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放粮。回朝后禀报,陛下也已派人传令,命其赈济灾民。
“陛下恩慈,让数万难民免于饥寒而亡。如今正逢江北汛期,臣请命沿路北上,细查仓廪、粮储状况,以避免四野饿殍之惨状再现。
“臣自知身渺言微,惟愿以一己之力,惩恶除弊、清正视听,使陛下圣恩能达四方疆土,不受女干人佞臣贪吞。”
沈庭央话音一落,御书房内格外安静,唯铜炉升起袅袅淡烟,无声四散。
少年清越的嗓音尚有些稚气未脱的纯真,却字字平静铿锵,掷地有声。
他所指的那片地带,主事官员几乎都是桓家门生。他要做的事,是拔除桓氏根植于地方的势力,清剿其根基。
光熹帝面色沉肃:“小十七,你可知自己口中女干佞指谁?这么做,又是为谁?”
沈庭央深深伏地再一叩首,直起身轻轻一笑,抬眼直视帝王锐利的眸:“女干佞便是桓氏一门罪臣。臣无才无德,无志气无野心。这么做,也只为了一人——便是东宫太子。”
光熹帝却笑了,神情尽显凛冽威势:“好一个‘只为一人’!”
沈庭央屏息。
光熹帝再开口,道:“魏喜,拟旨!命崇宁王之子为江北巡察使,自曲西北上,彻查六州仓廪具细。赐天子丹书金令,所到之处,如朕亲临,杀赦自可定夺。”
大太监魏喜听至此处不由心惊,抬眼一瞥恭敬跪着的小少年,再不敢有任何一丝轻视质疑。
沈庭央强撑着的一口气终于长舒,以额头触地,行了今夜最后一次叩拜:“谢陛下,臣定不辱命!”
他实在疲惫到极点,领了密旨,月下回到东宫,这条路竟如此漫长。
“辛恕,来接我的么?”沈庭央走到昏暗的南花园,便见熟悉的黑衣身影提灯走来。
辛恕:“是。”
两人穿行在静谧无光的花枝林木间,沈庭央说:“辛恕,我没有任何权力给你下命令。可我走后,拜托你仔细看顾太子。”
“自当如此。”辛恕答道,“不需命令,也自当如此。”
“我信你。”沈庭央终于笑了笑,“多谢。”
“小殿下千万不必客气。”辛恕提着灯笼,脚步一停,又继续往前。
沈庭央望着那一团温暖朦胧的灯笼光:“我总好奇,你为何愿意帮我,旁人说你比薄胤还冷漠,可你很少拒绝我提出的事。”
辛恕沉默了一会儿,道:“先王爷于我有恩,所以是我欠小殿下。”
“果真。”沈庭央回忆着从前,道,“父王交游甚广,这也不难理解。”
辛恕问:“小殿下不问究竟怎么回事吗?”
“你从未说过这些。”沈庭央笑笑,“定是不太想说,我不强人所难,等哪一天想告诉我了再讲。”
话毕一抬眼就瞧见廊下灯光里,独自长身玉立的花重。
“回来了?”花重手里也提着一盏灯笼,想必正要来迎沈庭央。
没去接,定是脱不开身,沈庭央与他轻轻拥抱又分开:“我们去看看太子,今晚早点休息,有许多事想与你说。”
花重的容貌笼在半明半暗的阴影中,那温柔的眼神令他心头涌起一丝苦意,不知该如何同眼前人商讨这场离别。
而花重只是点点头,牵起他的手,提灯映路,走进漫漫宫阙楼台间。他的静默像是一种从容的笃定,笃定不论沈庭央要去往何方,他都形影相随。
第36章 私许
东宫, 青阳殿内, 沈庭央在太子床边待了久。
薄胤进来对他道:“今夜我值守,去休息吧。”
沈庭央最后看一眼太子手臂上, 那引蛊割开的一刀。
转头,目光停留在薄胤手腕处,曾经被辛恕困在王府故宅里放血的伤口,此时隐藏在束腕的箭袖下。
“都会过去的,这些不是你的错。”薄胤似乎看出他在想什么。
沈庭央抬起头, 只对他轻轻笑了笑,却都明白对方的想法, 无需多言。
花重在殿外石栏旁等他,月色清朗,照亮金陵万千座屋脊,一对白鹭于月下飞过。
“我已经跟陛下请命, 将于三日后离京。”沈庭央同他慢慢走着, 长廊洒满清辉。
这几天, 花重会陪他在东宫住下。花重闻言很平静,将外袍披在沈庭央身上, 问他:“不要我陪你?”
“我会尽快回来的。”沈庭央没有回答,偏过头看着月夜下广袤的皇宫城池, “江北六处仓廪查完,该是秋天,回来的时候,我请你喝酒。”
花重端详他, 笑着说:“这么客气?”
“我是说真的。”沈庭央也淡淡一笑,“庆云州有一种酒,名叫长相思。待此间事了,带几坛回来。”
“是北方的名酿。”花重站在灯火间,眉骨至鼻梁映出温润的光。
沈庭央看着他:“江陵的‘应笑我’也是名酒,前朝承熹帝曾一年饮了上百坛。那酒,侯爷爱喝吗?”
江陵如今是永嘉公主封地。花重答道:“更喜欢你的长相思。”
他们不知不觉漫步到东宫北苑,月光下,一尊高大的青龙神神像静静伫立。
这尊神像是太|祖立储后,命人铸造放置于东宫的,青龙神是燕国的护国武神,鳞爪泛着威严寒光,几百年风雨中注视着这片大地。
沈庭央披着花重的外袍,两人皆是一身红衣,立于月夜青龙神像下。
他半开玩笑道:“侯爷,你看,咱们像不像在私许终身?”
花重笑着点点头,温柔地看着他:“若真如此,是本侯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兴许这句回答给了他勇气,花重送他到侧苑寝殿,宫人正要为花重引路,带他离开这间寝殿时,沈庭央挽留道:“今天你能不能……别走。”
这句话里,有他严丝合缝掩藏的眷恋,还有极大的忐忑不安。
宫人敛首,花重的脚步停住,稍后转过身来,对宫人点点头,宫人会意,安静地退了下去。
“我这一走,再回来该建府了,就不能总在侯府逗留。”沈庭央低着头解释说,“自从你来金陵,一直有人想与燕云侯府联姻,或许那时,你就有婚约在身了。”
他感到失落,花重却摸摸他的头:“别想那么多。”
夜里,殿内烛火被宫人一一熄去,花重习惯姓地让沈庭央枕在自己手臂上:“薄胤和辛恕须得留在东宫,让燕慕伊跟着你离京,如何?”
“不必。”沈庭央闻着花重身上独有的淡淡香气,“杜老的儿子——杜广,会与我一起北上,陛下也派人随护,只要绸缪得当,这一路不会有多凶险。”
“桓家手里没有兵权,却能呼风唤雨,离不开他们在江北一带的基业。”花重五指捋过沈庭央的头发,声音低沉,“江北漕运、冶造、粮食和棉花织造,几乎都由桓氏一系把持,你们此行目的一旦被发现,定会遭到不计代价的报复。”
“那就要比他们更狠。”沈庭央笑笑,“当然,最重要的是出其不意。”
花重:“我相信你能做到,可还是放心不下。”
“侯爷。”沈庭央忽然唤他。
花重应了一声,问:“怎么?”
沈庭央在昏暗中凑过去,屏息,亲了他脸颊一下。
小王爷柔软的唇怯怯一触,花重揽着他的手臂倏然收紧。
可沈庭央随即飞速缩回去,把脸埋在他颈边,低声道:“侯爷,我会很想你的。”
沈庭央心跳得极快,花重清晰地感受到了,本可说句玩笑话逗逗他,却又不愿让他更紧张,最后竟是沉默了半天。
沈庭央忐忑极了,随着花重的沉默,心情一点点黯然下去,猜想是自己太过分,惹他厌烦了又不好推开自己。
可花重温柔地将他抱得更近,略微调整手臂姿势,让他靠得舒服些,然后轻声说:“你这样,教我怎么舍得。”
接踵而至的变故和压力、对花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桩桩件件横生枝节,逼迫得沈庭央这一整天几乎喘不过气。
此刻心底雀跃了一下,虽然还是被当小孩儿哄了,却知道他是很在意的自己的,心满意足地闭上眼往他身边蹭了蹭。
就在花重气息的笼罩下渐渐睡去。
兴许是太子突然病倒对光熹帝打击严重,次日裕王进宫请安时,当着众人的面,皇帝忽然提起一个几乎被遗忘了的人。
“平身吧。”光熹帝示意裕王坐下,父子二人沉默半晌,皇帝神情沧桑地开口道,“快秋天了,老七已经走了三年了。”
沈庭央在旁听见都有些震惊,七皇子三年前因谋反之罪,于封地被赐死,那以后,再没人敢提起他,皇帝也亲口说过,事情尘埃落定,不许再议。
裕王观察皇帝神情,见他略有些伤感,但目光仍是沉肃冰冷,仔细斟酌了一下,决定要摆清楚立场,便叹了口气道:“七弟糊涂,那等逆子叛臣,本就不该由父皇动手,徒增了伤心。”
东宫消息封锁,裕王还不知道太子陷入昏迷,也不知道皇帝已经对其母家桓氏一族心生杀意。
这话一出,光熹帝沉默良久,不轻不重笑了一声。
裕王自以为答得高明,皇帝却对他失望之极——果真是丝毫不顾手足情谊,令人寒心。
裕王被蒙在鼓里,一头雾水告退后,沈庭央也打算告退,却见最近颇得皇帝青眼的无名僧和那道士一齐进来了。
沈庭央只得垂手侍伴皇帝身侧,且再留一阵子。
不料那道士上前一步,恭恭敬敬一礼,对光熹帝说:“奉陛下之命,老道已卜算过,万事安泰,唯有一件不大好,不过尚有办法补救。”
皇帝端起茶盏浅饮一口,漫不经心问:“什么事?”
道士煞有介事:“近来宫中贵人恐有冲撞,宁寿宫乃是太后所居之处,正逢流火微末,东宫启芒或不利于太后安康。”
光熹帝随手搁下茶盏,垂着眼皮:“太子冲撞太后?”
道士:“的确。”
沈庭央面无表情,太子病倒的消息封锁得实在及时,各路精心准备、粉墨登场的角儿,此时都成了可笑的跳梁小丑。
无名僧则在一旁,嘴角带着如常的微笑,此时看来颇具讽意。
光熹帝:“你说有办法补救,什么办法?”
道士:“让太子殿下前往隆寒峰,闭修七日,就能……”
光熹帝抓起茶盏劈头盖脸砸去,怒道:“隆寒峰顶四季积雪不化,太子诸多不易才调理好身子,你要逼他再病下去?”
道士迎头挨了那瓷盏一击,顿时头破血流,跪地发抖求饶。
光熹帝坐在御座上,片刻后,平静冷酷地道:“带下去,让北狱的人看着办。”
立刻有侍卫将道士拖下去,大殿外空余一阵惨叫。
无名僧双手合十,静立于原地,竟有了点儿万物皆空的风骨。
光熹帝瞥他一眼,火气也减了些,沈庭央觉得这和尚虽是裕王举荐来的,却与裕王不是一路人,有时候相当上道。
沈庭央看了一连串大戏,适时告退,回东宫去了。
“自从帕赫丹昂一死、帕赫野继位,桓家就陷于被动境地了。”沈庭央对面前或坐或站着的几人说道,“桓世亨身为右相,与帕赫丹昂勾结,此事的证据随时可能落在帕赫野手中。”
燕慕伊:“但帕赫野那边一直没有迹象。”
沈庭央:“帕赫丹昂被除去至今,以他的立场,并没有理由揭起此事。”
“你打算问帕赫野要证据?”一直沉默着的薄胤说道。
沈庭央斟酌片刻:“如非必要,自然还是不见他好,他如今一定恨我入骨了。但若到不得已的地步,还是要试试的。”
燕慕伊皱了皱眉,心里盘算着怎么跟花重说这事,沈庭央就忽然看向他:“哥哥可别去透露。”
燕慕伊只得苦笑一下,耸耸肩。
“杜老今天请辞了。”沈庭央忽然说,“陛下已经允准。”
裴唐得知沈庭央要走,此刻恰好到门口,闻言道:“据说是以身体不佳为由。”
沈庭央起身迎他进来:“没错。桓家和太后今天应该心情很好。”
自打杜延年执掌御史台,桓家没少吃瘪,恨这老头恨得牙痒痒,杜延年一走,他们的日子可就瞬间清净下来。
沈庭央:“如今是桓家最放松的时候,杜广会以送杜延年回乡的名义离京,与我兵分两路,在曲西州会和,由南向北清查江北六座仓廪。”
燕慕伊:“侯爷已经吩咐过,我随你一起。”
考虑到还要确保杜广的安全,沈庭央这回没有拒绝,点头道:“有劳哥哥了。也请其余诸位仔细保护好太子殿下。”
裴唐拍拍沈庭央后背:“小王爷,我家也是做生意的,江北与桓家有往来的富商,各个都是狠角色,你此行务必要隐匿身份,一旦有变故,千万别犹豫,尽快调动兵马,否则全身而退都难。”
裴唐一脸忧色,恨不得随他同去。
沈庭央:“多谢,你说的我都记下了。”随即灵感突至,心生一计,“还有一事需要裴家暗中协助,不知可不可行。”
裴唐立即道:“能做到的一定在所不辞。”
“我们抵达江北前,裴家能不能扣下江北吴家管辖的所有矿船?”
裴唐沉吟片刻,点头:“江南五大漕运司有这个权限,你们抵达江北的五天前,让他们错开时间扣下吴家的船。”
沈庭央笑着说:“我会以江南五港商会的名义,去拜访吴家。”
“你要直接出面,与他们接触?”薄胤问。
“吴家是桓氏在江北最重要的一系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