……………”
谢秋寒无地自容,根本不能、不敢、做不到回答这个问题。
云邡看他不答,细想一阵,道:“我记得,你第一回 是十六岁,偷偷背着我……”
一阵乒乒乓乓声响打断了他的话。
满桌子茶具都被谢秋寒撞翻了,零零碎碎的摔了一地。
谢秋寒惊慌失措,飞快的埋头去捡茶杯碎片,心里简直要疯了。
他在说什么?什么第一回 ?他为什么要说这种事??
不对,再往前一点,他怎么知道?什么叫偷偷背着他……?
还不用等什么满肚子阴谋诡计的太武帝出手,也不用等九鼎碎成渣渣,谢秋寒先要被他家仙座一句话给堵死了。
云邡看他被自己吓成这个样子,立马住嘴。
心里其实快笑疯了。
一句话,不,没说完的半句话,竟能给他羞成这个样子。
如若真应了他,那档子事是不是还得药晕了他再做?
这小子究竟是上哪儿借的八个胆子敢来偷偷倾慕自己?
谢秋寒捡着捡着,手上眼前的茶具碎片突然凭空消失,被人用法术一通给拢了起来,扔进了墙角,且规规矩矩的都组回了原来的样子。
他再一抬头,云邡好整以暇的靠着手,“起来,看看你什么样子。”
谢秋寒:“………”
他挪回了凳子上,乖得像待烤的鹌鹑。
云邡忍住笑,强行正色道:“我问你话呢。”
“不是十六岁,大约是更往前一点,”谢秋寒老老实实的说。
……比他想象的更有出息。
谢秋寒看他神情微妙,立马发现这话被曲解了,忙辩解:“不是你说的那回事!”
好好好,不是就不是,云邡点点头,不去刺激他。
他识趣没有多话。
二人间陷入一阵沉默。
云邡琢磨着,今天是不该提这话,他自己都有点打退堂鼓了,既然没法给出答案,干什么要说让他想想,反而多一个人陪着自己纠结。
实在没必要。
他正打算随便说两句俏皮话揭过去的时候,突然,谢秋寒一撩袍子,扑腾一声给他端端正正的跪下了。
云邡吓一跳,“你做什么!”
拉他拉不动,谢秋寒稳稳当当的跪着,低头说:“求你听我说句话。”
云邡根本拿他没办法,“你起来说。”
谢秋寒垂着眼睫,不肯起来,只低声道:“是我一时鬼迷心窍,兴许是外人见的少,没有什么见识,待我再年长一些,多去外头瞧瞧,应当就能好了,我想我能改过来的,我是真的知错了。”
什么叫知错了?
云邡先是一愣,接着心口狠狠一哆嗦,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漫上来。
他强自镇定,却还是忍不住,要反问道:“什么叫鬼迷心窍,你又知什么错了!?”
谢秋寒别开了头,“你为什么总要问我不敢答的问题呢?”
云邡伸手掰他下巴,强迫他和自己对视。
揭不过去了,今天他非得撬开这小子的心来看看不可。
二人目光对上。
谢秋寒缓缓眨了下眼睛,因为很少有这样能毫无遮掩的同他对视的机会,用一回少一回,所以干脆就这么破罐子破摔的看着他。
云邡冷冷说:“说清楚。”
谢秋寒心想:好吧,你想听什么,我都说。
他用哀莫大于心死的平静语调说:“我自小便离开父母,在山中受人欺凌,受人冷眼,身边唯余你一人,时时与我说话,同我逗趣,遇难时相互陪伴,你分明是这样的地位身份,却肯拿万分真心对我,喂我血肉,赠我神骨,你是世上待我最好的人,我心里很清楚,所以心上有你,一点儿也不奇怪。”
云邡听他开腔,才肯松开捏他下巴的手,留下了红红的指印,又有点心疼的替他揉了揉。
谢秋寒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指,盯着他眼睛说:“这十年,我时常在想,来紫霄山究竟是祸还是福,想来想去,若是不来这里,便在家做个享福的凡人,应当是很好的,所以来紫霄山自然是件祸事,这些年我碰上过好几次生死垂危,更见得来这儿是件大祸事,可因为在这里碰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