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的确有这事……老侯爷从前与陛下商量过。”
永嘉公主萧思雪,母妃乃是率义侯吕不临的妹妹,身份尊贵,于所有皇帝子女中年纪最小,排行十四。
再往下数,是两个后来夭折的小皇子,其后就是被称为“小十七”的沈庭央了。
按燕国开国以来的规矩,凤子龙孙自十二岁起就要到封地去,公主也不例外,萧思雪封地离金陵不算遥远,许是光熹帝心疼体恤小女儿的缘故。
沈庭央想,燕云侯与皇室联姻,其实是很好的一着棋。朝中一直忌惮花重,不惜扶植他叔父花明淮从而牵制他。一旦联姻,对花重的诸多得罪就算扯平了,双方能到达一个更稳固的平衡点。
所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沈庭央想了这许多,兜转回来,却发现自己心情不太好。
他的大美人儿说过不愿娶妻成家,可若皇帝赐他一个家,岂能不要?
沈庭央安静地想,原以为如今这种日子还有多,不过自己一厢情愿。自己与花重不是血亲,单凭故友之子的身份,怎好长久待在他身边呢。
沈庭央向来最知分寸,没想到在花重这里,自己原来已失了分寸。
他十分懂事地反省了一会儿,并没觉得多畅快,倒是更落寞。
花重一直没跟他提过这事。
就好像所有人都知道他会被抛弃,可花重偏偏没告诉过他。
奉天殿。
光熹帝与花重分坐棋盘两方,一枚黑子落定。
“永嘉和老六都快回来了。”皇帝两鬓已现出星白。
花重依旧一脸平静,狭长的眸子微垂,拈一粒白子:“回来后,正好能陪陛下出京围猎,也热闹些。”
皇帝:“逢淮去世那年,你才十三岁。十三岁直到如今,为朕守着思南六州多年,劳苦功高。旁的不说了,也该成个家,朕也好放心。”
花重淡淡一笑:“陛下,臣不打算娶妻生子。”
“胡闹。”光熹帝不以为意,眼也未抬,“朕只当你没说过这话。成家立业,你连个家都没有,朕百年之后如何向承淮交代?”
花重也开玩笑似的道:“陛下万载千秋。再者,我父亲应当已重新投胎,依他诺言,想必正在某个寻常人家,与我母亲托生的小丫头成了青梅竹马。”
话毕二人皆是笑,指婚的事就这么含糊过去。
沈庭央异常沉默,笑得也没精打采。
燕慕伊:“这是怎么,不舒服?”
沈庭央给他表演了一个很可爱的皮笑肉不笑。
燕慕伊起身拉他:“那就是心情不好,走吧,哥哥带你快活去。”
辛恕、薄胤、太子皆瞥向他。
燕慕伊:“……别这么看我,我意思是带他吃点爱吃的去!”
太子没理他,问沈庭央:“想去么?”
辛恕冷笑一声,薄胤只看着沈庭央。
沈庭央觉得自己状态不好,怕太子担心,就随燕慕伊起身:“那我逛逛就回来。”
燕慕伊带他离开皇宫,正碰上云家的小厮:“哎,世子殿下,我家少爷正要邀您呢。”
原来裴唐和云追舒、封隐正打算约沈庭央出来。
沈庭央拉了拉燕慕伊的袖子,没精打采道:“走啊哥哥,一起吧。”
三刻钟后,酒楼雅间内。
四人神情复杂,望向抱着瓷酒坛的沈庭央,只见他柔软的白衣襟口微湿,精致脸庞泛着红,眼睛蕴了层薄红水光,仰头再一次饮尽。
裴唐戳了戳燕慕伊:“拦他啊。”
燕慕伊端坐不动:“你们不是从小认识吗?你们拦啊。”
裴唐、云追舒、封隐都默了。
门被敲了两下,雅间外传来薄胤清澈低沉的嗓音:“方便进来么?”
四人连忙道:“进来进来!”
薄胤一进门,被他们热切眼神给钉在原地,没多想,转头看见沈庭央独自豪饮,顿时皱起眉。
“太子殿下不放心,让我来看看他。”薄胤解释了一句。
四人疯狂以眼神示意他:没关系,你赶紧劝他别喝啊。
薄胤完全没注意他们,发现沈庭央显然已经喝醉了,眼眶发红,整个人气鼓鼓的,便上前按住他端酒坛子的手:“小殿下……”
沈庭央醉了不分人,拍开他的手迁怒凶道:“做什么?”
薄胤:“……”
“你做什么?”薄胤很平静,尽量放缓语气。
沈庭央冲他一抬酒坛:“喝大酒啊,不醉不归啊。”
薄胤看着他的眼睛:“喝酒哭什么?”
沈庭央也没哭,只是眼睛气红了,闻言更是气死了:“酒不让喝,哭还不让哭了?”
薄胤:“……让的。”
对面四人已经被沈庭央爆发的火力喷射过一圈,此时端坐一排,假装是空气。
沈庭央醉着冷笑一声:“呵,男人……”
裴唐一脸懵,自己又做错什么了吗?
于是裴唐看向燕慕伊,燕慕伊:“?”
“肯定也不是我啊!”燕慕伊一脸无辜。
云追舒和封隐嗤笑:“你俩还挺有自知之明。”
薄胤:“……”
沈庭央武功不差,他不愿让人背着,薄胤奈何不得,只好扶他走。
刚出酒楼,遇见右丞相桓世亨。桓世亨见状:“呦,小王爷大白天就喝醉了可要小心身子。”
沈庭央醉得站不稳,认出桓世亨,立即露出一个乖巧的醉笑:“您家桓期世子最近怎么样?文章能得甲等吗?赵大人的儿子今年中了探花,桓大人您也得加把劲啊!”
桓世亨笑容僵硬,艰难地道:“多谢小王爷关心,老夫还有事,先走了。”
没到马车旁,又遇见总给燕云侯下绊子的户部尚书,尚书一脸幸灾乐祸的假笑:“小王爷喝多了?”
沈庭央被薄胤搀着,笑得更灿烂了:“孙大人,最近忙不?北军饷银的帐补上了吗?陛下上午还说起您了,要么跟我一块儿进宫?”
孙尚书这几天被皇帝骂得快找不着北了,闻言浑身一颤:“不了不了,小王爷您慢走。”
沈庭央心情不好,喝醉了极富攻击姓,沿途撞上的仇家被怼了个遍,薄胤带他回到东宫,避开太子所在的青阳殿,将沈庭央送去休息。
沈庭央路过桌边,抱起一只花瓶就不撒手了:“喝啊,接着喝!”
他抱得紧,薄胤抢不过来,只好任由他抱着花瓶。
“喝酒!”沈庭央醉醺醺地说。
侍女送来酒后养胃的汤,薄胤端着汤碗,一手舀了一勺,哄他:“嗯,喝酒。”
沈庭央就抱着花瓶一仰头,把薄胤喂的汤喝了。
如是哄骗数遭,沈庭央喝完了汤。
薄胤静静看着他,眼里略有笑意,把空碗放在一旁。
沈庭央终于乖乖躺下,抱着花瓶,喃喃道:“薄胤,那和尚说、说我的……是你……”
薄胤不明所以,刚走到殿门口的花重却脚步一顿。
宫人有事禀报,薄胤只得先离开,转头看见花重,彼此一颔首。
花重从皇帝那里折返回来,进了殿内,走到床边,沈庭央看见他,忽然安安静静的。
花重要从他怀里抽走瓷瓶,沈庭央抱得更死:“不要你。”
“我是谁?”花重坐下,低头看他。
沈庭央睁着泛红的大眼睛,因为有点儿委屈,冷笑得很勉强:“呵,男人……”
花重莫名其妙,又心疼又好笑,问:“为什么不要我?”
沈庭央吸了吸鼻子,小小声嘟囔道:“你不要我了。”
“要你,别的都不要了,就只要你。”花重轻声对着醉酒的沈庭央说道。
沈庭央懵懵懂懂看着他,手臂渐渐松开,花重把瓷瓶抽走,给他盖好被子。
和风静谧,拂入寝殿,沈庭央就这样睡去,花重守在旁边看了很久,低声道:“小酒鬼,嫁进侯府好不好?”
沈庭央在睡梦里,不安地动了动,并没有任何回应。
第31章 柔情
待得一觉睡醒, 醉意散了, 沈庭央只觉得头疼。
环顾一周,知道自己在东宫, 他下了床,沐浴更衣,侍女给他梳头发,他就一动不动坐着发呆。
半晌觉得自己跟失忆一样,沈庭央干脆什么都不想了, 完全放空。
玉梳划过头发的动作变得更轻柔,一双修长的手抚着他发丝, 将头发用一支簪半束起。
沈庭央起身回头,差点儿撞进太子怀里。
“殿下?”沈庭央愕然。
太子笑了笑,牵起他往外走:“小十七,过几日离京围猎, 可别像昨天似的喝太多。”
沈庭央很不好意思:“太子哥哥昨天来看我了?”
萧斯澈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你说呢, 睡前总得来看看你, 结果见着一个小醉鬼,也不知你做了什么梦, 皱着眉头就像要哭一样。”
沈庭央笑笑:“可能做噩梦了。”
“孤看着心疼。”太子随手折了长廊一侧的花枝,递给沈庭央, 不紧不慢走着,“小十七,燕云侯待你很好,孤一直看在眼里。可凡事不能偏执, 不论发生什么,你至少还有孤,不高兴了就回来,对不对?”
沈庭央感动得鼻子发酸,也想不通自己为何会对花重和永嘉公主的婚事反应这么大,明明一切情有可原。
十日后,皇帝就要起驾离京,一干人等将伴驾前往渌云川去围猎,太子、皇帝后宫、众臣以及太后都要一起去,金陵城到时几近空城。
回去后,沈庭央也开始为离京做准备。
裕王要回来,沈庭央担心他会对太子不利,围猎时尤其危险,心里做了种种设想,推演了几遍,简直都想把太子按下,自己留在京城陪太子,免得发生什么意外。
另一边,管家来问沈庭央有什么要特别随身带上的,沈庭央看来看去,看向窗框上直勾勾盯着自己的小海东青。
“南雪还是别带去了。”花重不知何时回府了,走进来道,“喜欢乱咬东西的毛病改一改,再训练一段时间,下个月才能出远门。”
沈庭央有点舍不得,但只好同意,南雪像个小孩儿,见什么东西都要啄一啄,爪子撕扯撕扯,保不准碰到兽夹之类的陷阱一头钻进去。
管家又问了几句,这才退下。花重发现沈庭央回来后突然开始喜欢一个人待着,于是问他:“这两天怎么了?”
沈庭央:“在想裕王的事。”
“这就是躲着我的理由?”花重净了手,更衣,过来从身后半圈着沈庭央,握他的手执笔,临一篇帖。
熟悉的气息瞬间包裹沈庭央,后背感受到他的体温,仿佛令人沉溺在难以言说的瘾里。
沈庭央的手腕卸去力气,完全随着花重修长的手指执笔游走,开口道:“永嘉公主也该回来了。”
花重“嗯”了一声:“永嘉跟你年纪差不多,她有时任姓些,别去惹她就好。”
白宣洇入墨痕,落在沈庭央眼里,他抽回手,从花重身前退开:“不会惹她的。”话毕转身要走。
花重拉住他,手扳着他肩膀,令沈庭央转向自己,沈庭央却极其固执地要跑。
花重只好从背后把他箍住:“闹什么脾气?”
花重的气息和体温都无比灼人,沈庭央被紧缚其中,一瞬无比慌乱:“别离我这么近!”
他像是被吓着了,花重一怔,松开手,沈庭央深吸一口气,逃也似的消失在门外,空留院中海棠枝影摇曳,随风入室。
花重一直极力克制,最怕心中不该有的感情被沈庭央察觉,为此分外煎熬。
他静静望着院中一树琼枝,却不明白沈庭央究竟怎么了。
一连数日,两人彼此有意避着对方,偌大一个侯府,却也仍是同处一个屋檐下,游廊迎面走来,花重望着沈庭央,沈庭央却心想,眼前人已经不是自己的“侍卫”了。
沈庭央白皙佚丽的脸上现出一丝微笑:“侯爷。”
花重很想问他,却没法开口,晚风拂过他绛红长袍,玉立于廊下,宛如浓墨重彩的一副美人图,映在沈庭央眼里。
南雪扑腾着翅膀飞过来,拍打双翼停在半空,左右看看,不知该找哪个主人。海东青看不懂人的犹豫,落到沈庭央肩上,对花重叫了一声,像是想让他们走近点。
沈庭央心里空落落的,南雪似有所感,蹭蹭他脸颊,又看向花重,仿佛要他来哄哄沈庭央。
花重心中苦笑,像旁边让了让,示意沈庭央先过去,目送他走向游廊尽头,眼中尽是克制到极点的浓情。
远处躲在花丛后的小桑梧挠了挠头,心道怎么两个人还没和好呢,南雪上阵也不管用。
夜幕降临,燕慕伊去找花重说事,见书房里灯火冉冉,花重看着手中那只嵌上照殿红的金臂钏,正独自出神,有种说不出的落寞。
燕慕伊又去找沈庭央,见沈庭央趴在桌上,望着手里一枚碧玺扳指,南雪卧在旁边,静静陪着小主人,满室都充斥着失落的气息。
燕慕伊没敢跟他们说话,茫然地想,这是搞什么?
再转眼,永嘉公主和裕王回京,入宫觐见皇帝。远途回到金陵,难免舟车劳顿,与皇帝、太子长谈一番就各自回府休息,朝中人都没怎么见着二人。
次日,皇室及朝臣携家眷起驾离京,浩浩荡荡前往渌云川围猎。
这盛事轰动了全京城,金陵富贵煊赫门第,一下子走了个空,百姓沿道围观,万人空巷。
皇帝和太子各自在御辇内,沈庭央一身雪缎绣金交领袍,骑马跟随在太子车辇旁,琼姿如画,于队伍中格外耀眼。
车马队伍实在壮观,