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秋寒,除了紫霄山哪也没去过,哪里都很新鲜,像云邡这样一个人,他有通天之能,又活了好几百岁,世上是很少会有他没见过、听过的地方。
因此谢秋寒有些惊讶。
二人走了一段路,想找找出路。
只是不管他们怎么走,四下的景象都没有变化,处处都是白茫茫、空无一物的。
云邡举目四望。
他其实觉得这地方有些熟悉,可在脑中细细搜索一遍,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他停下脚步,若有所思道:“原先以为周深要蚩尤金身,是想借此对付我,现在想想……恐怕是老狐狸从中作梗。”
谢秋寒道:“你的意思是,是狐王想要蚩尤金身,所以与太玄宫合作,太玄宫不过是替他办事?”
云邡颔首。
谢秋寒思索片刻,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
青丘狐族守卫蚩尤神墓,忠心的好像在守祖坟似的,空冥挖了坟,分出金丹和骸骨,如今分别在红澜和谢秋寒身上,狐王对他二人出手也不奇怪。
可他再一细想,却又觉得难以理解,“狐族丢失遗骸已经几百年了,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来发难?“
刚开始的时候怒气冲冲尚能理解,可狐王那时就懂隐忍不发,现在又捣鼓个什么劲呢?
正当谢秋寒困惑不解之时,天际忽然凭空降下一道白影,一道声音悠悠的传来:“我族得魔神眷顾,后代绵延万年,立下誓言,生时效犬马之劳,死后亦入神墓侍奉,你们人族自私自利,唯利是图,又怎么会懂呢?”
随着声音越来越清晰,那白影也有了形状,成了一只三丈来高的巨大白狐,毛发雪白,威风凛凛,正是方才他们谈到的狐王。
狐王落在地上,有了人形,又是个俊美无方的男子。
云邡见了他就讨厌,有样学样的回:“你守你的骨头,关我们什么事,有事冲大人来,打小孩子主意,你们狐族才是欺软怕硬,孬的很。”
狐王并不恼,道:“尊师杀我儿之时,倒也未曾想过,天珑是个什么年纪。”
云邡心里翻了个白眼。
这一桩事,其实和他没有半毛钱关系,但他也犯不着就这种事同他斗嘴,于是随狐王口头撒气。
不过狐王也并不想在这事上纠缠。
但凡真心疼爱亲子,都不会愿意长久的用这种事做文章,他只会将一份血海深仇按进骨子里,慢慢沉积,随之长出漫长的怨怼和幽深的阴谋诡计。
他顿了顿,转而微微一笑,道:“我看你们十分不解,不知道这是哪,怎么不问问我呢?”
云邡不理他,他还自问自答:“这是后土鼎内。”
云邡这才面色沉了下来。
他知道后土鼎之所在,也从外面见过后土鼎的样子,不过是个悬在地心的大炉子,里头冒着灵气,乍一看还有点儿像煮沸的大锅。
以后土鼎为入口,可以进入幽冥和忘川,万物都在那里轮回转世,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成为一缕灵气,回到后土鼎里,又逸散于天地之间。
但他还从来不知道,后土鼎里头也别有一番天地。
云邡眯眼道:“你要做什么?”
狐王道:“后土鼎会先把你们的血肉吸干,让你们成为具干巴巴的躯干,而你们的魂魄却什么也不知道,还在找着出路,兜兜转转,永世不得超生……”说着,他一顿,“哦对,你们现在就在找出路,说不定现在你们已经死了呢。”
云邡额角紧压,听他放了一路屁,再忍不住,直接唤出一剑,如利箭般刺了出去——
把老狐狸弄个半死,再看他有没有那么多废话。
可狐王却深谙柿子要挑软的捏这一道理,云邡要刺他,他就转而向谢秋寒去。
谢秋寒疾风一般后退一段,狐王紧随其后,三人就这样一前一后追逐绕圈,又惊险又滑稽。
狐王一边打,一边还话多,“仙座对个小弟子如此的情深意重,真是想不到啊。”
云邡:“关你屁事。”
狐王不理他,兴致勃勃的看谢秋寒,“小子,你知道以凡人之躯,容纳我王金丹,唯一一个不死的方法是什么吗?”
谢秋寒脚步一滞,恰在这时,狐王一爪子下来,堪堪擦过他面颊。
谢秋寒折腰躲开,避过一劫,也说了一句:“关……要你管。”
云邡哈哈大笑,一只手托住谢秋寒的腰,把他带进怀里,在空中一个转身,右手利落的朝狐王刺出一剑,嘴中还道:“小秋寒,看我剑,学着点!”
实在是唯恐天下不乱。
狐王那时爪子来不及收回,被他戳了个血窟窿,当即生了怒意,也不再废话,怒吼一声冲了下来!
云邡眸中冷意一闪,一掌拍向谢秋寒的肩头,将他推出去十丈之外,同一时刻抽出一剑,以万钧之势朝狐王劈了过去!
一时间电光火石,那剑劈下的地方跳出了一条巨大的雪狐,雪狐飒的一声张开九尾,九条巨大的尾巴不断张扬摇摆,正是狐王原型。
一人一狐就在这片茫茫白沙里缠斗起来。云邡将剑使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几乎招招都能给他戳出个血洞,可狐王仗着上古神兽之躯,皮糙肉厚,就算自损一千也要同云邡斗上一斗。
谢秋寒躲在一旁观战,他发觉狐王极其强悍,哪里有方才对着孝王的弱态,当真是老女干巨猾。
可……狐王要说的法子是什么,云邡为何如此忌惮?
谢秋寒心中不免生疑。
正当这时,狐王碧眼一闪,猛地一个俯冲,故技重施又朝谢秋寒咬了过来。
谢秋寒却站在原地,一点都不倒退。
他看见云邡抬起右手,化出无数柄半透明的长剑,排山倒海一般向狐王拍了下去。
谢秋寒对他极其信任,很清楚狐王不可能在他手下伤到自己。
狐王察觉背后的杀意,果然扭过头同他对上,用前爪刨着地面,身边绽出几乎有实质的青光。
万剑齐发之际,整个空间都被照的亮堂堂的。
幽幽的青光映在云邡侧脸上,更显出如石雕般不可更改的冷硬。
他长袍飞一般的翻动,如同天地间的一片叶子,却能逆天而来,神情肃穆,仿佛亘古神祗。
可就在这时,这一人一狐中间突然闪过一条黑影——
黑色斗篷从天而降,如一条幽魂一样蹿了出来,无数黑龙随之飞舞而出,一口吞下剑意。
一阵惊天动地的声响后,剑意和黑龙同时消失散开,地面多出了一条看不见底的沟壑。
这后土鼎内竟被云邡生生劈开了一道深渊。
疾风暴雨一般的剑意和杀气散开,黑衣人不言不语的站在深渊边沿,鬓发被吹得凌乱,目光却十分坚定。
是红澜赶来了。
他来的巧极了,刚好够挺身而出,挡住云邡的必杀一击,让狐王逃出生天。
云邡轻飘飘落在谢秋寒身旁。
狐王则化回人形,完好无缺,隐隐还有些胸有成竹的样子。
狐王虽然是一走兽,可对人心几窍都洞穿的清清楚楚,他是算好了红澜肯定救他。
难怪凡间都管老女干巨猾的人叫老狐狸!
红澜挡在狐王身前,一言不发,也一步不让。
云邡面目森冷,杀意未散,却无法在红澜面前出剑。
谢秋寒将这幕收在眼底,目光微微闪烁,主动上前一步道:“师兄,若你要护着狐王,云邡自然没有办法,可你得知道,我们聚在此处,并非凑巧,而是出于狐王的算计。”
狐王打量他一眼,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哦?我如何算计?”
谢秋寒道,“就说方才,在孝王王帐里,你分明看见我们了,你是故意示弱,做一出戏,骗师兄出手,是不是?”
狐王应当是对他有几分兴趣,便微微颔首。
谢秋寒又道:“你先借着太玄宫的手把云邡调虎离山,在山中让周文宣对我动手,只是因为师兄来到,他们功败垂成,于是一招不成又来第二招,用信将我和红澜都引来大营,想要一网打尽。”
看狐王神情,显然是全说中了。
“倒是聪明,可惜就是太弱了,”狐王笑了笑,却去看云邡,“神霄,你把这样一个小子带在身边,平添了一个弱点,却不是聪明人所为啊。”
谢秋寒被他一语戳中,心中很不舒爽,这时听的云邡开口道:“我就给师兄几分面子,你们当狐狸的还会顺杆爬?”
他顺手揽过谢秋寒的肩膀,“我们家孩子金贵的很,比不上你们九尾狐,怎么打都打不死,以后但凡他被不明来路的人伤着,我就记在你们青丘头上,他受一次伤,我杀一条狐狸,他要是死了,我让你一整族全都陪葬!”
狐王脸色一变,亮了利爪,“你!”
红澜却抬手一档,生生抓住了他的手腕,显然是既不让云邡动他,也不能让他反过来猖狂。
他方才听了谢秋寒的话,也串通了中间的因果,可却还是不肯动。
他明白自己中计,明白人家想把自己剥皮抽筋,但他又能怎么样呢?
他和青丘的纠葛,并不是一剑就能斩的。
二人僵持,狐王面色阴沉,眸光微闪,道:“听说你在找天珑,找见了吗?”
红澜默不作声,偏开头,没有接他的话。
狐王并不介意,自说自话道:“其实全不必,青丘王族向魔神许下誓言,为其效犬马之劳,我儿天珑为狐族祭司,陨落后身灭魂不散,魂魄归入墓穴侍奉魔神遗骸,他的魂魄就在魔神墓里。”
红澜猛地看向他。
狐王:“可当年你与空冥擅闯神墓后,打塌神柱,神墓坠入了秘境,任我族如何施为,也打不开神墓大门,唯一一个知晓方法的是天珑,可他却不在。”
红澜心里起伏了一场大悲和大喜,哑声道:“你究竟要说什么?”
“正要说,”狐王道,“我这般费尽心机,想要取回魔神全部尸骸,除了是遵守承诺以外,还有便是要以此求魔神打开神墓,换回天珑魂魄。”
红澜生生愣住,僵在原地,成了一尊石像。
狐王见他犹豫,只当他惜命,冷冷的笑起来,“怎么,怕死了?取了魔骨,魔尊就是个废人了,是不是怕魔门之人撕开你假仁假义的皮囊,啖你血肉,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红澜既为能找到这人而高兴,又觉得舌根发苦。
他哪里是怕死,他是怕天珑难过。
更何况,他能取出自己骸骨,却不能去替谢秋寒做主,置他于死地。
狐王不知他心中所想,只觉得他这番表现是应了那句“人族的假仁假义”,心中更觉幼子所托非人。
他不再废话,一跃而起,停在半空中,居高临下道:“你们就呆在这里吧,待你们死干净了,我会来替你们收拢尸骨的。”
云邡原本默立一旁,可听他这样说,眉心一跳,当机立断的追上去,一掌朝他拍去,要去抓狐王。
同一时间,谢秋寒发现自己脚下踩着的地心微微一颤。
原本被云邡劈开的一条缝隙居然轰然扩宽,他心惊肉跳,朝那里看去,竟然看见了无数张人脸。
这些人神情各异,个个面黄肌瘦,茫然的四处游走,见了他们几个活物之后,不停的向他们伸出手,竟要一个叠一个爬上来。
谢秋寒吓的倒退几步。
那下面是什么?
云邡听见地面动静,余光一瞥,猛地愣住了。
地面狠狠的摇晃了起来,那道深渊越扩越大,底下传来让人胆战心惊的呼啸声。
狐王身形渐渐成了虚影,面目冷漠阴狠。
可云邡这回却不拦他,而是盯着底下的深渊,眼睛一错也不错。
一片地动山摇中,云邡忽然微不可见的勾了勾唇角。
紧接着,他身形快如闪电一般,猝不及防的将另外二人都勾带上,一同朝那迷雾重重的深渊坠了下去!
无数碎片和嶙峋的怪石齐刷刷的倒退,身体被失重感支配,谢秋寒惊道:“云邡!?”
云邡微微弯眼,轻声道:“信我,别怕。”
谢秋寒心中奇异的安定下来,他感到自己在无限的下坠,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盯着一片白茫茫的头顶,以及眼前的人。
世上好像就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谢秋寒听见云邡好笑道:“吓傻了?反过头看看。”
他移开眼睛,在云邡的提示下扭头看去,撞见了一片密密集集的、比他更加惊慌失措的……人。
对,是人。
这些人正是他在上面时见到的人脸,此时他们正躲在一边,用好奇探究又有几分惧怕的眼神看着他们一行三人。
他们衣着褴褛,有老人小孩,也有青壮年,个个都瘦骨嶙峋,聚在一起小声说着话,纷纷议论着什么。
谢秋寒愣住。
他四下看看,发现这地方是个谷地,有条河流穿过,河边土壤十分富饶,向远方绵延而去,蔓延出良田万里。
河流边有个母亲正带着孩子喝水,下游有女人在洗衣服,河边有树,树上挂着衣服,是洗后在晾干。
这些人似乎在这里圈出了一块生存的地方,虽然简陋、只能暂时住上一会儿,却也不失为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那些人议论一阵,终于派出一个大胆的青年走到他们面前。
那青年小心翼翼的伸出脑袋,仰头看看他们掉下来的地方,又回头看了他们一阵,问道:“你们,你们是来接我们去打仗的吗?”
谢秋寒摸不着头脑,只能去看云邡。
云邡则考究的看着这青年,目光几乎要把他戳穿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