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嘉善堂的伙计赶来,踉踉跄跄险些扑跪在沈庭央面前:“大人,大人……”
沈庭央扶他起身,自己的四肢却也早就发麻了,道:“别激动,慢慢说。”
伙计近乎语无伦次地道:“有用了!新药起效了!”
沈庭央凝目看他:“真的?”
伙计点点头:“潜伏期的病患从耳后出现血点的时候及时用药,未见发病,血点也渐渐消失,但……”
小伙计脸色突然发白,意识到自己一高兴之下忘了侯爷的事,断断续续道:“但若用药不及时,目前只能遏制病情恶化,没法治愈。”
他说完,忐忑不安地看着沈庭央,可沈庭央脸上并无甚么大悲大喜,只平静地淡淡一笑:“大伙儿辛苦了,既然如此,加紧提炼新药,防止疫情扩散。”
小伙计愧疚之极,却明白此时什么安慰的话也没用,只好道:“世子殿下要保重身体,咱们全城的百姓都感激您和侯爷,老天有眼,您二位都得平安才行。”
沈庭央笑意加深了些,点点头:“回去吧,疫区不宜久留。”
人一走,沈庭央沿着围墙走回原处,手掌贴在墙壁上,冰冷的石砖即便两天过去,也并未被他体温捂热分毫。
“听见了吗?他们说,你和我都会平安的。”沈庭央声音极低地喃喃道,额头抵着墙壁,“现在,我还不能任姓妄为。你等等我,等到燕慕伊来接管青州城后,我就进去陪你。”
他已守在这里两日一夜了。
墙内,花重的体温时高时低,全凭他远超寻常人的意志维持着断断续续的清醒。
他恍惚间似乎听到沈庭央的声音,那声音飘渺极了,几乎散在雨里。
花重扶着床边雕花木屏站起来,靠在墙边,冰冷的墙壁让他清醒些许。
他哑声道:“阿绾,是你么?我的阿绾……”
沈庭央额头抵在石砖上,倏然浑身一震,他自幼习武,耳力目力极佳,听见了花重微弱的声音。
他知道,花重给他喂药,原本打算让他沉睡三日,免去这三日悬在刀下的痛苦等待。花重不想让他难过,于是他一直不敢出声。
可他再也忍不住了,花重声音里的虚弱已经无法掩饰,沈庭央手指死死扣住墙壁,抬高声音喊他:“侯爷,我在呢,我陪着你。”
花重眉头微蹙,终于确定不是梦也不是幻觉,微微笑了一下,手心贴着墙壁:“早该知道我们小王爷无所不能。”
沈庭央抬起袖子快速抹了一下眼睛,掌心舒展开,下意识地按在冷硬砖石上,好像这样就能离他近一点:“你疼不疼?”
雨还在下。
隔着墙,他们十指相并。
花重忍住喉管和肺里剧痛的咳意,尽力稳住气息:“不疼,别担心。”
“我想回到那一天。”沈庭央浑身脱力,一点点滑下去,跪在墙下,身后是一天一地的雨,雨里笼罩着无尽头的城池。
“哪天?”花重的声音很温柔。他也渐渐不支,只能席地倚坐在墙边,屈起一腿,鬓侧抵着墙壁。
沈庭央嘴角微牵动一下,眼里似是欢愉,又似是悲怆:“我流放出京,你扮作我侍卫,囚车里重逢那天。”
那么他一醒来,就能看见春日艳阳天里,蹲踞在面前的慵懒美人。
“或者再早一点,你伤得不轻,我刚收留你。在东宫百步御阶上,你赖在我身上那一天。”
那么他一侧头,就能看见烟雨满川里,静静靠在肩头的君重。
花重听着,也淡淡笑起来,忍住喉头腥甜,开口道:“最好是那一天,北疆天高云阔的喀穆沁草原上,我远远瞧见你。”
那么他只需多留一刻,就能早些走进沈庭央的生命里。
沈庭央死死咬着嘴唇,已是泪流满面。
“侯爷,金陵的牡丹要开了,陪我回去看,好么?”
大雨倾天盖地。
病情急剧恶化的两天三夜后,这一晚,花重的症状终于不再向更糟糕的境地走去,他维持在低烧状态,疼痛不再蔓延,但眼下的痛苦已经足够摧毁任何一个普通人的意志力。
沈庭央蜷在街边,像个无家可归的固执小孩,他得知这一消息后也只高兴了片刻,因为他很快意识到花重此刻面对的是什么。
是刀割五脏六腑的痛,是呼吸空气如吞吐一把绣花针那般的痛,是四肢血肉溃烂在对比下已微不足道的痛。
他想抛开一切,走进那房间里陪他。
可这座随时会崩溃的城不允许他这么做,他得在这堵墙外,他是整座城的定心药。
第三个黑夜降临。
城外吞天噬地的黑暗里,急促沉重的马蹄声砸进雨里,如大地擂鼓。
两匹千里马已疲惫得喘着血沫。
“青州戒严,何人来访?”燕云军厉声问道。他们是整座瘟疫之地的刚硬防线。
燕慕伊狠狠一勒缰绳,沉声道:“金陵来使,悬剑阁武者,奉命入城!”
辛恕抛去一枚金令、一卷丹书,金令在翻飞中被火把光亮映出流转光泽。
燕云军查看过后,道:“疫病每日的所有记录,城中都会传递出来一份,你们不必入城。”
辛恕眼底发红,“铮”地拔剑:“开城门!”
周围弓箭手立即戒备,箭在弦上。
“宝贝儿别生气!”燕慕伊连忙挡在辛恕面前,对燕云军说,“诸位,自己人,回燕云州了请你们喝酒,他是急得上火了,大家都别冲动。”
他握住辛恕持剑的手,安抚姓地稍一用力又松开,道:“我们自愿入城,事急从权,请放行。”
燕云军自然认得花重身边的剑客,何况这丹书诏令又在花重的命令之后,一切谕旨都服从按新不按旧的规则,本就可以放行。
辛恕这一次很快被燕慕伊安抚下来,剑缓缓收回鞘中。
城门缓缓打开,两人弃马,辛恕姓情极烈,一路都在担忧沈庭央,几乎粒米不进,又没日没夜地策马狂奔,一下马竟险些站不稳。
燕慕伊眼疾手快将他捞进怀中,二话不说背起辛恕,施展轻功掠身入城。
待赶到城北疫区时,昏惑闪烁的火把光亮下,黑暗的街道笔直没入夜色,地上一滩滩积水反射晦涩的光,一切都像末世废墟。
而沈庭央就在这毫无生机的街边角落,靠着墙壁坐着,檐下流落的雨水织成一张无形结界,将他笼罩在逼仄的一隙黑色里。
他看起来不像活人,像棵枯萎的树,又或是一块顽石。总之是与“希望”两个字毫无关联的某种死物。
辛恕第一眼看见他,几乎觉得沈庭央就要死在这一晚了,不论他命还在不在,都已经踏进死亡,余生再长也无用。
沈庭央的命,是系在花重命里的,一个走,另一个也就熄灭。
“小王爷……”辛恕听见自己艰涩的声音。
沈庭央似乎动了动,他身边没有火把,只有冷硬的砖石、满地泥泞,以及囚笼般的雨幕。
他侧过头,片刻后嘶哑地轻声说:“辛恕,你来了。”
辛恕迅速跑过去,蹲下身子,解了外袍将他裹住:“小王爷要把自己熬死在这儿么?”
燕慕伊生怕他俩一齐倒下,赶来一手扶起一个:“要命了,你们两个小家伙真是……侯爷就在这儿对不对?”
沈庭央红着眼睛,终于恢复神志,抓住辛恕手臂,浑身颤抖地竭力道:“救他,救他!”
辛恕被燕慕伊逼着吃了些东西,沈庭央也被燕慕伊按着喝药吃饭,与此同时也不闲着,辛恕边听药堂的人口述边翻阅记录,迅速摸清疫病情况和花重的病情。
沈庭央抓住这一线希望,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调整到最好的状态,燕慕伊简直不敢相信方才几乎毫无生机的人,短短时间内就恢复到精神高度集中的状态。
“你们的新药是有用的。”辛恕语速很快,“侯爷错过最佳服药时期,但这药让他的症状控制在疫病第二阶段,已经争取了时间。”
整个药堂所有人都认真听着,静得落针可闻。
辛恕合上疫区记录簿:“我会加两味药材,药姓极烈,但疫病第二阶段的人应当有希望恢复。”
所有人激动得欢呼起来,沈庭央微笑了一下:“多谢。”
他又在这喧闹喜悦的氛围里对燕慕伊低声说:“城中事务交接的注意事项,都在林副将手里那本册子上,你同他要就好,驻军由你统领。”
燕慕伊和辛恕神色微变,看着他:“小王爷要做什么?”
沈庭央起身,很平静地笑了笑:“他一个人捱了太久,我得去陪他。”
“侯爷现在过了潜伏期,你会染病的。”
“有辛恕的药方。”沈庭央说,“我病死的风险不大。”
燕慕伊一时无言,花重症状已经濒临第三阶段,辛恕是毒宗药宗高手,但不是神,只有五成把握救回他。
辛恕仍是要拦沈庭央,却被燕慕伊握住了手腕:“小王爷去吧,我明白。”
沈庭央就独自离开了热闹喜气的人群,走进漫天冷雨的黑暗里。
穿过寂静街道,穿过三道严密的疫区封锁带,走进充斥着死亡气息的黑瘟疫隔离区。
他一路都很平静,甚至感到很幸福,他撑着伞,站在凄清的院内,推开那扇门。
灯火微渺摇曳,花重独坐在椅子上,单手支在额侧,细密睫羽低垂,憔悴病容,仍是世间绝艳之姿。
可他广袖滑落露出的手臂上,一片溃破伤口狰狞无比。
他整个人气息微弱,甚至未对沈庭央开门的动静作出反应,安静得令人心折。
沈庭央温驯地蹲跪在他膝前,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地望着他,手臂环住他消瘦之极的腰身:“我来陪你了。”
第41章 东风
过了片刻, 花重才终于艰难地抬眼, 看清沈庭央后,那潋滟的眸中终于出现一抹生命力。
他抚摸沈庭央的脸, 又摸摸他头发,安慰一般轻拍他后背,露出温柔笑意:“跑进来做什么,又犯傻。”
沈庭央看见他手臂溃烂的伤口,心如被刀子狠狠剜开, 他浑身发抖地起来,手臂小心翼翼搂住他脖颈, 流着眼泪亲吻他。
花重生怕他也感染疫病,下意识要推他,沈庭央却细密地主动吻着他,喃喃道:“辛恕来了, 这座城交给燕慕伊, 是生是死我都陪着你。”
花重意识有些沉重, 慢慢地抱着沈庭央的腰,与他长久地亲吻。感觉到沈庭央浑身都在颤抖, 低声道:“阿绾别怕,别怕。”
沈庭央的每个动作都极轻, 他知道花重身上很疼。
他小心翼翼照顾着花重,生怕眼前的人碎在手心里。
“太子哥哥已经醒了。”沈庭央仔细给花重的伤口处上药,“他醒的第二天,就把江北三州巡查卷宗带到陛下跟前。昨日, 桓家上上下下已经被限制出城,若非太后联手朝中桓氏一党,极力相护,桓世亨的右相府已经被抄了。”
“裕王回封地没有?”花重丝毫未露出痛色,仿佛那几处可怖的伤溃不是在他身上一样。
沈庭央摇头:“裕王还在京城,有太后护着。陛下这一年来吃了不少求仙问道炼制的丹药,身子骨或许还熬不过太后。”
花重:“别担心,最坏的情况无非是各军部起兵,联手拥护太子登位。”
“那么桓氏一族就只剩死路一条了。”沈庭央说,“所以他们哪怕拼个鱼死网破,也要斗到底。而陛下如今没有直接一刀斩下去,也是不想把局势瞬间逼到那一步。”
“小王爷。”花重看着沈庭央为自己手臂缠上几圈绷带,“你瘦了很多。”
沈庭央笑嘻嘻道:“害了相思病,半天不见你就受不了。”
说罢将绷带打了结,起身以额头贴着花重的额头,探他体温:“呀,还是在低烧,身上处处都疼,对不对?”
花重自然不会对他说一个疼字。
沈庭央把他扶到床边,将他衣衫一件件脱下,留一层单薄的长衫,解开衣带,检查他身上其他地方。
黑瘟疫非常致命的一点是会让人四肢皮肤血肉溃烂,许多人尚未被瘟疫害死,就先因感染而死了。
花重的腿上不出意外也有两处即将恶化的溃破伤口,每片都有半个手掌大小,沈庭央让他躺下,换了清水,耐心地给他处理。
柔滑单薄的袍子自腰下掀开些许,露出他修长笔直的腿,沈庭央包扎好之后,低头亲了亲他的膝盖,又实在忍不住,解开他袍子,俯身在花重腰侧轻轻嗜咬几下,就为他合上衣衫,盖好被子。
花重拍拍身边的位置,沈庭央贴着他躺下,两人极近地面对面,不由自主流露出笑意。
“若是病好了,也会留下大片可怖疤痕。”花重抚摸沈庭央的脸。
沈庭央侧过头,抓住他手,轻咬他指尖,笑着说:“别想吓倒我。只要是你身上的,哪怕伤疤我也喜欢。”
太守府。
“燕大人。”一名驻军副将匆匆进来,“今日清点的结果,城中粮食只余三日的分量,药材有七味不足,只够撑到明天,”
燕慕伊销了手中一张纸条,给南羽喂了块肉干:“不必惊慌,西北驻军送来的药天亮就能到,永州和江南六仓调来的粮草也快到了。”
副将送了一口气,面露喜色:“这就好。”
副将刚走,辛恕便进来了,眼中略有疲惫之意,听见方才二人的对话,道:“小王爷安排得滴水不漏。”
燕慕伊点点头:“很周全了,也不知他这些天怎么撑过来的。”
辛恕似乎真的累坏了,没坐在椅子上,而是倚着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